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根繩索 “綁她一輩子
出人意料的一個舉動,聞梵聲登時怔愣了一下。條件反射地往自己右手邊看——
謝予安端坐着,不發一言。手中的筷子靜默地伸向面前的一盤素炒藕片,夾起一片,遞到唇邊,輕咬一口,慢條斯理咀嚼,再咽下。
他置身事外,全然不在局中。似乎剛才的舉動非他所為,而是梵聲的錯覺。
她看不見羊肉,聞不到羊膻味,整個人像是被人摁了啓動鍵,光速複活。
她感激涕零,此刻的謝公子一定是菩薩化身,周身冒着金光。
太好了,嗚嗚嗚~~
謝家人非常講究,食不言寝不語,大家夥都在埋頭沉默吃飯。一時間餐廳裏只有碗筷相互碰撞的聲響,清晰異常。
一大桌子沒一樣是梵聲喜歡吃的菜,她根本無從下筷。只能機械地扒着碗裏的米粒,寡淡無味,味同嚼蠟。
謝予安全程冷着一張臉,凜冽非常。
梵聲注意到那缽燴羊肉他一口都沒吃。
這可真不太像他以往的風格,這家夥一向尊重長輩,一般不會當着長輩的面擺臉色。
除非他非常生氣。
可是他為什麽要生氣呀?
羊膻味惡心的是她,他又不讨厭羊肉。
一桌子的人各懷心思,氣氛不複往日活絡,甚至可以說是凝重。
梵聲真心感到罪過,有她這個外人在場,明顯破壞了人家一大家子其樂融融的好氛圍。
不過她這個外人更是如坐針氈。要不是為了婚約,給她一百萬她都不可能往謝家的餐桌坐下。
她一直等着謝爺爺開口提婚約的事兒。畢竟這才是她來赴這場鴻門宴真正的目的。
可惜老人家專注吃飯,閉口不談。
她估摸着是要等大家夥都吃完飯再好好商榷這件事了。
果然如梵聲所料,衆人一擱下碗筷,謝老爺子毫不耽擱,立刻切入正題。
老人清清嗓子,不緊不慢地開口:“今兒趁着大家夥都在,有些事我覺得有必要攤開來說清楚,省得日後麻煩。”
韓慧當即接話:“爸,有什麽事兒您就直說吧,我們聽着呢!”
老爺子沒看她,自顧開說:“這樁婚約是我和梵聲爺爺早年定下的。梵聲爺爺都走了好些年了,眼下她父母也走了,能做主的就只有我了。我老頭子并非那種食古不化的老古板,當然清楚你們年輕人如今早就不興娃娃親那套了。我幹脆放手,由着他們年輕人自己決定。”
由他們自己決定?
聞梵聲一聽這話,心頭不免一喜,這是有戲了?
謝予安霍然擡頭,面露詫異,“爺爺?”
老爺子擺擺手,示意孫子先別說話,“聽我說完。”
“這婚約解不解都不打緊,橫豎就是一個形式而已。依我老頭子看不如就先擱着。兩孩子現在還小,都在讀書,也不必急在一時。若是有緣,日後能走到一起自然最好。若是無緣,但凡誰先有了喜歡的人,想要結婚,這樁婚約就自動作廢,也算給兩邊長輩都有了交代。”謝老慈愛地望着梵聲,征求她意見:“梵聲,你覺得謝爺爺這個主意怎麽樣吶?”
梵聲仔細想了一下,這無疑是眼下最好的一種方式。既成全了她想要解除婚約的心思,又顧全了謝家的顏面。畢竟她父母屍骨未寒,倘若謝家現在馬上解除婚約,不論是哪家先提出來的,他謝家都免不了會落人口舌。信林正值上升期,外界多少雙眼睛盯着他們謝家,眼下最是應該博取好名聲。
先擱置,等日後再說。反正她和謝予安也沒可能,這樁婚約橫豎都是要自動作廢的。
“我都聽謝爺爺安排。”光照之下,少女繃直脊背,模樣乖巧。
謝老呵呵直笑,“我們梵聲同意就好。”
韓慧臉一拉,不樂意了。她面露着急,慌忙說道:“爸……這事兒咱們是不是再商量商量?”
