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往事(五)
特意滅了燈的客廳裏暗沉沉一片,只有電視屏幕散發着幽冷的光,不大的沙發上兩個女孩擠坐在一起,一個聚精會神地盯着眼前的畫面,另一個頭靠在同伴的肩上,已經睡得熟了。
電影播放進度已過半,街燈下頭發花白的老者臉上帶着歷經世事的通透,對着青澀緊張的小男孩語重心長。
“有些人淺薄,有些人金玉其外,而敗絮其中。”
“但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彩虹般絢麗的人……當你遇到這個人之後,會覺得其他人只是浮雲而已。”
郁清歌抱着雙臂,已經感覺到有些冷了。她轉頭盯着某人漆黑的發頂出了會神,把身上的薄毯往右送了送。睡得正香的人抽了抽鼻子,皺着眉輕聲嘟囔了句什麽,在她頸窩蹭了蹭,又繼續會起了周公。
不大的屏幕上畫面持續閃動,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各自敘述着心事,百轉千回。清醒的人靜靜地維持着坐姿,右半邊肩膀有些酸麻,她卻只是沉默地忍受着。
夜還很長,緩慢流動的時光看不到盡頭。
夏晚木能感覺得到,從那一天以後橫在她和郁清歌之間的無形障壁被打穿了一個孔。由夏至冬,再由冬到夏,在時間緩慢而耐心的侵蝕下,這小孔的邊緣無限往外延伸,最終帶着整面厚牆消失了。一年的時間裏,如架在文火上炖煮的湯鍋,她們的友誼就像鍋裏飄出來的香氣一樣越來越濃郁,兩人的世界逐漸交融在一起,相互間已成為彼此最親密的朋友。
她們開口-交流的時間并不多,但無聲的默契卻在慢慢建立。她看穿了郁清歌藏在冷漠外表下寂寞而柔軟的內心,因此便再不忍心讓這人孤零零地獨自綻放。但她那時并不明白,溫柔的憐憫之心和難以克制的保護欲是促使愛意滋生的最肥沃的土壤,而一時的不忍竟埋下了此後長達八年的噩夢的種子。
兩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在一日日地變質,遲鈍的她識不透感情上的這些微妙變化,只偶爾才有一種懵懂的感覺。直到有一天,神經大條如她都開始察覺到不對勁,郁清歌變得奇怪了,而這奇怪感染了她,使她也變得這樣奇怪。
那天她們正在為新歌的MV拍攝做前期準備,預定的五分鐘視頻裏有總計58秒的舞蹈——這對于她倆都是一個嶄新的嘗試。兩人都沒有舞蹈功底,于是早早地就來到練舞室候着,跟着錄像帶裏的人做熱身。教她們跳舞的老師姓趙,九點鐘才踩着悠哉的步子出現在舞室門口,嘴裏叼着根煙,心不在焉地打招呼:“哦,就到了?”
郁清歌沒做聲,頭微微向門口的方向側着,眼睛卻仍然定在電視屏幕上。夏晚木靠過去扣着她的左肩,桃花眼眯着,露了個笑出來回應門口的人:“你好呀小趙老師,請多指教啦。”
那天必然是被指教得很慘,趙老師望着兩個人的身體不住地嘆氣,說她從業多年還沒見過那麽僵硬的身骨,一雙手把兩個石頭做的身體掰來拗去,夏晚木疼得喊了幾次,郁清歌卻始終沉默着,既沒有叫痛也怠于交流。趙老師辛辛苦苦把她們折騰了八個小時,終于自己嗓子也喊啞了手腳也擡不動了,拎着包就下班了,末了還叫她們好好加班勤加練習。
“該教的我都教了,你們做不到位我可沒空在旁邊手把手糾正。都是成年人了就不要用小學生的方式吧。”趙老師抛個媚眼給夏晚木,“你們先練着,明天我再來業務指導。”
夏晚木微笑着目送她出門。
等那高跟鞋的噠噠聲去遠了以後,她立馬往地上一躺,眯縫着眼長舒了口氣,有氣無力地對旁邊還在動作的人喊:“別跳了,休息一會兒,都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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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清歌停住了,回頭默默地朝她看。
夏晚木閉着眼睛喘了一會,沒聽到什麽回應,一睜眼就看見那個人立在三米遠的地方定定地看着她,白皙的臉上鮮有表情。
“怎麽了?”她費力地撐着地板坐起來,一手把垂在眼前已經汗濕的碎發撩開,懶懶地問,“累過頭了?”
