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背影”

想中回神,忽然發現,楚襄的目光聚集在我臉上,非常柔和,又有點莫測 。我覺得這眼神挺怪,急忙扭過頭,繼續看照片。

楚襄微微一笑,說:“來。”

他慢慢地走到客廳裏側,原來樓梯就藏在一個凹進的拐角。

狹窄的木扶手樓梯一個轉折,通向二樓。我以為要上樓去了,不料樓梯對面還有扇 小門,他突然又輕輕一推。

“吱”一聲,那門緩緩地開了。

裏頭顯然是個工作室,或者說,是個作品倉庫。無數照片塞在房間裏,牆上挂得沒 空隙,地上也堆得亂糟糟的,最大的一幅是石窟大佛。

正在打量大佛,冷不丁,大佛後面居然蹦起一個人來。

那人慌慌張張,蹦得老高,仿佛屁股炸開了爆竹。定睛一瞧,是個男人,年紀不大 ,穿了條寬寬的沙灘短褲,上身還赤着膊。

我瞪大眼睛。

“嗨,Sam你好。”楚襄愉快地打招呼。

“滾——!”劇烈的咆哮聲。

我吓了一大跳,手足無措地看向楚襄。卻見他迅速關起門,把兩只手插在褲兜裏, 若無其事的樣子,過了會兒,東張西望地哼起歌來。

我瞪着他,他沒反應。

只好按耐,跟他兩個站在門外,傻傻地等了三分鐘。

門裏面一直毫無動靜。我終于憋不住了,問道:“就是這個攝影師?”

“是啊。”

“你……約好的?”我質疑。

“不用約,我跟Sam合作好多年了。”他充滿信心美滋滋地說。

我差點暈倒,這小瘋子的腦袋是用什麽材料做的,難道看不出已經吃了閉門羹嗎?

“嗨,別怕。”他居然還安慰我,“Sam這人其實不兇啦,就是睡覺被吵醒的時候, 脾氣格外大,很快就好了,你不用怕他。”

“你怎麽知道他在睡覺?”

“文藝工作者有個共同特點,就是夜裏特精神,特靈感,特喜歡晝夜颠倒。上午睡 覺很正常。”他鎮定地用了好幾個“特”。

“……”我無語。

反正丢的也不是我的臉,我不跟他分辯。

又等三分鐘,門“吱”地重新開了,那個攝影師王小明出現在我們面前。他換了條 口袋很多的工裝褲,套件汗背心,緊緊皺着眉,好像我們三人之間前輩子就欠了債。

我發現王小明雖不帥,但肌肉發達,是個強壯男。胳膊上鼓鼓的肱二頭肌毫不遜色 于博爾特,跟他一站,楚襄好比是個女人。

“嗨,Sam。”楚襄又興高采烈地打招呼。

“你怎麽來了?”王小明的嘴角卻是往下垂的。不知為什麽,我心裏莫名緊張,生 怕他突然之間,一拳揍向楚襄的肚子。

“找你就是有生意,難道不歡迎嗎?”

很顯然,王小明對生意很歡迎,他的嘴角立刻由下垂變成直線,語氣登時一軟:“ 你進來怎麽不敲門啊。”

“不好意思。”

楚襄不痛不癢地道聲歉,撥開王小明,踱進去樂悠悠地坐下了。原來相框堆當中, 藏着一張仿古長木椅。

“伊麗莎白——!伊麗莎白——!”王小明繞開我,扒着門框,朝外面大聲喊。

“你的伊麗莎白小姐不在。”楚襄微笑。

“我操!”王小明惡狠狠咒了一句。我看到他下巴青黑、喉結一滾,至此想象中的 沙孟海與林風眠完全碎成粉末。

“你的伊麗莎白小姐又去外面搞街拍了?”楚襄不動聲色地問。

不知那位伊麗莎白是什麽人,王小明面部肌肉一陣扭曲,不願多談,馬上轉移了話 題:“你這次什麽活兒?”

