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背影”

自己得強硬點兒,不然這人不肯罷休了。

我也把筷子放好,跟他對峙,說:“你為什麽老叫我拍廣告?我壓根不是模特兒, 也沒興趣當模特兒,拜托!”

他居然不生氣,看我一眼,表情莫測。半天,微笑說:“知道你不是模特兒。”

然後津津有味喝口食堂免費湯:“嗨,徐歡歡,但你有個很大的優點,昨天你從公 交車下來,走過紅太陽路,只看一眼,我就發現了。”

“我的優點,什麽優點?”

他深沉地說:“你合我的眼緣。”

我頓時欲言又止。“我跟男朋友快結婚了。”想了想,旁敲側擊地告訴他,“所以 ,你知道結婚很忙的,沒時間空出來。”

我注意看他,他不動聲色。

“是嗎。恭喜。”

“謝謝。”

“這麽說你真的不想做這季的平面廣告?”

“不想。”

“剛才我已經給‘Bliss & Talent’打過電話,其實你們老總非常樂意。何菲兒也 很樂意。當然啦,不能強迫你。”他看我一眼,繼續說,“這樣吧,你如果改主意了, 就去店裏找我。”

“店裏?”

“我的店子在紅太陽路17號。”

“好的,好的。”

“難道你不把這個地址記一下嗎?”

我一聽忙掏出原子筆。

“幾號?”

“紅太陽路17號。”

不知為什麽,他有點小小的意興蕭索。我不理他,在手掌心記下這個地址。

餐盤裏的飯微微發涼,我挖了勺白米飯,帶片牛肉,放進嘴裏吃起來。眼睛一瞥, 見這時食堂東側一扇小門被打開了,某個西裝筆挺的青年将手擋在門上,阻止門自動閉 合。很快,五六個正裝男人陸續走了進來,臉上都帶着笑容。

我認得其中兩個,是本市春宜總經理辦公室的。當然他們并不認識我。

那一行人拿了餐盤,交頭接耳喁喁低語,朝食堂打菜口走過去了。

我嚼着牛肉打量他們。

冷不丁,看見其中一個西裝男朝我這邊望過來,眼光竟猛地跟我對上了,我立即避 開他的眼光,若無其事又吃口飯,再擡頭時,那男人朝這邊徐徐走了過來。

那男人四十不到的年紀,五官很周正,而又不失沉穩,氣度相當成熟,正是我最喜 歡的類型,不禁多看了他幾眼。

他越走越近,偌大一個食堂,百來號人,竟毫不遲疑地朝我走來,不久,停在我旁 邊。我忍不住把嘴裏的飯給使勁兒吞了下去。

“喂。”他欠身拍拍楚襄的肩膀,再沒看我一眼,笑道,“你怎麽在這兒?”

原來是楚襄的朋友。我不禁松口氣,又有點微微的失望。

楚襄的座位是背向,這時才看見他,馬上轉頭,很熟悉又很親熱的樣子,興高采烈 打招呼:“關澤!好久不見!最近忙什麽哪?Kiwi那混蛋請我吃了幾次飯,你都不到。 ”

那叫關澤的男人微微一笑。

楚襄問:“你在這兒吃飯?”

“嗯。”關澤說,“一直在開會,等下還有事,先随便吃點。”

楚襄樂呵呵:“你老婆昨天還給我打電話,叫我給奔奔搞一套原版的哈利波特,你 兒子才上幼兒園,就學英文了啊。哈利波特,她自己看得懂嗎?”

我看到那個關澤微微苦笑,說:“你給她搞來就是了,只要我在家,她還要求我每 天晚上給奔奔念英文故事呢。”

“你兒子不煩啊?”

“還好,他遺傳我。”

……

這倆人聊了五分鐘家長裏短,我有點驚訝,因為這個叫關澤的男人,穿着一絲不茍 ,看上去挺嚴肅,也挺高層,總之像那種款語發號施令的人,誰知竟在談老婆孩子,我 不禁暗暗發笑。

他們說了一會兒,關澤終于想起看我一眼,問楚襄:“你朋友?”

楚襄很随便地應道:“是啊。”

關澤便向我也打個招呼,然後告辭說:“那先走了,慢吃。”我朝他笑了一下,表 示禮貌。

朋友離開以後,楚襄若無其事埋下頭,開始吃他的糖醋排骨,啃半天,大概覺得餐 桌氣氛太低迷,沒話找話地問我說:“你們春宜商場,在跟南嘉集團合作嗎?”

