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拍攝
鐘揚電影上映四周之後,謝思清叫鐘揚過來劇組報到。
此時距離正式開機還有三天。
這三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導演演員針對劇本進行溝通、演員之間互相進行熟悉磨合,等等。
謝思清習慣先與所有演員一對一地談,有針對性地探讨每一個人即将會遇到的問題,之後他再讓幾個主要演員認識彼此。
另外還有再次試妝。之前已經試過,也拍了定妝照,這次則是最終敲定。
開機的前一天,照例舉行儀式。
儀式之後有一個新聞發布會。
這将會是劇組殺青之前唯一一次公開接受采訪。主創及演員已經簽了保密協議,平時不得承諾任何媒體邀約。
讓謝思清驚訝的是,新聞發布會上,記者重點全在鐘揚。
他們不停地問:“為什麽會回歸演戲?”、“你有什麽新目标嗎?”、“為什麽選這個角色?”“這個角色哪裏特別?”等等諸多問題。
作為導演的謝思清倒是幾乎被忽略了。
倒是鐘揚,時不時地将話引到謝思清身上去。
……
到了正式開機那天,早上,只是個場記的小葡萄卻高喊道:“開始啦開始啦開始啦!為了拍出美好的片,我們開始!為了獲得觀衆喜愛,我們開始!為了斬獲衆多獎項,我們開始!為了登上世界頂點,我們開始!”
排比句如同進攻的號角,響徹在了片場的土地上。
衆人全都:“……”
只有謝思清拍了小葡萄一下:“說得好,小葡萄。”
“嘿嘿嘿嘿~”
謝思清去看鐘揚的妝。
鐘揚這時已經準備好了。
謝思清擡起了鐘揚的臉,仔仔細細地端詳妝面。
鐘揚也看着謝思清,然後突然扭開了臉。
“……你這樣讓我怎麽确定你的妝。”
“……”謝思清把鐘揚的臉掰了回來,可是鐘揚視線卻是落在別處。
“……”
這個家夥——
“緊張麽?”謝思清問,“重新演戲。”
“緊張?”鐘揚疑惑地看了謝思清一眼。
“對。”
“哦。”鐘揚立刻說出一句和他表情截然相反的話,“對,特別緊張。”
“沒有事的。”謝思清勸慰道,“自信一點,告訴自己你沒問題,有自信就會好很多。你有影帝榮譽在身,完全說明你的本事……就算很長時間沒演,也能很快進入狀态。如果你都不行的話,那叫新人怎麽辦呢?”
“……嗯。”
“還是緊張的話,”謝思清又說道,“按摩下耳下腺,能讓神經放松。”
這個也是別人教的,據說那裏有個穴位,可以緩解不少壓力。
“怎麽按?”
謝思清手指放在自己耳朵下方:“就是這樣,耳朵下方,向這個方向走,從這裏劃過去,到這兒就停住,多重複個幾次。”
“這裏?”
“不是。”
“這裏?”
“不是。”
鐘揚又問:“到底是哪?”
“……”謝思清無奈,只好伸過雙手,按住鐘揚那個位置,給他做着示範,“從這裏開始,沿着這條線,一直到這裏。”
鐘揚眯起眼睛,好像很是舒服。
“還有按太陽穴。”謝思清說。
“怎麽弄?”
“……太陽穴你也不知道?”
“……哦。”
鐘揚那裏差不多了,謝思清又去趙情那。
一問,趙情也有一些緊張。
不過她是新人,完全能夠理解。
謝思清也教了她些緩解方法,然後和她聊了聊天讓她放松。
謝思清這才知道,她過去是個老師,教小學語文的。
“那麽,”謝思清問,“你不回去上班了嗎?”
“嗯。”趙情回答,“本來就是不想去了。”
“哦?為什麽?”
“地鐵漲價了,我不能接受。”
“……”謝思清說,“正經一點好嗎?”
“這個理由不正經嗎?”
“……”
“好吧。”趙情又道,“覺得并不适合這個工作,做起來會有些壓抑。我想嘗試其他事情,比如演戲就很有趣。”
“……嗯。”謝思清覺得,她是挺酷的,說辭職就辭了,對于任何一個人來說,都很需要勇氣。
然後,謝思清又問道:“迄今為止感覺如何?”
“還不錯吧。”趙情回答,“并不後悔這個決定,雖然偶爾也會懷念……小孩子們挺可愛的。這種感覺有點奇怪,當時明明就很想走,可是之後回想起來,憶起來的全都是好……就像交了一個不合适的男友,明明知道必須分手,可還是會有些舍不得過去那些美好,因為知道翻過了這一頁,就再也回不去了。可能,厭惡不能持久,能夠留在心裏的都是甜蜜的東西吧。”
“嗯。”謝思清又問道,“可愛的小孩子們……給我舉個例子?”