“女裝廣告。”

“什麽主題?”

“純潔明朗的戀愛主題。”

王小明瞥了我一眼,問:“她是模特兒?”

楚襄穩如泰山:“介紹一下,這位是徐歡歡小姐。”

我向這個強壯的攝影師笑笑:“你好,Sam。”他沒笑,但客氣地點點頭。

王小明走到牆角,搬開兩個三角架,不知從什麽地方掏出兩罐芬達來。長距離抛一 罐給楚襄,又遞一罐給我。瞄到他左手背刺着青色字母Sam。不愧是搞藝術的,還有紋身 。

“我不喝碳酸飲料。”楚襄款款地挪開芬達。

“就你習慣多。”王小明嘀咕一聲。

“有無糖烏龍茶嗎?礦泉水也行。”

“要喝自個兒去買。”

“那我去買幾瓶。順便去下洗手間。”楚襄站起身,問我,“徐歡歡,你要什麽? ”

“無所謂。”我也嘀咕。

剛才空等這麽久,沒見他有事,現在倒去買飲料上洗手間了。我掏出手機,瞄瞄時 間。下午還得去春宜商場上班。這段時間管得緊,可不能遲到。

“你趕時間?”楚襄打量我。

“嗯……還好。”我笑。

“等下我送你。”他沖我使個眼色。我假裝沒看到。

房間裏只剩下我和王小明,沒話說,沉默着。王小明坐到那張長椅裏,順手拿過一 只尼康照相機,把玩半晌,忽然擡頭打量我幾眼,問道:“你是蝴蝶還是雅城的?”

“啊?”

他以為我沒聽清:“蝴蝶還是雅城,哪邊的?”

我不解,讪笑:“什麽?”

我的反應好像讓他詫異,他問:“你是哪個公司的平面模特兒,不是蝴蝶、雅城的 ?難道是藝校學生?”

“不是學生。”我忙說。看他的表情,在等我說下去,只得很窘地解釋:“不是專 業模特兒,楚襄問我想不想試試拍平面廣告,我就來了。”

“不是專業模特兒。”他重複了一遍。仿佛更詫異了。

“那麽你跟楚襄原先認識?”

“不認識。”

“那麽你跟楚襄的朋友認識?”他追問,一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

“不認識。”我搖頭。

王小明持續地打量着我。

“怎麽了,有問題嗎?”被他看得心裏忐忑,忍不住打聽。

“哦,沒問題。”他語氣一頓,欲言又止。

想了半天,最終還是把話說出來:“楚襄的要求向來挺高,以前他用模特兒,大都 經驗豐富,品質一流,不是蝴蝶,就是雅城——本市最好的兩個經紀公司。”

知道他是無心的,但這句話的貶低之意實在太明顯了。我頓時尴尬。只好笑問:“ 楚襄做設計,很強嗎?”

他定定地盯着我超過三秒鐘。

然後他說:“嗯。”

我想大概問錯了。忽地記起楚襄那輛大個子卡宴SUV來,那是非常有錢的人,才會買 的車,估計一輛就要一百多萬,我自己兩輩子都買不起。不知為什麽,倏然有點緊張, 覺得對楚襄的态度是不是太差了。

我笑着試探:“楚襄在業界很有名?”

王小明一聽,把眼光挪向了手裏的相機,嘴裏淡淡說:“不算太有名,還可以吧。 ”

“不是權威吧?”

“不是。”王小明說,“楚襄是兼職設計師。”

他打斷了我後面想說的話:“那麽徐小姐,你以前從沒拍過廣告,對吧?”

“嗯。”

“藝術照?”

“沒拍過。”

肌肉男又擡頭,高深莫測地望我一眼,我忽然覺得一陣坐立不安。

沒多久楚襄胸前抱着三瓶無糖烏龍茶,回來了,分給我們一人一瓶。他擰開蓋子, “咕嚕咕嚕”喝了幾口,臉上笑眯眯,好像挺惬意。

王小明問他:“品牌資料呢?”

