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東離暮雲停下腳步,“我喜歡一個人……”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只說了這麽一句就難以再接下,停了停,卻仍是強撐着開口。
“……喜歡到難以自拔,但又不敢讓他知道,只能默默将這份感情藏在心裏……藏着藏着,這份喜歡一直被擱在不見天日的角落裏,就抑制不住地生出邪念……
“有過各種遐想,甚至動過這樣的念頭——『是不是天下在握了,所想之人便也能為我所有?』……不知道你有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
“我有。”
東離暮雲一愣,沒想到淩青回答得這麽直白,就見淩青眸色清明地看着自己,火光在他眸眼躍動,像是原本就在他眼底燃燒的一樣。
淩青說道,“我曾經也和東離大哥你一樣,喜歡一個人,深藏在心裏,只敢以另一種身分接近他……但是沒想要因此鑄下不可挽回的錯誤,以至于我和他要背負一輩子的傷,一輩子的悔恨,以及一輩子都橫亘在兩人之間難以抹消的隔閡……”
“其實你剛才和安陽王說的那些話……燕雲烈也同我們說起過。”東離暮雲不會忘記那個男人在講出那些話時的表情,那個張揚潇灑、無處不見風流的男人,說那些話時能讓人清楚感覺到,他所說的安陽王的“及第”給他和淩青所造成的傷,對于他們來說,宛如天地俱滅。
“是嗎?”淩青恍惚了一下,“當初我知道真相的時候,我一度還不敢相信,甚至認為自己信任的人會對我這麽做,一定有其不得不這麽做的原因……但我又過不去自己這一關,為什麽我和燕雲烈要這樣一輩子被痛苦和悔恨糾纏着,哪怕錯是我們自己造成的,但要不是因為『及第』,會不會一切都會不一樣……”
淩青說着,一只手揪住胸口,緊緊抓着那裏的衣襟,斂去臉上的表情,眼神有點茫然地就要繼續往前走。
東離暮雲一把拉住他,“淩青!你告訴我,到底發生過什麽事……”
感覺淩青的手抖得很厲害,東離暮雲心裏的不安與愧疚升起,從燕雲烈和他的話裏可以知道,因為“及第”,在他們身上一定發生什麽不可挽回的事,并對他們造成巨大的傷……
淩青低着頭,像是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緒,半晌才恢複過來,将手抽回來,然後輕聲道,“是孩子……”淩青的聲音在抖,“是一個孩子。”
“孩子?”
東離暮雲想起來,那時候朝廷這邊得到消息,确實是霍賢的人已經殺了祈靖越的遺孀遺子,且重傷了和他們在一起的江湖人士。
當時他也以為淩青他們遭到不測,沒想到不久之後得知阮素雪和祈靖越的兒子以及淩青安然回到挽月山莊,但淩廣海在信中道淩青身受重傷、且受了刺激,陷入情緒不定的癫狂中……
東離暮雲覺得心口那裏被什麽紮了一下,疼得他一個激靈,“淩青,那個孩子莫非……”
淩青點了點頭,“死在霍賢那些人手裏的……是我自己的孩子……”
東離暮雲腦中轟的一聲炸開,随即陷入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作響。
淩青回過身來,表情靜靜地面對一臉震驚、不敢相信的東離暮雲,“那是我的孩子,也是燕雲烈的……”
見東離暮雲疑惑皺眉,淩青微微擡頭,視線像是穿過這狹窄的走道落在遠處。
“說來确實難以相信,那時候我和燕雲烈去摘傳說中魁石蓮的果實,沒想到魁石蓮下接着地脈,引起了山崩。我被山石擊中傷及內腑,燕雲烈便給我服了魁石蓮……魁石蓮不僅能像傳說中的活死人、肉白骨,它還有個名字叫作『含胎』,女子不孕若是服下後可在體內生胎衣孕其子,對男子也有效……”
“那後來……?”東離暮雲也覺得很不可思議,但比起這個,他隐約猜到的事情才更令他難以相信。
“後來……”淩青頓了頓才道,“後來我懷上燕雲烈的孩子,知道的時候是和姐姐在躲避霍賢手下追殺的路上。燕雲烈發現我身上被下了『及第』,選擇投靠霍賢想換取解蠱的方法……
“在青雲縣上我們相遇,可惜之前我一直用另一個身分接近他,他沒有認出我,将我重傷,而我們的孩子就在我們兩個的面前被……”
淩青再也說不下去,紅着眼角側過頭去狠狠咬牙,臉上的肌肉抽搐得厲害。
東離暮雲震驚得說不出話。
聯系淩青說的,之前所發生的事就都有了解釋。
那個時候刺殺霍賢,燕雲烈問自己,秦林在哪裏?為什麽淩青在救了阮素雪回來後,他自己不僅重傷且受刺激而癫狂?
