第2章
我出生于西夏皇朝十二年,因為百日的時候救過皇太後奶奶一命,被她老人家親口禦封為:金童。
我娘當時說了一句:「太後是老佛爺再世,英兒是金童,自然是為佛爺保駕護航。」
皇奶奶大為高興,指着我娘道:「身分尊貴,果然說話也與衆不同。」
也不知道是不是娘太高興,回去不到一年便駕鶴西去。再過一年,父親同駕而去。所以本王沒事就愛在府裏養着這種動物騎乘,不做景觀,方便探親訪友也好。
皇太後奶奶指我過繼給了當今的皇上為第十九子,其實皇上的兒子并不多,統共只有四位。但在太後奶奶不遺馀力的招兵買馬之下,皇上的親幹兒子加起來一下子超過了二十位。
爹娘二人一去世,我這孤兒王爺備受皇奶奶的恩寵。這事其實我也不是非常想要,因為送禮的人多,背地裏使暗槍的人就更多。
當朝的皇子當中,我最受人寵愛,自然就有人最不受寵,那就是我二哥太子元林。
元林的母親是紫姬,正宗紫氏的女兒,很多人都說皇奶奶之所以選了二哥,那純粹是為了權衡勢力,畢竟紫氏太子雖然滅了,可是紫氏的勢力卻仍然還在。
紫氏分為東紫與西紫,都說東紫出謀士,西紫出術士。我當時就覺得這也不算是什麽美名,琢磨琢磨,都感覺是在說紫氏出騙子。
我二哥倒是一個實誠的人,一是一兩,二是二兩,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樣我反而踏實,畢竟知道代價總比不知道的要好。所以我不但是最受皇奶奶的恩寵,也是太子哥哥相處時間最長的一個弟弟。常聽有人嘆氣,道:「別看晉王年幼,長大了一定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我聽着這些風言風語,雖然不知道是誰說的,但敢肯定他一定不是西紫的人。
那年時過立冬,我跟太子下揚州。
這天,天上紛紛揚揚下起了鵝毛大雪。江南氣候溫暖,即便是這絕寒之日,大地也始終積雪而不凍冰,潔白的雪花打着圈落入瘦西湖中,在湖面上旋轉了一下便任水流去,湖水依然是清澈如碧,千丈見底。
這麽個寒天凍日,原本瘦西湖中應該人鳥聲俱絕,但揚州是出了名的煙花地,不多時便一艘花舫徐徐而來,有幾個文人騷客擁着毳衣爐火往江心賞雪。這幾個文人騷客嘛……自然就是我跟太子哥元林了。
花舫繞了一周靠岸,我聽有人大喊:「媽呀,這位客官!看你面帶烏雲,雙目帶赤,恐怕有血光之災啊!」
Advertisement
一個留着山羊胡須,穿着黃舊道士服的瘦子一把攔住了路人。他瞎了一只眼,不過露在眼罩外面的那只好眼睛倒是神采爍爍,精神得很。
「臭道士……」那漢子一把糾住道士,吼道:「你敢說老子有血光之災!」他面紅耳赤,嘴裏的唾沫橫飛。
道士一邊辛苦地躲避唾沫,一邊讪笑道:「非也,非也,這位大爺。是您的面相說的,非小道士信口胡說。」
那漢子嘿嘿笑道:「那你……有沒有照鏡子?」
道士陪笑道:「小道清晨出門自然有照的,方才就沒照。小道長得不如大哥你這麽神猛,不用時時照鏡子!」
那漢子哈哈大笑了一陣,斷斷續續地道:「既然照過鏡子,那你、你……你怎麽不知道自己今日有血光之災呢?」
「血……血光之災!」獨眼道士還沒回過神來,那漢子已經一拳砸下。
「大事不妙,快跑啊!」
那漢子一拳就砸在了一柄摺扇上。他使勁往下砸,卻難以撼動它分毫!