我一愣,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提這種話題。

我說:“……好像是吧,你怎麽知道?”

他擡起眼睛,看我一眼,又低頭重新開吃,一邊抽空說:“你不知道嗎?剛才那人 ,是南嘉的老板。”

我險些把湯噴出來。

“剛才那人?跟你打招呼那個?”

“是啊。”他很無辜的樣子。

“怎麽可能!你認識南嘉的老板?”我忍不住拖長聲音,瞪着他,語氣很質疑。然 而一出口,便覺得有點不妥當,因為這話聽上去比較蔑視,太不禮貌。果然他“噗”地 笑了,深深地看我一眼,半晌沒說話。

我忙扯開主題,笑道:“這麽說他豈不是有錢人?還在食堂吃飯啊。”說着有點忐 忑,怕楚襄懊惱,大家尴尬。

幸好他還算随和,一笑,悠悠說:“正因為在食堂吃飯,所以才變得這麽有錢。”

吃完餐盤裏的最後一口,他慢條斯理地掏出一個款式時尚的太陽鏡,戴上了。

然後端起餐盤站起來。

對我說:“徐歡歡,紅太陽路17號。別忘了。”

我目送他離開食堂。

忽然覺得,這人雖然神神道道,但似乎也沒之前想的那樣壞。

下班之後我忽然想見吳誠,便坐公交車去了本市郊區的大學城。S大雖是所沒什麽名 氣的普通院校,但在我的感覺裏,校園寬闊、現代而美麗。有嶄新的圖書館和教學大樓 ,氣派的歐式廣場,四處點綴的精美建築小品,還有個不大不小的湖泊,樹木陰翳,鳥 語花香。

但我知道,吳誠挺嫌棄他的學校。

記得有一年,我跟他在S大散步,遠遠望見學校的三期新樓正在建設。

他嘴裏嘀咕一聲:“垃圾學校。”

我笑話他:“還嫌垃圾啊,新造的樓,多漂亮。”

他哼道:“把錢和精力花在造房子上的,不可能是好大學。”

本科畢業的時候,他心心念念,想考另一所重點大學,L大的研究生。可惜把握實在 太小,最終還是含恨報名了地利人和的母校。

我畢竟只是個職高生。

但凡大學,對我來說都可望而不可及。實際上,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不樂意去S 大,老覺得,站在校園裏身份不配,心裏發怵。

直到有一次,去吳誠的寝室玩兒,發現他室友全買了電腦,簇簇新的,威風凜凜擺 在桌上——吳誠的桌子卻是空的。

我什麽都沒說,回去悄悄攢了三個月工資,給他買了臺聯想,配液晶顯示器。

電腦搬過去的時候,吳誠簡直傻眼了。

不知為什麽,從那時起,忽然覺得自己底氣足了起來,行走在S大校園裏,不再躲躲 閃閃,反而挺直腰杆,好像名正言順似的。

下公交車後,買了兩斤進口紅提,又買了一斤蘋果。蘋果捎給寝室樓大媽。那大媽 已經認識我了,我在吳誠寝室進進出出,她從來不攔,對我笑呵呵的。

寝室門虛掩着,裏頭傳出陣陣的說笑,有男有女,我聽見了吳誠的聲音。

推門一看,寝室人人都在。幾個室友專心致志打魔獸世界,吳誠的電腦黑着,他正 跟一個女生聊天,聊得很歡。

看到我突然出現,他顯然很意外,吃了一驚的樣子。

我嘿嘿一笑,說:“今天沒去圖書館呀?”耍寶似的把紅提拎到他面前——他最喜 歡的水果。

吳誠也笑了:“歡歡,怎麽來之前不給我打電話啊。”

我蹦上去,挽住他手臂。

吳誠扭頭對那女生:“介紹一下,這是我女朋友,徐歡歡。”又對我笑說:“這是 師妹,跟我一個專業,大四學生,也在準備考研。”

那女生挺文氣,穿鵝黃色襯衫,牛仔褲,一看就像大學生。她微笑朝我點頭:“方 霖。”

這名字,挺陌生。

我忙招呼她吃水果:“剛買的提子,吃點兒。”

她倒不客氣,笑眯眯地打量我,說:“早聽說吳誠有個漂亮的女朋友。”