誅殺霍賢後,和燕雲烈相約拿解藥的時候,看到自己送淩青的玉佩在他身上,而他再次尋問了關于秦林這個人。
之後淩青莫名失蹤,回來的時候說自己在天絕山養傷,自己當時就很奇怪,之前這兩人見面就刀劍來往,淩青怎麽會去天絕山養傷?
去武桓山的路上遇到燕雲烈,他正抱着自己的兒子,說他叫思秦,當時自己還道他風流多情的名聲在外,沒想到原來還是個重情之人……
但自己怎麽就沒想到?秦林,淩青……不就是同一個人?
淩青情緒稍稍平複了一些,但臉上的悲痛令人心悸。
“你一定很奇怪我身上的蠱是怎麽解的……并不是燕雲烈從霍賢那裏拿到解蠱的方法。『及第』因為找到了新的宿主,轉移到當時我懷着的孩子身上……那個孩子就算逃過那一劫,也沒辦法逃過這個劫數……”
東離暮雲只覺再一次被五雷轟頂,身體踉跄地倒退了一步,嘴裏喃喃着,“怎麽會這樣……怎麽會……怎麽會?”
“不要以為淩青現在好好活着,過去那些就可以不追究……淩青,乃至本座失去的,都是你們想都沒想到的,也不曾見過的貴重之物。”
“試過心被挖出來的感覺嗎?試過恨自己恨到連死都無法原諒的程度嗎?”
“王爺應該很清楚,因為某個你我皆知的事情,我有足夠的理由對你下殺手……”
“我不殺王爺,但請王爺記住,因為你,我和燕雲烈兩個人将要背負一世的痛苦,是即便拿王爺你的性命來償還,都償還不起的……”
燕雲烈和淩青說過的話在耳邊再度響了起來,他終于明白他們兩人為什麽會說一樣的話,為什麽會說他們犯了錯,而起因是自己和安陽王……卻原來是自己一念之間,竟讓淩青身受這麽多遭遇……
東離暮雲想都不敢想,淩青當時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慘死在自己面前的時候,是怎樣的情形。
為什麽會這樣?
自己當時想着也許這樣就可以将相思化為真實,而那些不敢表露出來的情意也不用再深藏心底,卻沒想到這不僅僅是讓自己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也成了淩青的劫!
東離暮雲蜷起空着的那只手用力捏緊拳頭,那是一條無辜的生命,更是淩青的心頭血、掌心肉,而自己卻毫不自知……
就如燕雲烈所說的,淩青視自己為兄長,敬之重之,甚至在發生這樣的事情之後沒有來責問自己,得知自己遇險,不顧危險千裏迢迢趕來救自己……
心裏有個聲音在喊着——
東離暮雲!你枉為別人兄長!
東離暮雲!你枉為人!
“淩青,一切都是大哥的錯……”說罷,擎着斷水劍的手,手腕一翻,頂端的火光劃出一道弧線後熄滅,一片黑暗裏,東離暮雲将劍貼上自己的頸項,“大哥沒有東西好還你,只有這條命!”