他抽出一沓A4紙,遞過去。“都在這兒,你先看看,反正主題是‘士與女——候鳥 與暖風的相遇’,過幾天我們商量商量具體內容。對了,攝影棚最近有空嗎?”

“有。”

“找個時間,給徐歡歡試下鏡頭。”他說的輕松,我一聽,不知怎麽,心髒怦怦直 跳,全身都繃了起來,覺得手腳沒處擺。

王小明問:“模特兒就只有一個?”

“是啊。”楚襄說,“小公司,預算有限。你別指望太多。”

王小明挺直率,毫不客氣地說:“業餘模特的瞬間表現可能會差一點。具體怎麽拍 ,我們要好好設計下。”

“是嗎?”楚襄不在意。

頓了頓,笑嘻嘻地說:“嗨,Sam,應該比你的伊麗莎白強吧。”

王小明臉上立馬晴轉多雲:“操。”

跟攝影師談過大概後,我和楚襄離開秋林別墅。

一出門,我掏出手機給吳誠打電話,想找他傾訴傾訴新行當的難處。手機裏,陳奕 迅的《十年》朗朗唱起來:“如果那兩個字沒有顫抖,我不會發現我難受,怎麽說出口 也不過是分手……”

咦?換彩鈴了嗎?原先那首歌,是我給他挑的,周惠的《約定》,用了好幾年了。

彩鈴唱了一遍,轉成語音提示。

沒人接。

楚襄已經遙控打開車鎖,戴上太陽鏡,拉開駕駛室的門,很帥地把手架在車上,看 着我。“給男朋友打電話?”

“是啊。”我把手機塞回包裏。

“你對你男朋友真不錯。”

我不吭聲。

不知道是不是自作多情,總覺得,這人的态度古裏古怪。但我有男朋友了;即便沒 男朋友,也不喜歡他,所以還是不要太暧昧的好。

“徐歡歡。”他坐進車裏,“我送你回家。”

“嗯……送我去春宜好嗎?上班。”

他擡手看看表:“不好意思,請你吃中飯吧,上回你請我,這次我還情。”

我忙拒絕:“不用了,我……”本想說上食堂吃,又怕這人臉皮太厚要跟去,話到 嘴邊,改成:“單位裏還有事,最近在鬧培訓。”

他側臉看我一眼,忽然“哧”一笑。

然後扭回頭,把車子開上馬路,鎮定自若地說:“小姐,你真忙。”

我含糊地“嗯嗯”幾聲,轉移話題,問:“楚襄,那個伊麗莎白是誰啊?”

“Sam的助手。”

“Sam好像……不喜歡她?”

“誰說的,我們大家都喜歡她。”

很快,他把我送到春宜商場。“等确定好試鏡時間,給你打電話。”

“再見。”

“再見。”

我下車,卡宴一溜煙地開走了。

時間還有點早,先去更衣室換工作服。真碰巧,呂雪那妞兒也在更衣室裏,正挂她 的襯衫,看見我來,高興地叫:“歡歡!”

我朝她招招手。

“歡歡,你過來啦!”她沖我含嗔帶嬌。

“幹嘛?有什麽好事?”我覺得,我要是男人,心都被她叫酥了。

她從衣櫃裏抽出一個盒子,揚了揚,很顯眼的“Dolce & Gabbana”标志。我馬上會 意,跑上去從她手裏搶過來,打開一看,盒內躺着一只閃閃發光的黑色雙開男式錢包。

“呂雪,太謝謝你了!”我一把抱住她,眼冒紅心,歡天喜地。

“多少錢?”

“喏,你說的,千元以內嘛——這只打完折八百九。超低折統共只有兩種款式,全 是上季的尾巴,我給你挑了個好的。”

“明天給你錢!”