吳誠向我誇獎道:“論文要做個調查問卷,全靠方霖幫忙,半張卷子都是她設計的 ,高材生啊。”他松開我的手,走到她身邊,從書架拿下一摞紙,遞給我看。

方霖笑得眼睛彎彎的。

“吳師兄,問卷明天你自己統計數據啊。我有事。”

“什麽?幫人幫到底嘛。”

“怎麽這麽懶啊,索性結論分析我也給你分析掉算了。”

“那太好了。”吳誠笑呵呵地說。

他們又開始熱乎地聊起天來,不知為什麽,我心裏猛然覺得,有點不是滋味,把問 卷放回書架,不吭聲。那個叫方霖的女生忽地跟我搭讪。

“歡歡姐。”她很熱情,“聽說你在春宜商場上班?”

其實,她的語氣非常正常,但我心裏的某根刺立即豎了起來。“哦,對了。”我鬼 使神差地說,“吳誠,我要去拍平面廣告,就是‘Bliss & Talent’的下季宣傳冊,主 打牛仔褲。”

“平面廣告?”吳誠很吃驚。

“是啊。設計師那邊商量定了。”我裝作不在意。

“不是詐騙吧?”

“不會,何菲兒那邊我都問過了,是給公司拍。”

“歡歡姐,那是女裝牌子嗎,你買可以打折嗎?”方霖冷不丁插嘴進來,驚喜地問 。

“嗯,女裝,你想買的話盡管來找我好了,可以拿到折扣的。”我笑道。

方霖看上去很高興,一個勁跟我說話。

“歡歡姐,你拍平面廣告肯定好看。”

“歡歡姐,吳誠經常說起你呢。”

“歡歡姐,你用什麽牌子的眉筆,啊,是眉粉嗎,也在春宜買的嗎?”

“歡歡姐,……”

我應付着她。

忽然發現,她始終跟吳誠站在一起。吳誠高大儒雅,方霖苗條文秀,他們并肩站着 ,簡直渾然一體,像北京奧運會的口號,one world one dream……

這場面為什麽如此古怪!

心猛地一沉,又一想,我肯定多心了。吳誠跟我八年,真可以說風雨同行,何必斤 斤計較啊,為了這麽點莫須有的小事鬧不愉快,值得嗎?

大學城的末班車在晚上10點,快離開的時候,方霖站起來笑道:“我陪歡歡姐去車 站,歡歡姐,下次什麽時候來學校,找我啊,我們一起去外面小店吃麻辣燙。”

我點頭,沖她笑笑。

然而心裏無端浮出一句話:無事獻殷勤。

☆、4

第二天一早,我換了條新連衣裙,稍微化妝打扮下,便去找那個平面設計師楚襄。

——紅太陽路17號。

沿着馬路搜尋了十分鐘,在公交車站附近,找到一間灰不溜丢很不起眼的小商鋪, 鏽跡斑斑的藍色門牌號訂在牆壁上,17號的那個“7”字被蝕掉半個。

我大跌眼鏡。

一向以為,搞藝術的人,尤其是搞僞藝術的人,都挺自戀的。那個楚襄,看上去人 五人六,沒想到工作室居然這麽寒碜。

撥開塑料軟門簾,探了進去。

登時發現又想錯了。

這不是一間藝術工作室,這居然是家書店。

書店門面雖小,進深卻出乎意料的深,望進去像一條隧道。最深之處,顯然光線不 足,挂了盞白幽幽、晃蕩蕩的節能燈。店子四壁書架,和中央的矮櫃,堆起各種書籍, 滿得簡直快要溢出來。空氣中塞滿了紙張和油墨的特殊臭味兒。

門邊有個收銀櫃臺。

守在櫃臺後的店員是個年輕女孩,長卷發,穿着相當樸素,左手無名指卻戴了枚閃 閃發亮的鑽石戒指。她埋頭在筆記本電腦裏,噼噼啪啪飛快地打着字。

“你好。”我走過去把手搭在櫃臺上。

“你好。”她擡頭,微笑問,“有什麽要幫忙的嗎?”

“這裏是紅太陽路17號?”

“是啊。”

“我找楚襄,他在嗎?”

“哦——”她竟知道我的事兒,恍然大悟地說,“你是徐歡歡吧?不好意思,請等 他一會兒,他還沒到。”

“請問,楚襄平時就在這裏辦公嗎?”