黑暗中,叮當一聲脆響,片刻,火折子亮了起來,火光下,淩青的神情肅穆如冰。
東離暮雲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淩青你……?”
“就算你和安陽王願意以死謝罪,那個孩子也不會再回來了……”淩青淡淡說道,俯身從地上撿起斷水劍,伸手解了東離暮雲身上的穴道後,将劍遞還給他。
“孩子的死讓我幾乎死過一次,時至今日還時常會被心魔所魇,燕雲烈表面上看不出來,但他承受的痛苦并不比我少。此皆因情而起,而人若能這麽容易參透情字,又何須再為人?若悔恨之下只有用死來解決,豈不枉費身為男兒的铮铮鐵骨?”
淩青說着,執起手裏的玉劍,拿着火折子的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并起了在玉潤的劍身上劃過。
“這把劍叫太上忘情……太上忘情卻并非無情,登臨太上境界之人能随意控制,故而便讓人忘記了其存在……但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到這種境界?我也知道……”淩青嘴角微微一彎,“東離大哥你一直都活在悔恨裏,你身上擔負的痛苦不會比我少,那個時候我聽到你對安陽王說……
“如果淩青死了,我會在他墓前自刎謝罪。”
東離暮雲沒有出聲,此刻只覺胸腔裏有股酸澀在翻湧。
自從那年自己不顧廉恥按照安陽王要求,雌伏人下婉轉承歡,只為求得能彌補自己過失的解藥,挽救淩青的性命。
這些年他無時無刻不活在對自己的悔恨之中,甚至他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就是盡力去滿足趙幽的要求,以換取淩青生的機會……
“淩青,大哥真的對不住你……”
淩青搖搖頭,“我說過的,無論你做了什麽,你永遠都還是我的東離大哥。”說着擡手摸上自己的腹部,“不過後面,恐怕就要麻煩東離大哥身先士卒了……”
面對東離暮雲的疑惑,淩青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因為這裏……有個小淩青……”雖是不好意思,但言語裏滿滿的都是寵溺與愛意。
東離暮雲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然後将淩青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你的意思是……?你都這樣了竟然還跑來這種地方?”一想淩青一路來的表現和反應,可惜他還沒娶妻生子,自然是看不出什麽奇怪的。
“我自己也一直很小心。”
聽到淩青這麽說,東離暮雲心裏各種情緒交會在一起,複雜得難以言喻,在愧疚、悔恨、自責之後,緊接而上的是一種很久沒有體會到的輕松,卸下壓抑在心頭的重石,似乎連喘息都順暢了不少,轉而又是擔憂……
“但是,淩青你和燕教主……”
淩青臉上也随之劃過一抹複雜的神情,卻還是如東離暮雲記憶裏那樣,強自硬撐着。
“這是我和他總要去面對的,以前我們只想着逃避,在上面蓋上一層又一層的遮掩,以為看不見就可以當作不存在,但顯然我們錯了,這樣只會讓彼此更疏離,所以我會試着去正視那些傷和痛苦,也會說服燕雲烈讓他同樣試着這麽做……畢竟我們還有思秦,馬上又會有一個生命誕生……”
東離暮雲望着他出神,青年本就如玉溫潤,如今又像是經過了萬般錘煉後而脫胎換骨,變得更加煥然耀目。
就在他愣神的時候,從走道深處傳來一陣聲響,像是有人擺弄機關所發出的聲音。兩人立刻警覺起來,相視着彼此點了下頭,然後提劍沿着走道小心翼翼地走了下去。
另一條走道裏,薛寄風和安陽王兩人默不作聲地走了很長時間,發現一條往下的臺階。
“王爺,這是到哪裏去的?”