他時常會和演員聊一些輕松的話題,讓他們神經不要太緊繃從而放輕松。
這點他和鐘揚又不一樣。
“比如……”趙情想了一想:“比如,我辭職之前在改的作文……題目是‘我重新地認識了你’。學生作文就分三類,一類是被爸爸媽媽虐,然後幡然醒悟,原來這是愛啊;第二類是虐後爸後媽,然後還是幡然醒悟,原來這也是愛啊;第三類是好友反目成仇,最後還是幡然醒悟,原來這還是愛啊……總之,小小年紀個個都生活在恩怨情仇裏,不過舉出來的例子都是小事。”
謝思清也笑了。
這麽聊了一會兒,趙情似乎也好很多。
那邊,吳一森已經親自檢查了布景。
邁克也将攝影機都布置完畢,并且上了一個淺灰濾鏡,因為他說,幾個時期最好使用不同色調,文革這段他要用灰。
準備完畢之後,就正式開始了。
攝像機推過去,小葡萄愣愣地打了下場記板。
看得出來,真正上陣,小葡萄心裏也并不是非常地輕松,和以前那個充滿元氣的小葡萄挺不同的。
拿到最先拍的并非電影真正開頭。
這一段劇情是,主角父親漸漸年老,希望兒子繼承家業,然而主角認為,在這社會制弓毫無前途可言,并說這種東西已被時代抛棄,沒了就沒了吧,沒了也不可惜。父親為了讓他回心轉意,給他講了很多過去的事,告訴他現今國內這唯一一家手工弓箭鋪能活到現在是多麽不易……有一天晚上,主角看着挂在牆上的弓,若有所思慢慢睡去。然後,在睡夢中,他依次回到了過去幾個時期,以不同的身份站在鋪子裏,看着一場場的興衰離合——祖父為了夢想四處籌錢盤下鋪子、戰争時期叔公竟然拿着弓出門想要偷偷放出幾支冷箭幫着殺日本人、破四舊時鋪子被砸父親偷偷藏起一把最好的弓……他感覺到了裏面一些東西,這是一種寄托,沒有高高在上,也沒有雷霆萬鈞,但卻有着最頑強的生命力,讓這家族在苦難中走過漫漫長夜。
這幾場戲,手法像是時代劇般的蒙太奇過場,過去的事與他本身揉在一起,虛實難分。
這幾幕戲按照從後向前順序拍攝。
今天是破四舊那一場。
“。”謝思清說了一句。
鐘揚站在那裏,仔細環顧了下四周,又擡起袖子看了看自己穿着的衣服。
主角父親此刻正呆呆地坐在一旁。
這名演員名字叫萬中一,雖然名氣不大,可是演技很好,在不少電影中都出演過上一輩的角色。
“把牌匾丢了吧。”父親對主角說。
主角轉頭看向門口,匾在地上千瘡百孔。
在影片中鋪子剛剛被紅衛兵砸得稀爛,即使為了躲過劫難,鋪子早已改名“體育用品商店”,還是不能免除厄運。
主角走到牌匾之前将它拾起,看看不知應該把它丢到哪裏,于是就只将其靠着牆放在那。
“你也走吧。”父親複又說道,“雇不了了。”
原來,在這夢裏,主角他是店裏夥計。
主角沒有說話,表情卻很擔憂。
畢竟,那個是他父親。
“cut。”謝思清坐在監視器後面,“好,沒有問題。”
接着下面一幕。
主角母親進來,看着一地狼藉,小心地問丈夫:“所有收藏……全都毀了?”
“……”
“就這麽着,全沒了啊……”
“沒有全沒。”萬中一繼續說着臺詞,“我藏了一把。”
“……什麽?”
“我藏了一把,是最好的弓。”
“……你瘋了嗎!”
“我沒有瘋。”
“他們還會來的!今天沒發現,那是你走運,下一次怎麽辦?”說着,她指着她周圍:“家只有這麽大!你想藏在哪裏?”