“不急。”她樂呵呵,眨巴眨巴漂亮大眼睛,忽然又說,“歡歡姐,真羨慕你和你 男朋友。”

我愣了下。

別看呂雪年紀小,卻絕對是情場老手,可謂萬花叢中過,追求她的男人足有一個連 ,條件好的只怕也不止一個排吧。我詫異:“你羨慕我什麽啊?”

她嘆了口氣,嘀咕說:“跟我好八年的男人,估計還沒出生。”

我立刻戳穿她:“什麽呀,只要你肯,多的是男人想跟你好八年!誰叫你三心二意 ,非要找保時捷呀!”

她賴皮地嘻嘻笑,過了會兒,說:“可是我有原則的哦,寧肯找離婚的,也不找有 婦之夫,我只當大,不做小,崇高吧。”

我登時笑噴了。

呂雪掏出鏡子忙着化妝,我換好工作服,又把錢包美美地觀察了一遍。

老實說,我和吳誠都屬于窮人,記得那時他剛考上研究生,我們去逛街慶祝,順道 參觀了一家路易威登專賣店。出來的時候,他對我說:“老婆,等我畢業,給你買。”

其實真的不在乎他能不能給我買奢侈品。

那不過是一雙鞋子,或者一只皮包。

而我與他是一生。

我把“Dolce & Gabbana”錢包小心翼翼地放起來,仿佛珍藏的不是錢包,而是美好 的回憶與光明的将來。我樂不可支地做着美夢,直到周末。

離吳誠的生日還差二十四天。

星期五晚上,做完早班,像平常一樣去公交車站。

正值交通高峰期,馬路車流如織;等公交車的人像甘蔗般一根根豎着,幾乎站得沒 有空隙。不知為什麽,這樣擁擠混亂的局面,我的目光瞬間鎖住了某輛黑色卡宴SUV。那 車悄無聲息地駛近,像公交車停站似的,停下來了。

車窗迅速移下,一張俊臉探了出來:“嗨,真巧,徐歡歡!”

我沖他笑笑:“楚襄,你好。”

他壞笑:“來,上車。”

我瞪着他。

“小姐,上車,正有事兒要找你呢。”他一本正經地抖抖眉毛,“照片的事兒。”

我深深吸了口氣,冷不防大馬路旁汽車尾氣很濃,令人不悅的燥味登時湧進氣管, 填滿了整個肺,不禁咳嗽半天。眼看有輛公交車已經開過來了,堵在卡宴後面,司機不 進站不肯開門。車站群情激憤。

見勢不妙,我飛快地打開車門,鑽了進去。又“砰”一聲,用力甩上門。楚襄眼望 前方,什麽都沒說,把車開出站臺彙進機動車道。

我發現,今天他穿了件淺粉紅的襯衫,休閑款的,簡直可以直接拉去拍偶像劇。除 此之外,還是那副志得意滿的神情,讓人忍不住很想在他臉上揍一拳。

“嗨,今天周五晚上,你沒約會吧?”

“暫時沒。”我想了想,悶聲悶氣地說。看車窗外,不是回紅太陽路的方向。“去 哪兒?”

“濱江廣場。”

濱江廣場以前跟吳誠去玩過,那是個設計感很強的大廣場,顧名思義,沿江而建。 它靠近本市CBD地區,周邊全是漂亮的高樓大廈,還能望見許多高檔住宅區,和本市的蛋 形大劇院。總之,景觀不錯,難道要在廣場拍外景照片嗎?

來到濱江廣場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燈光點點,如真似幻。

楚襄把車停在一幢漂亮的灰色建築外。“徐歡歡,這家星巴克你以前來過嗎?”他 轉頭看我一眼,很開心的樣子,邀請說:“請你喝咖啡。”

我狐疑:“喝咖啡?”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警惕,說:“你以為我會在咖啡裏下蒙汗藥嗎?”