“辦公?哦,哦,你說他的平面設計啊,不一定,他挺自由的,有時也在這裏幹活 吧。”她笑着說。

我點點頭。

女店員善意地指指旁邊書架,客氣地建議道:“那邊全是網絡小說,無聊的話,你 随便挑幾本看看好了。”

網絡小說……我踱過去一瞧,書架上琳琅滿目,種類挺多:《傭兵天下》、《韋帥 望》、《慶餘年》、《瀝川往事》……随便抽出一本,翻了翻,又放回去了。職高畢業 後基本沒看過書,偶爾翻下時尚雜志,還都是呂雪那妞兒買的。

想找個地方坐下歇歇腳,在店裏溜達一圈,沒發現凳子。

只好回到櫃臺,靠在櫃臺一側。

那女店員又已在健指如飛,把鍵盤敲得啪啪作響。我以為她QQ聊天,誰知一眼瞥去 ,她開着個白花花的文檔,正密密麻麻寫東西。其中某行是這樣——“端木夫人抽出劍 來,流淚向他刺去,青梅竹馬瞬間變作仇人,這讓她情何以堪……”

仿佛感應到我的偷窺,她瞬間隐藏文檔,朝我看看。

我不禁有點尴尬,搭讪說:“寫東西啊。”

她也有點尴尬,說:“嗯……小說,随便寫寫。”

其實我對文字天生遲鈍,壓根沒反應出她在寫小說,被這麽一提醒,登時吓得跳起 來,驚呼說:“哇,你在寫小說呀!原來你是個作家?”

“不不,不是作家,呃,頂多算寫手吧,網絡寫手。”

網絡寫手也夠不可思議的了,這輩子就沒見過活的寫小說的人。我忙問:“那邊賣 的書,有你寫的嗎?”

她赧然,連連擺手:“沒啦,沒啦,我是新人,統共才寫了五萬字。”

“什麽?一共要寫幾個字?”

“十八萬……”

我想起高中語文課寫800字作文湊不出篇幅的痛苦,覺得這人是神仙。

她肯定被我滿臉景仰的表情弄暈了,慌忙謙虛,支支吾吾地說:“沒事随便寫寫, 拿不出手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簽約出版。現在網上寫小說的人多得是。”

我忍不住“撲哧”一笑,這店員真可愛。

“你叫什麽名字?”我問她。

“陳小安。”她粲然笑道,面若春花。

塑料軟門簾一陣亂響,某個英俊青年走了進來。

他還是穿白T恤牛仔褲,單肩挎了只黑色帆布包,很休閑的打扮,進門後摘掉太陽鏡 ,看我一眼,對我的來訪若無其事,只潇灑打招呼:“嗨,徐歡歡,你好啊!小安,早 !”

陳小安笑道:“楚襄,徐小姐等你很久了。”

“是嗎?不好意思。”

他輕快地道了聲歉,面色如常。

我不禁有點讪讪的。“楚襄。”吞吞吐吐地說,“那個宣傳冊……”

“這麽說你改主意了?”他截斷我的話,頗有氣勢地問。

“嗯……我想……能賺點錢也好,結婚很花錢的。”我點點頭,胡亂找個借口,其 實臉已經微微發紅了。所以這世界就是這樣,做任何事都要留餘地,眨眼河東變河西。

“哦,不好意思。”他很随便地又說了個“不好意思”。

我緊張地看着他,覺得這事是不是已經算黃了。

誰知他悠哉哉打開包,翻了翻,從包內掏出一張紙遞給我,把話說完:“不好意思 ,合同今天沒帶來,改日再簽吧。你先填一下個人資料。”

我接過。

事情這麽順利,心裏忽然又有一絲遲疑。

“就這樣?”我問。

“你想怎麽樣?”他反問。

“……”我語塞。半晌,試探問:“是不是應該先見下老板,或者設計總監什麽的 ,不需要試鏡嗎?”

“嗨,你們‘Bliss & Talent’的設計總監只不過是個擺設,老板又根本不懂審美 ,難道你之前就沒發現嗎?”

他毫無顧忌,随口亂批,我愣了下。

他“哧”地一笑,把目光挪到我臉上,沉落嗓子,語音優美地問:“老板全權委托 給我,我跟公司的合同,你想看嗎?”