“我想過了。”父親語氣緩慢但是堅定,“鋸成兩半,放柴垛裏。”
“……”
說完,父親看了看還在那的主角:“你來幫我鋸吧,我實在下不了手。”
劇情繼續。
父親仔細摸着那弓,做了一個拉弓瞄準的動作,然後嘆了口氣,将它遞給主角。
這裏鐘揚接過道具之後,也情不自禁地帶着複雜感情摸了摸那弓。
“很好。”謝思清說了一句。
本來,劇本上沒這個動作。
然後,主角将弓的一邊搭在板凳上,擡起腿踩住,讓弓的另一邊懸空,彎下腰開始咔嚓咔嚓地鋸着。
鋸木頭的聲音格外地刺耳朵。
在這裏,主角鋸了幾下,擡頭看看父親,再看看弓,咬一咬牙繼續拉鋸。鋸着鋸着,感覺手裏的東西放佛真的漸漸失去生命,正在發出悲鳴。
父親那種悲傷刺激着他,在這種壓抑的氣氛中,他也漸漸開始感到痛心。
在反光板的作用之下,鐘揚的臉看着很立體。
因為鐘揚是彎着腰的,打板的人要跪在地上,看得出來非常辛苦。
“最後這個表情很好。”謝思清突然道,“4號機推過去,快點,給他一個特寫。”
然後,就在這個特寫開始幾秒之後,鐘揚忽地擡起眼睛,直直盯進鏡頭裏面,那雙眼睛漂亮得很,讓謝思清心髒都忍不住狂跳了幾下。
這個家夥……謝思清想,突然之間耍什麽帥……
“……cut。”謝思清剛想說重新來、不要耍帥、不要放電,而後突然察覺鐘揚擡起眼睛之前這一段剛好夠用,于是硬生生地改口道,“過了。”
這幕結束之後,他們中午休息。
吃過午飯,趙情給所有主創一人送了一個會飛起來的鬧鐘。
鬧鐘響時,會向上飛,人要鑽出被窩坐起身來甚至站起身來或跳起來才拿得到,這樣一來,賴床問題便能得到解決。
趙情這人有個毛病,喜歡送人東西,可以說是過分大方。
只要看到什麽有趣玩意兒,她就想給朋友們一人送上一個,讓大家也都瞧瞧并且擁有這個東西。
或者每次看到什麽好東西在打折,她就會在頭腦之中篩選一遍,看看哪個朋友會适合它。
而她自己,反而很少給自己買什麽,錢都用來送人東西了,很多價格不菲的東西她都送出去過不少,自己卻從來沒擁有過。
舍不得給自己買的,就很舍得給別人買。
所以,這才剛剛認識沒有幾天,趙情已經送了五樣東西給謝思清。
謝思清擺弄着鬧鐘,還把陳正直、邁克和吳一森等人的鬧鐘也拿過來,讓它們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一會兒飛起來,一會兒落下去。
“你在玩兒過家家麽?”鐘揚走了過來。
“嗯。”謝思清說,“我在想,有沒有可能,這些鬧鐘其實是ufo,外星人的飛碟,平時僞裝成了鬧鐘的樣子,等到地球上面每家每戶都有一個之時,外星人就會下達攻擊指令,讓它們深更半夜在各個家庭裏面忽然飛起來,一瞬間就擊殺掉了所有地球人。”
“……”鐘揚說,“你的過家家太血腥了吧。”
“……”謝思清不再自己編故事,轉而對鐘揚說,“今天這一個上午,你表現得挺好的。”
“……”
“你自己也感覺得出來吧?”
“嗯。”
“總是覺得做夢一樣。”謝思清又說道,“第一部戲,是你來演。”
這種幸運,之前謝思清從來沒有敢想過。
鐘揚說:“我以前也沒有想過做回演員。”
他們兩個,都因為遇到了對方,改變了原本應該走的道路,讓兩條軌跡交錯着纏繞到了一起。
“……時間差不多了,準備下午的戲吧。”謝思清道。
鐘揚點了點頭。
“這回沒有緊張了吧?”
“……你這麽一說,真的又有點。”
“可你剛才非常完美,還有什麽可緊張的?”
鐘揚理所當然地道:“就算每次都考第一,高考之時也會緊張的吧。”
“那就照我剛才說的再做一次。按摩一下穴位,再給自己打一打氣。”
鐘揚又問:“還有什麽其他方法嗎?”
“其他方法?”謝思清稍愣了一下,“聽點笑話也能放松。”
“……你講笑話?”
“也可以啊。”
“……”鐘揚還以為謝思清只會講冷笑話。
“那天聽到一個蠻好笑的。”謝思清道,“一群動物開完party之後,沖進7-11便利商店裏買東西,店員将它們都給打了出去,卻獨留下了小羊在店裏面。請問是為什麽?”
“……不知道。”
“因為7-11便利商店24小時不打烊啊。”
“……”鐘揚立刻覺得,果然謝思清只會冷笑話。
“還有一個。”謝思清又說道,“有一個人碰到上帝。上帝大發善心決定實現他的一個願望。那個人想了想,說,聽說貓有9條命,太讓人羨慕了,也賜給我9條命吧。上帝答應了他。願望被實現後,他想試上一試,反正有9條命嘛,死掉一條也沒事的。于是他就卧在了一條鐵軌上面,火車開過,他卻徹底死了,這個又是為什麽呢?”