我們一起走進星巴克。這家咖啡店上下兩層,裝修時尚,有整整一面玻璃牆正對着 江,視野非常通透開闊。周末晚上,許多打扮鮮麗的年輕男女坐在沙發裏私語,還有幾 個白領模樣的,擺開筆記本電腦像在辦公。

楚襄買了兩份中號拿鐵,分一杯給我。

玻璃牆前的沙發已經滿了,楚襄挑個座位,招呼我一塊兒坐。那裏正好也能夠方便 地欣賞江景。我問他:“設計師,你想在這裏拍照片嗎?”

“候選地之一。”他優雅地呷口咖啡,“你覺得怎麽樣?”

“星巴克不肯讓人亂拍吧。”我質疑。

“沒問題。你不知道嗎,濱江廣場是南嘉集團承建的,這咖啡店的房東是南嘉集團 ,我可以叫關澤幫我開個後門。”他不動聲色地說。

“星巴克是白領的地盤,跟初戀的感覺不搭界吧。”我又異議。

“誰說一定要初戀了?再說,你以為現在是1990年嗎?”他打個響指,把視線挪到 櫃臺前面,順着他的目光,我登時看到一對穿着校服的高中生正排隊買飲料。

無話可說,社會是在前進的。

喝了半杯咖啡,想去下洗手間,誰知進去一看,星巴克的洗手間全是坐式的。這年 頭稍微自诩“高檔”點的地方,廁所都用西方的坐式,完全不考慮國人習慣和實際國情 。難道裝排馬桶,就能招財嗎?

這方面我潔癖,猶豫半天,想起隔壁有個公共廁所,便溜了出去。

廣場的公共廁所挺整潔,洗手池旁還備洗手液,解決完問題,洗了手,掬水洗把臉 ,重新補了下眉粉與唇彩。

悠哉哉回到星巴克的時候,竟突然看見了一個人。

不,應該說,一對人。

一男,一女。

他們親親熱熱地并肩站在櫃臺前排隊,相距空隙不超過5厘米。那個男的,身材高大 ,太熟悉了,只需看他的背影輪廓,就知道肯定是他,吳誠,決不會認錯。

他身邊是那個師妹方霖。

瞬間我腳步一滞,幾乎本能地立在原地。

他們顯然沒發現我,從店員手裏接過咖啡,談笑風生地往二樓走去了。

上樓梯前,好像為了照顧女伴,吳誠的右手搭住方霖的肩膀。真親昵啊……不知為 什麽,須臾之間,腦子“嗡”的一聲,卻從所未有的冷靜。我貓起身,像個賊一般蹑手 蹑腳攀到了二樓,屏聲靜氣,閃在拐角,暗暗地偷窺他們。

大概躲了十分鐘,也大概半小時,甚至可能幾個鐘頭。

反正已經把一切都忘掉了,只看到吳誠的嘴巴不停開合,眉梢眼角盡是笑意。偶爾 閉嘴的時候,還擺一副傾聽和思考的深沉樣。他擡了擡眼鏡,探身用紙巾輕拭女伴的唇 角。方霖把身體傾斜過去,笑着,讓他擦。

他動作款款的,做足了樣子。好像真是個有身份的知識分子了。

真令人惡心。

放下咖啡杯,他又從兜裏掏出一個小盒子,紅色的,輕輕打開盒子,從裏面拎出一 條細細長長的東西。晃呀晃,亮閃閃的。

眼睛肯定被那東西反射的光刺到了,我感到全身一陣冷,又一陣熱。多熟悉的場景 啊,只不過餐館換成了咖啡店,戒指換成了項鏈。那項鏈是周大福的嗎?

我驀地直起腰,居然産生了一種人贓俱獲的快感。

我駭笑起來。

随即咽了口唾沫,非常鎮定地朝他們走去。

幾步路而已,卻像是撕開了一層紙,紙下包的是兩個人的青春、八年的光陰。八年 啊,小日本都被打回老家去了。

“嗳。”我沖他們打了個招呼。

看見我,吳誠一愣,顯然迅速地站了起來。“歡歡?”

這點慌亂沒逃過我的眼睛。我算徹底明白了,王八蛋,狗男女,不知道處多長時間 了,正熱戀着呢是吧。女人的直覺怎麽能靈成這樣,上回勸自己別多心,這回,怎麽辦 ?