“……不必了。”

“那好,徐歡歡小姐,請你先填下個人資料。”

我墊着櫃臺,開始填履歷和資料。條款很詳細,連QQ號碼和喜歡的顏色都在其中, 發現其中有個項目,是身高、體重和三圍。

楚襄晃悠悠地踱近,兩只手插在褲兜裏,油頭滑腦地把身體一斜,探了過來。

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的氣味瞬間飄入我的鼻腔,是一種植物的清爽味道。暈,我心 裏嘀咕,男人還這麽香,真是自戀狂。

見我空着三圍沒填,他顯然很高興,飛快打開包,喜滋滋地掏出一根長長的皮尺。

我眼疾手快,把皮尺奪了下來,交給陳小安。

“陳小安,不好意思,你可以幫我量一下嗎?”

“好呀。”

填完三圍,表格就滿了。他收起那份資料,點點頭,擡腕一看表,說:“行,就這 樣。徐歡歡,你還有時間嗎,跟我走一趟。”

“去哪?”

他微微一笑,神秘地說:“難道你不想見見攝影師?”

“……攝影師?”

“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跟他走出書店,門口人行道停着一輛很大的黑色SUV,居然是卡宴。我不動聲色,暗 暗卻吸了口氣,想不到這人還是個富翁?

他繞到駕駛室,大搖大擺地坐了進去。

我思考五秒鐘,沒跟他并排,拉開後座的門,坐在後面。

他忽然笑了:“小姐,你真有做領導的潛質。”

我含糊:“是嗎。”

他倒不跟我計較,徑自發動車子,揚長而去。

頭一回坐這麽好的車,我心裏有點微微的不安,發現這車保養得挺好,非常幹淨, 幾乎一塵不染。車內沒有任何裝飾物,也沒有靠墊,顯得很硬朗。

“嗨,徐歡歡,你有男朋友對吧。”

“嗯。”

“是你的初戀嗎?”

“……”我沒好氣地說,“幹嘛,跟你有關嗎?”

“別兇嘛,你為什麽總對我這麽不友好——現在我們是拍檔。”他東張西望觀察了 下周邊,嘴裏悠悠地說,“這季平面廣告的主題是‘士與女——候鳥與暖風的相遇’。 如果你和你男朋友是初戀,那就太有感覺了。”

“士與女?”

“是啊。”

“‘士與女’是什麽意思,和候鳥有關嗎?”

“嗨,當然有關了,這是有典故的,詩經裏說‘士與女,方秉蕑兮’,又說‘維士 與女,伊其相谑,贈之以勺藥’,意思就是男女相愛了;難道你不覺得候鳥與暖風的意 象正可以與詩經的古典相契合嗎?”

我立刻住嘴,跟搞藝術的談文化,自取其辱。

他繼續說:“你可以回憶回憶,跟男朋友戀愛的浪漫的過程。拍照片很重要的一點 ,就是感情。原來那個模特兒你知道我為什麽不喜歡嗎?就是因為她連冷漠的感覺都沒 ,像根樹樁。徐歡歡,從現在開始,醞釀感情……”

他的聲音越說越缥缈,我覺得,似乎就充滿了感情。

“好的。”我說,“知道了。”

“謝謝。”他很客氣。

我開始想吳誠。

職高那會兒,我們相識,然後熾熱地相戀。忽然感到,那真是多麽純潔而透明的高 中時代,仿佛整個兒背景都是天藍色的,比天空還要清湛。

高中遇到吳誠,對我來說是件極幸運和幸福的事。不誇張,直到現在,我還這樣認 為。因為之前沒有體驗過更美好的感覺。

我出生在一個經濟發達的江南小城,父親是當地一所中學的物理老師,母親是另一 所小學的美術老師,也算書香門第,知識分子家庭。在中國,這樣的社會地位應該屬于 比較典型的中産階級,生活體面安穩、溫馨和樂。

姨媽說,我從小生得甜美可愛,兩三歲就喜歡音樂,路還走不穩,已經跟着節拍手 舞足蹈了。親朋好友對父母的恭維詞兒一律都是:你家歡歡長大了肯定是個藝術家。

為了不辜負我與生俱來的音樂天賦,父母托關系,把我送進了一家以舞蹈為特色的 專業幼兒園。不提學費,光關系錢就花了将近200塊。那可是20世紀80年代末,普通的子 弟幼兒園每個月只需10塊錢。