“不知道。”鐘揚飛快地答,他從來不思考。
謝思清說:“因為那輛火車有10節車廂。”
“……”
“……行了。”謝思清感覺到有一點不對勁,沒有再講接下來的,而是說,“快去準備下午的戲吧。”
下午,拍攝繼續。
弓被鋸成兩截,藏在柴垛中後,鐘揚扮演的主角看着自己父親悲恸的樣子,想要去安慰他。他走上前,輕輕說了一句:“将來鋪子一定還會開起來的。”
父親搖了搖頭。
“真的。”主角拉起父親的手,“你相信我,不會斷的,不要絕望,鋪子絕對不會到此為止。”
……
——就在下午的戲即将拍完之時,鳳梨酥的老板過來探了個班。
今天是第一天正式拍攝劇情,所以作為投資過來看看情況。
不過,在整個過程中,他不是很滿意。
終于,在一天結束前的開會讨論裏,鳳梨酥老板問謝思清道:“怎麽沒有趙情的戲?”
“目前沒有。”謝思清說,“今天讓她過來主要就是熟悉一下,畢竟趙情之前從來沒有接觸過演戲這個東西。”
鳳梨酥老板說:“我認為,她的戲要多一些,要多一些!”
他還是喜歡把重點重複兩遍。
謝思清覺得有一點奇怪。
之前這個老板并沒過多幹預,怎麽見了趙情之後立刻變了。
“還有,趙情那麽漂亮,身材也好,大膽一點,會有更多人看。”
“……嗯?”
“我是感到,這部戲裏她的造型太保守了,都看不出實際上有那麽好看,特別可惜。”
“……”
“多show一些,配合宣傳,是個噱頭,你改一下,改一下。”
這個老板對于噱頭是多熱衷……之前選男演員時,也是一直強調噱頭,要請能請到的最大牌的明星,要不是因為鐘揚肯加入,十有八九就要由個三線小明星來出演了。
不過,謝思清還是很溫和地說:“不改了吧,這部戲裏沒有必要。”
謝思清倒是也能理解這老板。現在投資電影虧多盈少,甚至有人統計出70%-90%都是虧的,投資商幹預已是家常便飯,早就從之前參與選角等等演變到了指揮方方面面。
“怎麽沒有必要?”鳳梨酥的老板說:“一部片子要有談資。管它是什麽主演太胖臉太圓,還是一柄彈弓打下一架飛機,全都可以成為談資。我們這部戲呢,男主演這麽俊,女主演這麽美,弄得大膽一點,也能夠吸引人,不要讓人看不出來。我的話就放在這裏,你按這個思路修改。”
謝思清笑笑,還是搖搖頭。
“你看那個,最近那個,”對方又道,“戲裏面有sm,皮鞭滴蠟都有,還是3d制作,讓人身臨其境,還沒等上映呢,到處都在談論。”
話說到了這裏,謝思清也強硬起來,他緩緩道:“在我看來,用突破下限來吸引人看新的下限,叫做缺德。”
鳳梨酥的老板臉色有着一絲惱怒:“可是這是這個行業當今現狀。”
“我不這麽覺得。”謝思清語氣沒什麽起伏,“如果這是這個行業當今現狀,那麽我以身在這個行業為恥。”
“……”
其實謝思清現在已經好得很多了。
在最開始,謝思清很固執地認為,導演就是要拍自己想要拍的東西,過分在乎多少人看、多少人談、多少人喜歡,那是政客才會做的事,而非從事藝術的人。那時他常覺得,電影就像他的生命一樣,每一部電影都是他生命的組成部分,自己執導的戲,必須由他做主。不過,後來,謝思清也漸漸明白,不管怎麽說,導演要為投資人負責,拿人的錢要有擔當,沒辦法太随心所欲。後來的那些年,為了池文越,他已經改變了很多,雖然,在很多問題上他依然不讓步,每次到了不願讓步之時,他都感謝中國這種以導演為核心的機制,因為在好萊塢,制片方的權利大于一切。
一旁的陳正直突然插了句話:“我也覺得沒有必要。”
“哦?”
制片人應該代表投資方,所以老板也願意聽聽看。
陳正直道:“我們這部電影不是針對你所說的那個群體,這電影投資小,本身受衆市場已經夠回本了,不倫不類也許反而會流失原有的目标觀衆。我在這個行業多年,請你相信我的經驗。”
“……哦,”鳳梨酥的老板見很有經驗的陳正直都這麽說,口氣軟了不少,“我是感到,都看不出她多漂亮,特別可惜……特別可惜。”
謝思清和陳正直都沒有接話。
鳳梨酥的老板也沒再說什麽。
然後,謝思清擡眼看了看鐘揚。
——發現對方正靜靜地看着自己,眼睛裏面全是很難明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