又被那條東西晃到眼睛了。

那東西被方霖的一只小手輕柔捏着,心形墜子搖啊搖的。

腦子裏閃過好幾個念頭:誰買的?吳誠買的——花誰的錢?前段時間我塞給他三千 塊,就拿來買首飾,嗯?我辛苦賺的錢,一天站七個鐘頭,阿狗阿貓都得賠着笑臉,一 個多月的工資,省吃儉用,送去給他泡女人,我真有情操!

手已經閃電般地去奪那根項鏈,方霖沒反應過來,兩下對扯,項鏈斷了。

墜子“嗒”滑脫在地板上。

方霖連忙地彎腰去撿,看到她的秀發像飄柔廣告般如絲垂落,我順手撈起咖啡,往 她頭上潑去。她“啊”的叫了一聲,用手籠住頭發。

我馬上後悔了。潑她幹嘛啊,要潑的是吳誠,那個賤人。

又去找他們桌上的另一杯咖啡,誰知晚了半步,方霖已經搶先。我感到面頰一熱, 也被她潑了個劈頭蓋臉。

抹了抹糊住眼睛的咖啡,我沖了上去,揪住她的頭發。

她想掙脫,也揪住了我的。其實,不清楚是怎麽打了起來,反正,我想,女人打架 總是那麽幾招,我們相互抓對方的臉。

生平第一次打架,竟然在公共場所,咖啡館裏。

骨子裏的那點悍性,頃刻間暴露無遺。

周圍的聲音很噪雜,我顧不上誰在說誰,跟情敵扭在一起。有人扯我的胳膊,氣力 很大,是吳誠……他居然拉我,八年啊,做什麽不是為了他,他居然拉我,居然制住我 。這當兒下巴又被方霖挖了一條,熱辣辣的。

吳誠在咆哮了:“徐歡歡!發什麽瘋!”

我使勁兒踢他。

忽然被制住的胳膊松脫了,轉身一看,那個喜歡壞笑的設計師站在旁邊,拉開了吳 誠。設計師滿臉錯愕,疑惑地看着我們。

顏面盡失。

我是個小人物,可何時這麽狼狽過。

我朝吳誠撲過去,像一頭困獸。

吳誠一把扭住我的雙手,臉上表情很兇,如同在對付一個無理撒潑的惡婦。

心涼了半截,我“嗷嗷”地叫起來,其實手不痛,我的心痛。大概聽見我叫,楚襄 又上來,試圖分開我倆。

吳誠騰出手,掀了他一把。

不知為什麽我叫得更大聲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歇斯底裏地朝大家叫。

吳誠放開我的手,跟楚襄糾纏起來。混亂中,楚襄想把我撥開,突然“砰”一聲, 吳誠一拳砸中他的帥臉,登時鼻血長流。

我麻木地看着他們。顯然吳誠愣住了。

迅雷不及掩耳,楚襄連血都沒抹,毫不猶豫矯健地一拳勾去,擊中吳誠的下巴。

吳誠的眼鏡掉了下來。

開始混戰。

濱江廣場的保安這時湧進星巴克,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不費什麽力,迅捷分開兩人 ,店員跟在保安後面,緊皺眉頭,打量滿地狼藉。

圍觀的人還沒散去,好像每個人的眼睛裏都一片幸災樂禍。

八年啊,我引以為豪的愛戀,在這個時尚咖啡店裏,變成了一場鬧劇。

☆、5

事态得到了平息。

打架雙方,各賠咖啡店兩百元。

我看到方霖手忙腳亂扶着吳誠的胳膊,想查看他被打壞了哪裏,然後利索掏出兩張 粉紅的鈔票。真可笑,他們變成了同一方。楚襄慢吞吞地摸出錢包,也抽出了兩百塊。 原來跟我一方的,是這個認識還不到八天的設計師。