仍是沒有回應。
她慢慢地擡起脖子,只覺得頸椎都在發出摩擦的脆響,一邊呻-吟着一邊望過去,那人背後的大燈刺得她眼睛生疼,眼角沁出一點生理性的淚水。
“怎麽了?”這回輪到對面的人問她。
“嘶……”她抽口氣,擡手按着眼睛揉了揉,很是頹喪,“眼睛疼死了。”
不揉還好,一揉上去更多的眼淚湧了出來,她心道不好,甩了甩頭,左眼的麻癢更加明顯了。
輕柔的腳步聲向她靠近,她聞到郁清歌頭發上的淡淡香味,低沉卻柔和的聲音響在耳邊,她幾乎能感受到那人呼在她頰邊的氣息。
“別動。”
冰涼的手指落在她左眼周,她瑟縮了一下,不由想起郁清歌終年都很低的體溫,一個冬天在被窩裏都沒法自己發熱的人。這想法來得莫名,在此時此刻顯得十分奇怪且突兀,但它上下盤旋着,和着身邊人打在耳畔的呼吸聲,一時間揮之不去。
她還想起那張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硬得像石頭一樣的床。有那麽幾次她在郁清歌房裏逗留得晚了,困極便顧不上梆硬的床板,霸占了半張床面倒頭就睡,第二天醒來總是腰酸背痛,仿佛在夢裏練了一宿功夫。這張石頭床到了冬天就更加難挨了,薄薄被單下的木板完全隔不了寒氣,更別提床的主人就跟冰塊做的差不多,一人一床像在比拼哪邊能更冷一樣。但她好像中邪了,明明領略了這樣的地獄能給自己的睡眠造成多大的痛苦,卻總是忍不住在有機會的夜裏一次又一次地往那石窩裏鑽。她早過了孩子心性湊熱鬧的年紀,也不明白這樣是圖什麽,大概是自己房裏的抱枕和玩偶總沒有軟軟的室友摟着舒服吧?
她正胡思亂想着,左眼被輕柔地撐開,下一刻郁清歌溫暖好聞的氣息撲面而來,吹進酸酸癢癢的眼裏,舒服到讓她情不自禁地哼出聲。
“你眼睛很紅,可能是剛剛揉進髒東西了。”郁清歌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什麽情緒,一只手仍然扒在她眼周,另一只手已經繞到她背後将她托住,“我給你吹一會兒。”
“嗯……”她含糊應着,眯着眼兩手擡起搭在郁清歌肩膀上,臉微微揚起,很是乖覺地配合她的動作。
撲在臉上的氣息頓住了好一會兒,她疑惑地睜眼看着靠的很近的人,察覺到那張熟悉的臉上有些陌生的表情。
“怎麽了?很嚴重嗎?”她擔憂地又要擡手去摸,被人眼疾手快地抓住。
“別碰。”
郁清歌沉默地與淚眼模糊的人對視着,收回了按在她眼前的手。
“我去給你買眼藥水。”
身邊的氣息遠了,夏晚木閉着眼睛坐在原地,不知怎麽有點失落,有些貪戀那個人身上好聞的味道。
“不要揉眼睛,我馬上回來。”
郁清歌的囑咐伴着腳步聲走到了舞室另一頭,夏晚木頭朝着她的方向轉着,聽到她穿衣服拿包的細碎聲響。
門被打開又關上了,夏晚木嘆了口氣,又倒下去躺着,想要擡手去碰碰眼周又很艱難地忍住。
郁清歌的話變少了,在她面前。本來就寡言的人一日日地正變得更加沉默,并且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很多次,明明是在認真看着她、聽她說話的,回答的時候卻懵懵懂懂,文不對題,好像根本沒把她的話聽進耳朵裏。她懷疑是不是自己什麽地方沒有做好,惹得那人對她有什麽意見,但礙于兩人情面不好說出口。因為有那麽幾次她忙好手上的事回過神來,發現郁清歌就望着這邊發呆,被她追問怎麽回事時就支支吾吾閃爍其辭,讓她好不郁悶。
她努力回想着這些天發生的樁樁件件,實在是想不出哪裏得罪了郁清歌。難道,問題不在她倆之間?郁清歌家裏有什麽變故?或是……這冰塊春心萌動看上了哪個小白臉???
想到這裏她猛地直起身來,心裏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怒氣。虧她平常對這小沒良心的那麽好,一遇上事了總是藏着捂着,有什麽說不出口的?都處這麽久了,還把她當外人!
她睜着兩眼瞪着前面鏡牆裏的自己,淚水從還酸癢難當的左眼裏不停地流出來,推門進來的人看到這一幕,加快步子走了過來。
“怎麽起來了?躺好。”郁清歌來到她身邊坐下,拆開藥水包裝,語調輕柔,哄小孩似的,狹長的眼裏明明白白寫着心疼。
她皺着眉,決定先把眼前的麻煩解決了再談其他,于是依言躺下,枕着小沒良心的大腿,乖乖配合着。
眼皮被撐開的時候,看着占滿視野認真專注的那一張臉,她終于還是忍不住,努力心平氣和地問。
“你最近好像有心事,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上方穩穩當當捏着眼藥水的手一瞬間出現了明顯的晃動,一滴藥液滴落在眼角,涼絲絲的,她在條件反射下閉了閉眼。
“幹什麽遮遮掩掩的,整天魂不守舍,太明顯了。”她抓着郁清歌虛蓋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只手晃了晃,貼在頰邊輕輕蹭着,像翻着肚皮被撸毛的小貓一樣舒舒服服地嘆了口氣。
“咱們倆的關系,還有什麽不能說的呀,你老實交代吧。”
郁清歌望着枕在自己膝上的人,失神了片刻。半晌,她嘴唇微動,壓着內心起伏的浪湧,若無其事道。
“今晚,一起看電影吧。”
作者有話要說: 四十章了!第一次幹這麽有始有終的事,有被自己感動到。。。
你們覺得夏傻子和悶葫蘆哪個會先憋不住X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