安陽王站住那裏看了看四周,伸手入懷就要摸山地圖來看,突然“砰”的一聲,他眼睛一閉倒在地上沒了知覺。
站在安陽王身後的薛寄風收回手刀,蹲下來從他衣襟裏摸出一張圖,又從自己懷裏摸出一張,兩張放在一起看了看,然後嘴角一彎都收入懷中。起身,借着夜明珠的光亮走下臺階。
走道裏漸漸暗了下來,就在夜明珠的光亮要完全消失在臺階下面時,倒在地上的安陽王突然被什麽力氣很大的東西一下給拖走了。
薛寄風走下臺階,按照地圖和機關圖上指示的,在牆上摸到一個突起的、用石頭雕刻的獸頭裝飾,用手擰動那個獸頭裝飾,旁邊有面牆移動開,薛寄風一閃身走了進去。
雖然琰帝陵內本來就有一些暗箭機開在,但因為先帝進來時,有一些就已經啓用過而失效,故而先帝才會重新布機關。
往裏面走了一陣子,就能看到不少已經腐爛得只剩頭發的屍骨胡亂躺在那裏,身上插着箭頭,或是手腳的骨頭像是中了毒般變成黑色。
薛寄風按照機關圖上的指示,小心繞開那些機關後,打開地圖上标明的最後一道門,在眼前赫然顯露的是一座寬敞的陵室。
這間陵室顯然也是掏空原來的山體在裏面建的,天頂開得很高,四方的陵室裏每個角落都有一個巨大的缸,缸口的燈芯燃着藍盈盈的火苗照着整個陵室,這幾口缸應該是用鲛人的油脂做成的長明燈。
陵室四周還有九根連着天頂的粗大龍柱,柱身上的龍形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攀着柱子騰雲駕霧而去。
陵室最裏面是一個高臺,上面放着一個巨大的石棺椁。
薛寄風緩緩走上高臺,手扶着石棺椁的邊緣,饒有興趣地繞着石棺走了一圈,上下打量一遍。但他的興趣卻像是僅僅只是對這個石棺,而不是棺內随琰帝一同沉睡的價值連城的陪葬品。
薛寄風繞着石棺走了一圈後停了下來,視線落在石棺上的獸頭,他蹲下來在那個獸頭臉上摸了個遍,還這裏敲敲那裏按按的,但是沒有什麽動靜,于是皺眉,“怪了……難道記錯了?”
不死心,又摸了一遍,甚至還用手指戳了戳那獸頭的兩個眼睛和鼻孔,最後摸到獸頭嘴的時候,眉尾一揚,“原來在這裏……”
“嘩啦啦”一陣細小的煉條拖動聲音後,薛寄風從那個獸頭的嘴裏拉出一個鐵環,鐵環後面連着鐵鏈。
鐵環被拉出來後,石棺旁邊的那堵牆上又出現一道門,透過石門朝裏面看去,裏面沒有長明燈也沒有夜明珠,黑洞洞的,有點駭人。
薛寄風穿過石門走了進去,手裏拿着夜明珠,将這間暗室給照亮,這間暗室充其量只是一個簡單挖鑿出來的山洞,岩壁還都凹凸不平的,但是裏面堆滿了金銀玉器,薛寄風每一腳踩上去,都“嘩嘩”作響,夜明珠照到的地方,不是金光閃閃就是華美的寶石反射出絢麗的光華。
薛寄風用腳勾起一個鑲了從南洋運來的寶石的金镯子,拿在手裏掂了掂分量,然後甚是不屑地随手一丢。
“嘩啦嘩啦”地腳踩在金銀玉器上發出的聲響不絕,薛寄風像是在找什麽,拿着夜明珠四下照着,一邊看一邊後退,然後突然撞上什麽。
薛寄風略有些欣喜地轉身,夜明珠森冷的光芒下,一張線條如刀刻般俊挺的臉,把薛寄風吓得“哇”的一聲連倒退了好幾步。
薛寄風深喘兩口氣,撫了撫胸口,讓自己鎮定下來,手裏拿着的夜明珠往前伸了伸。
光亮下,燕雲烈正背着手,氣定神閑地站在那裏。
“你要找的是這個嗎?”