我僵在那裏,沒動。

吳誠黑着臉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

在他說話之前,我用手指撥了下頭發,扭頭就走。在星巴克衆人的注視中,我悶聲 不語,微微低頭,飛快地出門,穿入廣場的夜幕中。

濱江廣場有那麽多散步的市民,荷花形的燈在地磚下變幻着色彩,燈光在我的腳步 中呼嘯而過。夏末秋初習習涼風,吹拂在身上。我忽然哭了。

剛才鬧得那麽厲害,我沒哭,現在忽然哭了。

眼淚像開閘的水一樣迅猛地漫出眼眶,我深深抽口氣,手捂住臉,鼻子還嗅到了剛 才咖啡的氣味。

悲傷湧上了胸腔。

該怎麽辦?這時我洩掉了悍勇,開始恐懼。

這個城市我孤身一個人,不,這個世界上我似乎也孑然一身。八年來一直相信西方 那個傳說,吳誠抽出他的肋骨,變成了我。怎麽會一夕之間,全部變了樣子……

難道我跟他,就這樣不算數了嗎?不行!我要去找他!

強睜着淚水模糊的眼睛,我返回去,朝星巴克跑。剛剛跑到那個公共廁所的位置, 驀地裏被一個人揪住了。

“徐歡歡!”那人喊我。

聽到這個名字這聲叫,不知怎的,心裏剛剛築起來的一點支撐,又塌掉了。楚襄, 這個不相幹的陌生人,在這裏找我。吳誠呢,吳誠管自己走了嗎?

“嗨,你別這樣,我送你回家啊。”楚襄撈住我的胳膊。

我又迸出一聲長長的抽泣,楚襄顯然被我吓壞了。

“走走走,回家去。”他開始拉我。

我堅決地不肯挪動,像樹生了根。他不好硬來抱,急得抓耳撓腮,不停勸我:“回 家去吧徐歡歡,那個女的說被你打壞了,叫喚要去醫院,他們兩個已經打車走了啊。”

轟地爆炸。我腦子被炸掉了。

坐倒在地上,我嚎啕大哭,不管又有人圍了上來。我是個潑婦,是個可憐蟲,我被 男朋友抛棄了,我破罐子破摔!

楚襄拉我一把,四下張望,又拉我一把。

我的身體東搖西擺,卻沒移動半寸,一直傷心地哭着,直到慢慢力竭。

楚襄顯然也失去了把我弄走的信心,在旁邊揀塊地方,也一屁股坐下來了。他垂頭 喪氣的樣子,偶爾瞅瞅我,不說話。

周圍漸漸聚攏的人,又漸漸地散開。

我顧不上別人。

此刻我的眼睛沒有焦點,胸悶氣喘,呼吸時發出“咻咻”的聲音,五髒六腑都痛, 已經連自己都顧不上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在這裏坐着。

反正,現在不怕丢臉。

反正,我要坐一會兒。是不是坐在一個地方不動,就能永遠的安全?