他瞪大了眼珠子,用了吃奶的力氣往下壓拳頭,卻見那柄摺扇陡然打開。眼前一晃,摺扇結結實實打中了他的額頭。
那漢子跌跌撞撞退後了幾步,只聽那個道士搖頭道:「血光之災,血光之災啊!」
那漢子摸了一下自己的眼角,果然見掌心中一縷血痕。他站在那裏一陣發呆,一擡頭,卻見一位落拓年輕男子雪天裏晃着摺扇。
大漢似乎意識到傷了自己的人就是他,大吼一聲沖了過去。只聽那年輕男子嘀咕道:「倒也,倒也!」
那漢子果然撲倒雪中,居然在冰天雪地當中呼呼大睡了起來。
「啧,啧,二叔,你又走眼了。」年輕男子搖頭搖扇嘆道。
「這人面紅耳赤,額頭發青,還不是血光之兆!」道士不服氣地道。
年輕男子一笑,他長相其實一般得很。只是這一笑,有一種看破世情,來去了不相關的潇灑。
他道:「這人面紅耳赤,口噴酒氣,分明是個酒徒。」
道士指着倒地的醉漢,強辭奪理地道:「他見血了,還不是血光之災!」
看來這大漢也算倒黴,碰上了一個帶保镖的術士,我微微一笑。
岸上一片吵鬧,又恢複了平靜。這種荒年災月,除了我這個坐在船上看熱鬧的人,別人都是行色匆匆,生怕惹上是非。
花舫靠了一會兒岸,又接着游湖。船漂出去老遠,我轉頭又看了一眼那個年輕男子,他一頭長發,用一根麻繩草草系住,腳上穿着一雙破鞋,樣子潦倒至極。
但那年輕男子手中搖着一柄摺扇,彷佛身着錦裝,神色間頗落拓潇灑,哪裏有落魄之态,滿天雪花之下,他着實令人印象深刻。所以要說當今的皇上,其實是我第一眼見到的。
我們游過了湖,便回了客棧用膳。揚州富甲天下,但周邊鬧饑荒,所以城裏的流民甚多,尤其是各個客棧周圍,圍的人更是多。
太子元林淡淡地吩咐給災民一點錢,既然是太子吩咐,那自然是旨意,但他素來只有旨意卻絕不給款,手下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這人最要命的地方就是心軟,但每每心軟過後就會後悔。因此一陣忙亂過後,我摸着空空如也的腰包就一陣後悔。
這個時候有人闖了進來,正是我在湖邊看見的年輕男子。他一路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或者是動靜太大,我二哥轉過臉來看了他一眼。
那人立時就愣住了。我二哥的相貌,不要說是西夏皇朝,即便是整個西夏國也很難找出第二個。
二哥雖然出門在外,但全然不是江湖人的行頭。是那種寬袍,層層疊疊的裏衣、中衣、外服的領口、盤旋而下的袍服,簇擁着他,令他看看上去雍容無比,有一種難以描摹的貴氣,彷佛天生便是高高淩駕于他人之上。
他長眉入鬓,眸黑如漆,俊美異常。襯着客棧外搖曳的樹影,落葉淩亂飄下,如同一幅一氣呵成的畫卷,天人之色。
因此,胡不歸看得目瞪口呆,其實我也是可以諒解的。
我上去吆喝了一下,道:「喂,你剛才撞了我一下!」我從懷裏掏出一只小甲蟲,那只小甲蟲已經被撞了個稀巴爛,含怒道:「你撞死了我的愛蟲,怎麽賠我?」
那男子這才依依不舍地将眼睛轉了過來,略微皺了一下眉頭。我發現這個男子的五官長得或者平常,一雙眉毛卻是英挺漂亮之極,眉濃而烏黑,眉型幹淨如兩道遠山,透着着一種睿智。
二哥本來已經把頭轉過去了,我一鬧,他又轉過頭來。那年輕的男子立時轉換了臉上的不耐,于是沖我長長作了一揖,起身打開摺扇潇灑地笑道:「這位小兄弟,剛才撞了你,是我胡不歸的不是。」
也許我說第一眼見到的人是紫式微,那是錯誤的。因為我第一眼見到的應該是胡不歸,我挑了挑眉道:「那你馬馬虎虎,賠我一百兩銀子吧!」
「一百兩銀子?!」胡不歸失聲叫道,剛才那潇灑之态陡然盡失。他拼命地搖着扇子,擋着嘴低聲道:「小哥,你看我穿的,破衣爛衫,哪裏能掏得出一百兩銀子。」
我指着他的衣衫,笑嘻嘻地道:「你這麻衫看似破爛,卻是江湖第一兵器手成東來所造。裏面所嵌的金絲隕石,令此衫刀槍不入,是江湖中一等一的珍品。你這雙破鞋子,面子雖破,但可以看出裏面是用裘皮、千狐之腋做成的一雙鞋裏子,沒有千金,百金也是有的。」