專業幼兒園是為國家培養苗子的,與其說是幼兒園,不如說是培訓班。

盡管幼年的記憶已随時間流逝而漸漸模糊,但我直到現在,還依稀記得,三年幼兒 園每天劈叉、跑圈、壓各種各樣超出能力範圍的舞蹈動作。

我想,可能在幼兒園時,父母已經失望地發現,我在毫不含糊的專業訓練中落了下 風,跟三歲前不一樣了,不再是有前途的藝術家了。

不過他們是教育工作者,比較想得開,也比較高瞻遠矚。

他們肯定認識到,随着社會進一步開放,英語将變成重要學科,于是,20世紀90年 代初,別的小孩子們泥裏打滾玩兒浪費時間的時候,我開始學英文了。

他們應該投了不少錢,請了個年輕的女性家庭教師。

她長什麽樣,我已經徹底忘記了。只記得英文課貌似沒延續太久。

我家畢竟不是大富大貴,而且印象很深的是,那時我爸每星期抽兩個晚上,給我聽 寫英文,他報一個中文,我拼一個單詞。大概總弄不對吧,每次不用延續兩分鐘,他往 往大吼一聲:“蠢貨!怎麽生的這麽蠢!”

現在想起來,覺得挺冤的,首先,我智商很正常,其次,我爸他向來自命不凡,在 單位卻混得相當一般,估計他把對自己的失望和惱恨也全撒我身上了。

幾次眼淚收場之後,我媽當着我面,好聲好氣地勸:不是學英文的料,不如改學數 學吧。以後考大學,數學比英文更要緊呢!

這樣,小學四年級,我又被父母送進了當時非常流行的小學奧數班。

當然咯,奧數的學習同樣是不很愉快的。

反正直到小學畢業,我的數學仍是一筆糊塗賬,沒考上好初中,按照戶口,直升去 了一所普通初中。那時我腦袋瓜子裏還沒形成中考以及高考的概念,但似乎已經相信了 ,我注定是個失敗者。

其實父母也從不諱言這一點。

我們一塊兒吃晚飯的時候,我媽最喜歡絮絮羅列,從小到大,他們浪費了多少力氣 ,多少錢,結果竟一事無成!

“這次期中考第幾名?什麽?40?家長會我不去的,找你爸開去。”

我通常不吭聲。

只要在家,我最厭惡的是餐桌,最喜歡的是廁所。

後來還被安排上過一段作文輔導班,但有些事兒不能強求,中考一敗塗地,別說重 高,連普高線都沒上。

父母對我失望之極,想不到兩個老師精心培養的女兒,到頭來只是個職校的學生。

他們斷然否定了我想學“中西點心烹饪”的打算,給職高專業選了“酒店管理”。 因為我有個舅舅的老戰友,在小城開了家還算大的酒店,到時候送去當個文員,也算坐 辦公室的人,文氣,不管怎麽說,面子上還能過得去。

我服從了他們。

那可能是我最後一次服從他們的支配,我怎麽也沒想到,在職高遇見了吳誠。

吳誠使我終于意識到,原來世界上有一種愛,是不需要任何試卷和成績作為回報的 。他單純地對我好,使我的人生雲開霧散,仿佛光禿禿的石頭縫裏開出了鮮花。

第一次遇見吳誠,是在職高的開學典禮上。

各個頭銜的領導講完話之後,主持人說:“下面,有請學生代表,國際商務二年級 三班的班長,吳誠同學上臺。”

我清楚記得,高中生吳誠剪着寸頭,穿着校服,很正經的樣子,剛剛把發言稿念了 個開頭,就引起小範圍一陣竊笑。因為把“莘莘學子”念成了“辛辛學子”。

吳誠長得不算太帥,但有個足以彌補一切的優勢,他個子高,肯定超過一米八。

等把學校摸熟,就經常在籃球場看見那個上臺發言的國際商務班班長。他很受歡迎 ,每次做出一點兒花俏的運球動作,準有女生尖叫鼓掌。

那次,是的,是一個偶然。

那天我抄近路穿過籃球場,準備從教學樓前往實習樓,上“酒店客房服務實踐”。 一只兇猛的籃球不偏不倚,砸中了我的腦袋。

“咚”一聲,籃球彈了出去,我懵了。

等回過神來,高大的國際商務班班長已經站在面前,笑着道歉:“美女,對不起啊 ,不是故意的。”他笑得那麽灑脫,我頓時覺得臉發紅。

職高的學生頗有幾分幼稚的社會氣,他從地上撿起一瓶冰的果粒橙,丢給我:“美 女,你哪個班的?明天我請客賠罪。”