燕雲烈手一揮,就聽“唰、唰”幾聲,洞窟裏面被緩緩亮起來的火光照亮,原來四周牆上有幾盞油燈。
燕雲烈側身讓開,露出他身後埋在金銀玉器堆裏的東西。
那是一個非常巨大的銅鐘,表面漆黑發亮,上面烙着一圈一圈像是文字一樣的花紋,還貼着不少符紙。
薛寄風愣了一下,比起明明被淩青穿了琵琶骨、封了武功囚在營地裏的燕雲烈為什麽出現在這裏,更令他驚訝的是燕雲烈竟然知道他的目的。
薛寄風不欲多做解釋,擡手翻掌,一道狠厲的掌風掀起地上的金銀玉器後雙手一推,将那些都推向燕雲烈,自己轉身就向進來的那個門口走去。
只見燕雲烈袖子揮了兩下,那些價值連城的東西部被掃開打在兩旁的岩壁上,幾只水頭上好的翡翠玉镯登時被摔個粉碎。
燕雲烈捋起衣擺從那堆東西上跳下來,幾步上前,伸手一把抓住薛寄風的肩頭。
薛寄風發覺被擒,身子一低,轉身,想從燕雲烈手下掙脫出來,燕雲烈雖松了他的肩膀,但手又擒住他的胳膊,兩人近身交手了幾個回合,薛寄風足下一踮,借力彈開丈遠,站定之後,雙手向兩旁撇開,手掌一掃,兩道掌風銳如利劍,掃向燕雲烈。
燕雲烈只是嘴角輕輕一弧,身子一側便避了開來,那兩道掌風擦過他的身體,擊到他身後的銅鐘上。
銅鐘上的符紙被掌風掃得粉碎,紛揚如枯蝶般飛落下來,銅鐘被擊中,發出“嗡嗡”的聲音,渾厚、沉重,仿佛遠自亘古。
薛寄風笑了起來,像是計謀成功了那樣,但片刻後,看到燕雲烈什麽反應都沒有的站在那裏,不由驚訝地睜大眼睛,看看那鐘,又看看燕雲烈。
“怎麽會?”
“你是在想,為什麽這『鎮魂鐘』會沒有起效?”
薛寄風驀地回過頭去,就見淩青從那道石門那裏走了進來,和他一起的還有東離暮雲和安陽王。
薛寄風愣了一愣,但随即很快壓下驚慌,展開笑容走到淩青身旁,“淩青,你在說什麽?”然後側首示意站在那裏的燕雲烈,“你看……那不是燕教主嗎?”
淩青手裏的玉劍繞了個花橫在身前,不讓薛寄風近身,“薛大哥,你不用再裝了……不,也許應該叫你一聲天正聖教教主才對。”
薛寄風臉上的笑緩緩僵住,然後斂了去嘴角一勾,“看來……我确實低估了你們。”
“不,其實你一開始确實計劃得很好,我們也一步步地按照你設下的陷阱走進去。”淩青語氣平靜地說道,“只可惜你把一切算計得太好,結果反而露出了破綻。”
薛寄風歪了下腦袋,露出一臉的願聞其詳,“此話怎講?”
“那我們就從頭講起。”
燕雲烈背着手,一步一步從那堆金銀玉器上走了下來。
“鎮魂鐘”的秘密他們也不是一開始就發現的,當時僅僅是懷疑薛寄風的身分,之後淩青留意到駐地後方邊鎮不遠處的一塊黑色巨石,正準備仔細打量的時候卻被薛寄風給叫住。
淩青一直惦記這塊石頭,沒有忘記派人悄悄折返回去,那人後來回報,那并不是一塊石頭,而是一口非常大的銅鐘。
燕雲烈和淩青一聽說是很大的銅鐘,便都想起天絕山後山禁地的那口銅鐘,淩青覺得薛寄風那個時候出現得有點蹊跷,似乎并不想讓他知道石頭下面藏着一口大鐘。
阮素雪建議可以将疑點放在銅鐘上,東離暮雲這個時候突然想起來,告訴他們鎮國寺裏也有一口很大的鐘,并不是一直在敲的那個,而是被擱在大殿的後頭,一直不知道它的來歷。但由于過于巨大,根本沒有辦法挪動,就任它一直在那裏。
安陽王說他自己的封地徐州也有這樣的鐘,不過這口鐘沉在一個大湖之中,若是連月不雨,湖水下降,就會露出鐘的頂部來,像是很早之前就在那裏,表面上布滿水藻。
那裏的百姓傳說這口鐘是當年一個老仙人路過這裏,為鎮湖中的水妖而放在這裏的。但安陽王也僅僅只是聽過,并沒有去仔細采究。
之後,加之阮素雪和其他幾個副将的回憶,發現這樣的青銅大鐘幾乎遍布九州,除了豫州之外,一共有八口。
這其中某些和“九鼎”巧合的地方就不言而喻了,但為什麽偏偏豫州沒有鐘?