胡不歸的扇子搖得上下翻飛,上下打量着我,嘴裏低低叫苦,喃喃地道:「出門不吉,出門不吉,碰上一個當鋪的朝奉。」
胡不歸收起摺扇,擺出讨價還價的架式:「只是你這只不過是只小甲蟲,要不了區區一紋錢,哪裏又值一百兩銀子。」
「小甲蟲,你說它是小甲蟲?」我含淚道:「它有名字的,叫元寶!」
「好吧,好吧!」胡不歸似乎很想快點擺脫我,從懷中摸出二紋錢,道:「就賠你二紋錢好了!」
「你殺了元寶,就賠二紋錢?」那我憤怒地道:「你可知道我待它如兄如弟?如今它去了,你就賠我區區二紋錢?!」
胡不歸被我吼得耳邊一陣嗡嗡,從懷裏掏出錢袋子,還沒拆開就被我一把搶了過去,把裏面的錢都倒了出來。
一共十多兩碎銀子。我臉上的淚立即收了個幹淨,頗有一些鄙夷地道:「看你穿得深藏不露的,原來是真沒錢!」手一翻,哼道:「這錢褡子破歸破,倒是繡着金絲,就算拿來抵帳了。」
「我還當是當鋪的朝奉,原來你分明是一強盜!」胡不歸眼中冒火,頭上生煙,有意要動粗。
我轉頭對屋內的年輕男子,叫了一聲道:「哥……」
胡不歸眼中的火立時滅了,他立即挺起了胸膛,淡定地搖起了扇子,一派世外高人,不與俗人争長短的風範。
二哥站起了身向外走去,路過胡不歸的時候,只淡淡掃了他一眼。胡不歸看起來似乎又是一陣耳熱心跳,等他心跳過去了,我二哥自然沒了人影。
他大叫了一聲,立時沖出門去,只見街頭人影幢幢,哪裏還有二哥的蹤影。他氣得跳腳,都不知道是可惜自己冤枉大方了那十數兩銀子,還是失了二哥的蹤影。其實我就在他身後不到十步路的地方,他居然都沒有發現……委實可惜。
隔了一條街的行苑裏,我将那錢袋丢到桌上。
旁邊一個小厮數了數錢,低聲道:「王爺,進帳十五兩銀子,我看這破袋子倒是能值不少錢……」
他拿起手指剛數了個數,我已經道:「五兩金子。」
小厮眼皮跳了跳,道:「王爺,你算得這麽準!」
我掂了掂那錢袋,笑道:「這是蘇州沈三娘的刺繡,但不說這刺繡,就是這上面的金子,也值不少錢,五兩金子只多不少!」
「這是只肥羊啊!」小厮咂舌道。
我摸着下巴道:「可惜了,怎麽最近本地官員進獻這麽少!」
小厮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我眉毛一挑,道:「有話就說!」
小厮才道:「十日前,左縣令上門,進獻王爺一幅沉香子山。王爺你就說要用黃金做托,還要你一人這麽高,又說這樣才能春風拂面,香似春花,如今聽說左縣官正在四處賣自家的房子。
「五日前,李道臺向王爺進獻墨寶一幅。你又說非羊白子玉做軸不能突顯此幅墨寶的價值,還要兩個軸頭有您拳頭這麽大。聽說道臺大人因為籌不夠錢買這兩個拳頭大的軸頭,心急生火,火氣過旺,一時背過了氣,現在還沒醒。所以……」小厮看了我一眼,才道:「官員們都吓得不敢上門了。」
我滿面愁容,道:「誰讓這些官員個個附庸風雅,直接上門送錢不就妥當了嘛!」且揮了揮手,道:「把二哥給我們的帳單拿來瞧瞧!」
小厮應了一聲,打開箱子取來一個卷軸。一拉開足足一丈長,裏面都用蠅頭小字寫滿了各式名目,例如:踩壞太子府三百年前青磚一塊、紋銀一百兩;碎壞太子府一只三百年前茶碗、紋銀五百兩……
我越看越愁,小厮也頗有壓力地道:「你說奇不奇怪,太子府不過建府數十年,怎麽裏頭的東西全部是三百年前……王爺,你什麽時候又駭死了太子府湖裏一條十足金貴的魚?太子府裏的紫微湖足足數千尺寬,你還能駭死裏面一條小小的魚?!」
我一拍掌,道:「元寶你說得不錯,我要去找二哥理論去!」
元寶吓了一大跳,一把拉住他,道:「不要了,王爺,以前帳單不過才三尺長。現在這麽長,都是你前去理論的結果。」
我一下子氣餒,心煩氣躁地将帳單卷起,道:「還是要想辦法多多斂財才是!」
我主仆二人正說着,外面有仆人進來,行了一禮道:「奴才參見晉王爺。太子爺請您老過去用餐。」
我們迅速交換了一眼,裏面神情是驚喜參半。我道:「省了……」
元寶小聲道:「小心啊,太子的飯一向奇貴無比……」