誰知謝老賞了她一個犀利的眼神,一錘定音,不容置喙,“就這麽定了。”
韓慧:“……”
一肚子的不滿全咽進了肚子。
——
吃完晚飯,聞梵聲沒久留,陪謝老爺子說了會兒話,她就起身告辭了。
梵音一個人在家,她不放心,得趕緊回去。
謝予安喊了白起送她回家。
人一走,謝老爺子即刻沉下臉,和剛才面對梵聲時言笑晏晏的樣子大相徑庭。
“我老了,你們也不把我放在眼裏了。你們不要臉皮,我老頭子還要這張老臉。我若是由着你們把這樁婚約解了,我到地底下都沒臉去見聞老哥。老大哥當年拼死救我一命,我本就無以為報。如今還讓你們這麽糟踐他的寶貝孫女。我老頭子今天把話擱在這兒,我就認梵聲這個孫媳婦,只要我還活着,其他人休想進我謝家家門。”老人家喘着粗氣,古銅色的臉上愠怒明顯。
不止臉色難看,言語更是犀利,句句帶刺。
謝東明和韓慧對視一眼,面上無光,青一陣白一陣,豐富多彩。
韓慧無比委屈,着急忙慌地自己辯解:“爸,您冤枉我和東明了,退婚真不是我們提的,是梵聲那孩子自己主動提的。”
老爺子斜了兒媳婦一眼,沒好氣地說:“看看今晚這桌上都燒了哪些菜,有一樣是梵聲愛吃的嗎?就你們夫妻那點小伎倆人姑娘會看不透?聰明人都知道知難而退。”
當着孫子的面,老爺子沒把把話說得太難聽,點到即止。
視線轉到謝予安臉上,面色稍霁,淡聲道:“予安,陪爺爺出門散散步,晚上有些積食了。”
謝予安應下:“好的爺爺。”
——
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夜幕濃沉,星光暗淡。
剛過完新年,年味還未散,燈籠火紅,入眼炙熱。
小區裏三三兩兩幾個老人帶着孩子在散步,年輕人則在跑步。
祖孫倆沿着一條曲折的鵝卵石小道慢騰騰地走着。
不到一米的小路,路旁植着一排低矮的桂花樹。這些樹沒種幾年,枝幹矮小,可枝葉倒是茂盛,葉片厚實,入冬也不凋。
夜風淌過,樹葉婆娑起舞,沙沙直響,像是有人在耳旁淺淺低唱。
兩人都不是多話的人,沉默是常态。
謝予安等着爺爺開口。老爺子肯定存了話等着跟自己說。
可等了幾分鐘也沒見爺爺有開口的意思,他便不再等。有件事在他心裏醞釀許久了,眼下年也過了,是時候解決了。
“爺爺。”少年轉頭看向睿智的老者,眼神明亮,映滿路旁暖橘的燈火。
“嗯?”老人家哼哼兩聲,态度慵懶。
“何姨來咱們家多少年了?”少年低頭看着自己腳上的白鞋,右腳鞋面上有小半個黑印子,什麽時候被人踩的都不知道。
他伸手拍了拍,沒拍掉。只能回去用刷子刷了。
老人聞言腳步不免一頓,皺眉疑惑道:“怎麽突然問這個了?”
“有十多年了吧?”
“那是有了。”老爺子眯起雙眼,尋回記憶,“好像你四歲那年,她就來了咱們家。”
“我想着何姨年紀大了,也該享享清福了,她兒媳婦不也總催她回鄉下帶孫子麽?回家含饴弄孫,過過清閑日子,總好過待在咱們家操勞。”
話已至此,老爺子哪裏還不明白孫子的心思。這是分明要趕人走了。
“怎麽,她對梵聲不敬了?”他的大孫子他了解,若非事出有因,他斷不會去插.手家裏一個保姆的去留。
思來想去也就只有這麽一個原因了。
聽到爺爺的話,他懶洋洋地掀起眼皮,“我媽不知道梵聲讨厭羊肉,可是何姨知道。”
語氣稀松平常,并無異樣。可眼神中的狠戾還是輕易洩露了他內心的憤恨。
母親出身書香世家,家境優渥。她嫁進謝家十多年,一向是甩手掌櫃,下廚的次數十個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家裏的一日三餐全由何姨打點。
梵聲自小就愛到謝家蹭飯。只要她父母加班不着家,她就一定會帶着妹妹到謝家吃飯。她聞不得羊膻味,所以只要有她在,謝家的餐桌斷不會出現羊肉這道菜。
終日圍着竈臺轉,沒人會比何姨更了解梵聲的口味。
所以今晚這道燴羊肉一定是何姨故意讓它出現的。
不止今晚,自打聞家出事,何姨對梵聲的态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父母尚且還會做做表面功夫,笑臉迎人。可何姨對梵聲的厭惡卻是實打實擺在臉上的,但凡有眼睛的都看得見。
不過就是一個保姆,誰給她這麽大膽子的?
世人慣會捧高踩低,父母那裏謝予安無能為力,畢竟他選擇不了出生,可一個保姆他還是能做主的。
“你看着處理吧,爺爺不攔你。”一個保姆越過主人,自作主張傷害了他謝家重要的人,別說予安,他這個老頭子斷然也不會再容她。
謝予安:“謝謝爺爺。”
談話戛然而止,祖孫倆繼續散步。
路燈昏黃古舊,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全部映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靜谧安詳。
那條鵝卵石小道走到底,謝予安又再一次聽到了老人渾厚滄桑的嗓音,合着春夜寒涼的微風,聲聲入耳,“孩子,靠着一紙沒有法律效應的婚約你又能綁她多久?”
少年擡眼看向遠處,對面高樓拔地而起,仿佛屹立在雲端之上,萬家燈火,不眠不息。
近處人影交織,歡聲笑語不斷。真真一出人間煙火。
“綁她一輩子。”
朝暮與年歲并往,與她一同行至天光。【注】
他野心勃勃,他要她的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