我以為他開玩笑,誰知第二天中午,他拎着炸雞外賣,主動送進了酒店管理一年級 一班。全班轟動。

高中生的愛情真的挺簡單。我們墜入了情網。

由于吳誠,高中是我最喜歡回憶的一段少年時期。好像日月入懷,好像每天的時間 都被細細地拉長,成了一道行雲流水的曲子。我懂得了一個最常見、最普通,卻曾經令 我疑惑的詞——“青春”。

我的專業需要練習一大堆實踐操作。比如:包床、托盤、折餐巾……

吳誠如果恰好有空,喜歡溜出來陪我上課。

我包床的時候,把白色挺括的床單“唰”一抛,床單平整落下時,便喜歡在那棉織 品飄揚的空隙裏,偷觑他幹淨的笑臉。

如果練托盤,他常坐在花壇的水泥邊沿上,笑嘻嘻看着我。我手一抖,他就在旁邊 吱吱亂叫:“要倒了,倒了倒了!”然後竄上來幫我拾滾一地的可樂瓶。

連班上的老師都默認了他。

有次還跟他開玩笑:“吳誠,你不如轉班,學飯店管理算了。”

他挺不好意思地撓頭,嘿嘿直笑。

過往的畫面在腦中閃現,我嘴角不由露出笑意。

側臉往車窗外一瞥,此時車子已拐進了一條不寬的馬路。兩旁都是粗壯的法國梧桐 ,正值夏末秋初,茂盛的枝葉交叉,幾乎遮蔽住整片天空。人行道地磚落滿了碎散的葉 子。楚襄忽然減低車速,打個方向,把車開上人行道的停車位。

“徐歡歡,到了。”

“噢。”

“你醞釀好感情了嗎?”他嗓音動聽地問。

我不吭氣。

停車處前綠樹掩映,靠着人行道的,竟是一幢古樸的青磚別墅。面貌陳舊,風格厚 重,看上去像民國遺産。我忍不住朝左看,左鄰有棟現代化的小高層住宅;又往右看, 右舍是中國農業銀行。

“小姐,你怎麽了?”見我站着不動,他款款問道。

“攝影師在這別墅裏?”

“秋林別墅。”

“不是文物吧?”

“文物還輪得到攝影師嗎?”他反問一句。

“這個攝影師叫什麽,難道是很有名的藝術家?”我有些好奇地問。想起以前去杭 州旅游,參觀過幾幢類似別墅,都屬于某某故居,沙孟海、林風眠之類。

“他叫王小明。”

“王小明?”乍一聽,忍不住想笑。好經典的小學生作文主角啊。

“當然,你最好別叫他王先生,或者小明,總之別提王、小、明三個字。”楚襄顯 然知道我在想什麽,補充道,“他會郁悶的。”

“那叫他什麽才好?”

“Sam。”

說話間已經走上別墅的臺階,大門是一扇非常高大的紅漆木門,沒鎖,虛掩着。楚 襄輕輕一推,就走了進去。我登時看見一個裝修非常普通的廳堂,大約十來個平米,角 落擺着黑色皮藝沙發,配仿古茶幾。窗臺上有盆水培植物,數條金魚在植物的根須下游 動。

四面牆上,像畫廊一般,整齊地挂着一幅幅的攝影作品。

照片有風景、有人物,拍得相當美。比如大門邊有組黑白照,右下角的标簽寫着“ 廣州雙年展”,明明背景是實的,行人卻虛如幻影,我琢磨,肯定存在深沉的藝術含義 。

楚襄見我欣賞照片,一臉壞笑:“不錯吧。”

我正要點頭,他忽然很感興趣地問:“徐歡歡,你跟你男朋友什麽時候結婚?”

很想回他一句“要你管”,又一想,他現在勉強算半個領導,便含糊說:“過段時 間吧,等存夠錢的時候呗。”

他清脆地打個響指。“找Sam拍婚紗照,給你打七五折。”

這話倒挺正經的,我高興起來,笑說:“真的啊?謝謝。”

他說:“真的啊。陳小安和她老公的婚紗照就是Sam拍的,效果非常好,陳小安美了 好幾個月。把那套影集炫耀來炫耀去,就差拿去賣錢了。”

我登時被逗樂了,心中浮起跟吳誠拍婚紗照的影像。

吳誠個子高,身板好,穿上禮服肯定帥。我嘴角不禁漾開圈圈的笑意。

等我從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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