我立時驚醒,他咳嗽了一聲,道:「本王爺且來問你,我剛才見二哥在客棧裏,他去那裏做什麽?」
「回晉王爺的話。太子爺前些日子把一些饑荒流民安頓在那裏,今日前去探望他們。」
「僅僅如此?」
「是的。」
我大喜,從椅子上騰地站起。手一擡,剛想說句開飯,仆人又道:「太子爺還大發慈悲,給每戶發了紋銀十兩,送他們回鄉安頓。」
他一句話畢,我立時啊呀一聲,跌坐回椅子,捂着肚子。
元寶立時道:「啊呀,晉王爺您一定是剛才吃撐了……」
我立時會意,點頭道:「剛才的山珍委實……委實讓本宮吃撐着了。」
仆人猶豫了一下,道:「那奴才就回去跟太子爺回禀,說王爺已經用過了。」
「用過了,用過了,請二哥不用客氣,自用吧!」
仆人走了,主仆二人才大大松了口氣。
我的肚子咕嚕了幾下,元寶道:「王爺,那我把山珍端上來,您接着吃。」
我揮手催他快去,不多時元寶端了兩塊熱氣騰騰的山芋上來。我大喜,剛想伸手拿過,外面又有人禀道:「小人元奇叩見晉王爺!」
「元奇?」我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大王子福王的人……」元寶小聲道。
我立即手一揮,元寶心領神會将那盤山珍拿下。
元奇踏進門檻,只見他的長相英俊,只是年紀不小,卻面白無須,未免給人一種陰柔之感。
「原來是大哥的總管大人。元寶,斟茶……」
元寶應了一聲是,不多時便将茶具端上。元奇也是見多識廣之人,只見那套青花茶碗發色純正沉穩,構圖精妙,花色均勻,竟是上朝官窯正品。
元奇道了聲謝,将茶碗接過,略略撇去茶沫子,不由道了一聲好茶。他笑道:「這想必是浙西湖州的茶……」
我淡淡地應了一聲是。
元奇又品了一口,道:「陸羽曾經說過采茶不宜過早,太早則味不全,遲則神散。這茶味正且香氣四溢,想必是谷雨前五日所采。」
元寶贊了一聲,道:「總管大人看來是品茶行家。」
我則皺眉道:「縱然如此,這茶依然難以入口。這種鄉間野外,也找不到什麽好東西。罷了,元寶,這茶入不了口。你去取只花觚過來,我洗洗手吧,也不要浪費了。」
元寶立即應是,一只青龍碎紋花觚端了上來,裏面還散着幾朵香花。我慢條斯理地将茶倒了進去,将我那雙保養得很好又白皙修長的手指伸了進去,洗滌了起來。
元奇不由有一點尴尬。
元寶道:「總管大人,也難怪王爺,王爺從來只愛喝鳥兒嘴。這種普通的茶,他哪裏能入眼。」
「鳥兒嘴?」
「就是浙西大峽谷中有一些地方,那裏的茶葉受天地精華,乃自然極品。因為只有那裏地勢險峻,平素只有鳥兒才能到達。所以別人便管這種茶叫鳥兒嘴,外面那可是要一兩金子才能買到一兩!」
「元寶,跟你說了多少遍,不要動不動就提金子,這種阿堵物提了污了耳朵!」
我将手提了出來,元寶立即将絲絹遞上,連聲稱是。
元奇的表情古怪。
我知道他心裏必是在想,難怪人說晉王年少但荒誕,窮奢極欲無人能比,果不其然。
他嘴裏倒是笑道:「果然只有鳥兒嘴這種東西,才能配得王爺這種身分。」他低聲道:「王爺,奴才有幾句話想說,不知可否單獨給奴才一點時間……」
我揮了揮手,元寶識趣地退下。
元奇點頭示謝,低聲道:「王爺素來與我們王爺交好,奴才也就不繞着彎子跟王爺說了,我們王爺想知道太子爺幾時回程?」
我打了個哈欠,道:「就這幾日。坦白地說,我伺候這個二哥累得心力交瘁,他微服私訪,擺的那麽個架式,這個中調停、一應事物卻都由本宮來承擔,所費的人力物力不計其數,那就是更不用提了。」
元奇連連點頭,道:「這個王爺也清楚,原本太子的事情也不該由十九王爺你一人擔承……」他從懷裏摸出一個錦囊,道:「更何況我們王爺與您兄弟情深,合該一力承擔!」
我轉頭瞥了一眼,元奇将錦囊微微打開,只見裏面有十數枚指頭般大小的珍珠,這些珍珠大小均勻,渾然天成,可見是極品。
我一見便心花怒放,喜笑顏開,伸手接過,道:「也難為大哥知道小弟的苦楚,雖然禮輕,但情義重,本宮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