不知道過了多久,模糊的視線中出現兩只黑色牛仔褲的褲管,以及匡威帆布鞋。擡 頭一看,楚襄站在前面,他彎腰摸摸我的頭。

“嗨,徐歡歡。現在可以走了嗎?”他熱忱地問。

“晚上十點三十五分。”見我沒反應,補充說。

我看到,他淺粉紅色的休閑襯衫,衣襟上沾了星星點點暗紅的血,鼻孔邊還有血漬 擦不幹淨,左眼窩是青的,看起來有點狼狽。

這個跟我壓根不熟的設計師,莫名其妙受了誤傷,居然還在這裏等我。

我冰成凍土的心,像被人掘了一鋤頭,發出沉悶的“蔔”一聲。在痛苦、酸楚、絕 望、憤恨之外,刨出了一種正面的情緒,歉意。

我覺得,對不起這個設計師,起碼這件烏七八糟的事跟他無關,我自己無所謂,但 不能讓別人也看他的笑話。

沉默着,我頭昏眼花地站了起來。

僵硬地跟在他身後,朝停車場走去。

他“滴”地開啓車鎖,沒像往常那樣,只管自己坐進駕駛室,而先為我打開車門, 站在門邊看着,等候,最後替我關上門。

卡宴車平穩駛向馬路。不知觸動了哪根神經,我垂頭捂住臉,眼淚又掉了下來。

“徐歡歡,想去吃點什麽嗎?”他裝作若無其事。

見我搖頭,便不說話,娴熟地開着車。想必記住了填在個人資料上的地址,很快把 我送回紅太陽新村。

把車停在新村門口,扭頭對我說:“想開點。”

“謝謝。”我艱難地露了個笑容。

車子飛快地開走了。

我站在住宅區的路燈下,頃刻真正變成了一個人。

默默地朝住處走去,不知為什麽,突然之間,又有點心存幻想,我想吳誠,會不會 在紅太陽新村等我。

這點希望令我不自覺加快腳步。然而趕到家,拿鑰匙打開門,屋裏是黑的。

一下子倒在床上,直挺挺像具屍體。

剎那間彌漫着腐朽的氣息。

摸出手機,給搭班的同事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請一天病假。我的嗓音是啞的,她很 痛快地答應幫忙頂班,又說:“歡歡,你請全天假,明天開始的培訓也不參加嗎?”

培訓?哦……是有這麽回事。

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答的,昏頭昏腦地按掉了電話。

沒躺多久,手機竟又響了起來,來電顯示:吳誠。我一下子發瘋了,拆開手機後背 的蓋,往床下一砸,“咚”地,電池片彈了出來,世界清靜了。

我不接電話,我要他來找我。

星巴克咖啡的味道,汗水塵土和眼淚的味道,包圍着我。我紋絲不動。

半睡半醒地挺在床上,整整一夜。

情理之中與意料之外,沒有人敲門,也沒有人開鎖進入。

第二天終于有了點勇氣,從床上爬起來。對着穿衣鏡,發現頭發上咖啡漬已經幹了 ,髒頭發同沒洗過的幹海帶一樣挂下來,臉上有幾條血痕,眼皮像泡腫的黃豆。

我木呆呆半晌,去浴室刷牙,洗頭,洗澡,換了件幹淨的T恤衫。

這當兒樓道裏有腳步聲。

然後,敲門。

都是非常陌生的頻率,在貓眼裏一探,竟是那個賊頭賊腦的設計師,楚襄。一瞬間 很想裝作不在,又一想,還是打開了門。

“徐歡歡,你還好嗎?”他滿面笑容地問。

“嗯。”我說。

“有空嗎,一起吃飯。”

“沒空。”

“那你有什麽安排?”他毫不介意。

“等會兒,要去S大。”我面無表情地告訴他。是的,我要去S大。

“嗨,那不要緊,什麽時候去,我送你啊——現在先去吃飯,我有一沓肯德基優惠 券,我請你。”他笑眯眯地說,臉皮一如既往的厚。

我知道他是好意。

看了看他的青眼圈,半晌,無聲地點點頭。

我從錢包裏掏出兩百塊還他。他沒跟我推讓,心安理得地揣到兜裏去了。

紅太陽路的尾端就有一家肯德基,這時不早不晚,将近中午11點鐘,店裏人不多, 兒童區幾個三四歲的小孩在玩耍,家長們圍在旁邊。

楚襄去櫃臺買食物。

我坐在圓凳子上,把砸掉電池的手機重新裝起來,開機。諾基亞響起一陣耳熟能詳 的開機音,屏幕裏,大人的手握住了孩子的手。

幾秒後“來電助手”的短信就發了過來。點開一看,提示未接來電兩個。

未接來電兩個。

僅此而已。

鎖起手機塞回包,透過肯德基大幅明亮的玻璃窗,望着馬路發呆。

不一會兒,楚襄眉開眼笑地端着滿滿一大盤東西回來了,即便心情跌在底谷,我也 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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