有人想也許就只有八口鐘,和“九鼎”沒有什麽關系,但是又解釋不了其中的巧合,最後阮素雪大膽地猜測,也許原本應該在豫州的那口鐘在琰帝陵裏。
這一句話讓東離暮雲等人仿佛被雷震醒。
誰也沒有見過“九鼎”具體的樣子,只是有這樣的流傳,大家想當然從字面上去理解,但若萬一其實它根本就不是鼎的模樣呢?那既然不是鼎的樣子,為何傳說裏會這麽一致說是九個大鼎?即便有人搞錯了,但鼎和鐘相差這麽大,難道所有人都分不清楚?
當時燕雲烈随口說了一句,也許禹帝也會攝魂呢?他讓所有人都以為他造的這九個大鐘是大鼎。
燕雲烈當時說完,寅虎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嚷着,天下哪有這種事情,攝魂?是不是唱個小曲而就把人的魂給勾了?這不是飄香院的姑娘們常做的事嗎?
說完回頭對上燕雲烈的眼睛,下一刻,咻的一下起身,将自己的長劍夾在胯間當成竹馬騎着繞圈子,表情天真得俨然孩童一般。
除了淩青之外的其他幾人都顯出驚訝之色,淩青瞪了燕雲烈一眼,燕雲烈才側過臉去一聲輕咳,同時那寅虎也一下子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結實壯碩的大塊頭,一臉窘相地縮回自己的座位,朝着燕雲烈直哼哼,有怒氣又不敢發。
因為燕雲烈提到了攝魂,又見識過他和天正聖教的人用音律能擾亂人心,便想這樣大的鐘,放在九州各處,鐘聲齊鳴,是不是也有攝人心神的作用?
于是衆人便猜測,也許天正聖教的“攝魂”以及對于音律的操控就來自于禹帝這幾口大鐘,那麽天正聖教手裏就很可能有關于這方面的記載……
燕雲烈說到這裏的時候,從腰帶裏掏出一張字條,“這是我讓人去查到。”字條上面是衛禹的筆跡,雖是用左手寫的,但筆力依舊蒼勁。
禀教主,據古籍記載,後山禁地的鐘乃禹帝所留,名為“鎮魂”,共有九個,遍布九州,九鐘齊鳴,奪人心神,可號令天下。
當年各路諸侯對禹帝有諸多不滿,塗山大會後,那些對禹帝有異議的諸侯都一反常态,不僅對禹帝擁戴尊敬至極,甚至還将各州的“金”紛紛進獻給禹帝。塗山大會上,禹帝僅僅只是說了幾句話,那些諸侯就完全聽從并信服于他,這一點怎麽說都很奇怪。
至于九個大鼎為何足以成為鎮國禮器?它們有何特別,還是上面加諸了神力?竟然重要到“鼎失國亡”的地步?
衛禹傳來的字條便揭開了謎底。
九鼎只傳了三代,失于後世的戰亂,之後再沒人目睹其真容。傳言道是“九鼎”,世人便都以為鎮國鼎就和普通的鼎差不多,不過就是更大,上面刻有九州風土物貌花草動物等。
其實卻非如此,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麽“鎮國鼎”。禹帝利用各州進獻的“金”,鑄的其實是九口“金”鐘,鐘上烙着咒文,可以控制人心……禹帝将這幾口鐘放在各州,鐘聲齊響,攝人心魄,乃曰“鎮魂”。
禹帝便是利用了“鎮魂鐘”,讓各州諸侯誓死效忠于他,更讓世人相信,他鑄的是九口大鼎,鎮國定天下。
燕雲烈不疾不徐地将這些說完,凝在薛寄風嘴角的淡然鎮靜消失無蹤。
“九鼎”失落之後,很多人都在锲而不舍地尋找,妄圖找到“九鼎”就能一擁天下,但僅憑傳聞來尋找不知去向的“九鼎”,猶如大海撈針。
許多年過去,世人逐漸将之當做傳說時,還是有人找到一絲半縷的線索,其中之一就是琰帝。
也許是無意中找到的,也有可能是按照術士的推算而發現的,總之他找到其中一口“鎮魂鐘”,雖然他并不完全清楚這個青銅大鐘的用處,但他知道這其中必然和“九鼎”有關聯,于是他在修陵的時候把這口鐘收進陵中。
而發現“鎮魂鐘”秘密的另一個人,應該就是當年天正聖教的教主。
薛寄風冷聲道,一派與己無關的态度,“你們說的這些和我又有什麽關系?”
“你別急,我們還沒說完。”淩青淡聲道。
百多年前,西域天正聖教進駐中原,在湘西一帶落腳,設立分教,名天絕,并将其落腳的那座山改名天絕山,立後山為禁地。
幾十年後,江湖上出現了一個開了天眼能窺天命的謝天機,他預言的事情件件神準,聲名大噪,但因洩露天機太多而遭到天譴,此後他便退隐于世,留給世人十二個葫蘆,每一個葫蘆中有一件事關天下興亡的預言。
東離暮雲說,謝天機找他是為了“九鼎”。淩青和燕雲烈卻以為謝天機臨死前指給他們的“九”是第九個葫蘆裏的天機,而第九個葫蘆又正好被人打開過,更加驗證了他和燕雲烈的猜測,但是第九個葫蘆裏的字條卻寫着——魔教作亂。
“何為魔教?誰又是魔教?”
僅僅這麽一句話,讓人帶着許多的猜測,讓淩青和燕雲烈之間産生了猜忌,再加上殿瑤帶着天正聖教的人不時出來擾亂視線,讓他們兩人更加沒有辦法去判斷是與非、真相與欺騙,最終淩青對燕雲烈産生懷疑。
“而讓我和燕雲烈決裂便是那張字條的目的。”
“謝天機為什麽要這麽做?”薛寄風問道。
“謝天機當然不需要這麽做。”燕雲烈替淩青回答了他,“需要這麽做的人……是你!”
淩青便道,“世人皆知霍賢的黨羽和後事是由安陽王處理,而武桓山上也應該有人看到我把什麽東西交給東離暮雲,故而琰帝陵的地圖和機關圖除了在阮素雪手裏,這兩人手中也很有可能有。
“你勾結遼人,讓阮素雪不得不領祈家軍到雍州來,再讓人假扮謝天機把東離暮雲和安陽王騙到雍州,又在半途堵截,從兩邊下手企圖拿到那兩張圖,然後一路追殺我和燕雲烈。
“不,其實你只是想要阻攔燕雲烈,因為天絕山後山禁地裏就有一口『鎮魂鐘』,你怕燕雲烈一旦透過蛛絲馬跡知道事情真相,全盤計劃就會覆滅,但是你發現以那些人的力量顯然是沒有辦法傷到我們,故而你才不得不親自上陣。”
“呵呵!”薛寄風冷冷笑了兩下,又有點佩服的樣子,“那你們是怎麽猜到我的身分的?”
淩青沉默了一下,才緩緩道出兩個字,“魔……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