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根繩索 溫潤的光

傍晚的天空灰霧蒙蒙,聞梵聲看着天邊那抹烏雲突然覺得眼睛隐隐生疼。

有什麽東西劃破眼睑,只要她一閉上眼睛,淚水就能立馬滾落下來。一定是熱的,燙的,能夠灼燒人神經的。

她仿佛被命運扼住了脖子,難以喘息,無力,也疲憊。

又似乎有一根無形的繩索将她緊緊束縛住,越勒越緊,越勒越緊……

生活總是這樣殘忍,她原以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她和妹妹的生活也會一天一天變好的。只要她熬過高考,她就不怕了。她可以去打暑假工,她可以自己掙學費,再不濟還有助學貸款。等上了大學她也可以半工半讀,她總有辦法養活自己和妹妹。

然而老天爺還是無情地給了她重重一擊,毫無防備,陣腳大亂。

在這樣一個尴尬的年紀,看似獨立,卻肩不能扛,風一吹就倒。梵聲過早地體驗了成年人的廢墟現場——山呼海嘯,至暗至深。

她平靜地站在原地,沒讓任何人看出來。

她用力握緊車把手,吸了吸鼻子,無比平靜地說:“舅舅,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和音音去找房子,等找到房子,我們馬上就搬出去。”

“那個死婆娘瞞着我賣的房子,等我知道的時候,她早就跟人家把合同給簽了。我跟她吵,話都沒說兩句她就尋死覓活的,我實在沒有辦法呀聲聲!”嚴木林擡手抹了把臉,老淚橫秋,“聲聲,是舅舅沒用,對不起你們姐倆,我死了都沒臉去見你爸媽……”

此刻中年男人的懦弱、無助、愧疚、自責顯露無疑。

梵聲不能怪舅舅,他也只是一個被生活壓得無力喘息的普通人。

舅舅文化程度不高,堪堪小學畢業。為人敦厚老實,不擅交際。他頂替外公的職位,在飲料廠幹了幾十年,如今也只不過混了個小組長,一年到頭都掙不了幾個錢。

早年外婆家條件不好,舅舅年輕時一直娶不到老婆,三十歲那年才經人介紹娶了二婚的舅媽。

舅媽是紡織廠的會計,專科畢業,文化程度比舅舅高,一直就看不上舅舅。

從小到大,梵聲跟舅舅一家一直不怎麽親近。也就逢年過節才走動走動。在她的印象裏,舅媽一直是個市儈勢利的女人,愛貪小便宜,沒少從聞家搜刮好處。

她不是沒見過舅媽的強勢和無賴,父母出事後,舅舅想接她們姐妹倆到他家去住,舅媽死活不同意,一哭二鬧三上吊,舅舅被她拿捏地死死的。

梵聲也确實不想住進舅舅家看舅媽和表姐的臉色,她果斷找舅舅借了這套老房子。她和妹妹自立門戶,難是難了點,但圖個清淨自在。

她萬萬沒想到舅媽居然下狠手,瞞着舅舅悄悄把房子賣了,讓姐妹倆無家可歸。

“舅舅,您先回去吧,再不回去舅媽又該跟您吵了。”梵聲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冷靜。

外甥女如此平靜,不吵不鬧,這讓嚴木林愈加自責難過。臉上的褶子擰着,舒展不開,整個人頹廢又無助。

他小心翼翼地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只信封,壓低聲線,“聲聲,這裏面有兩千塊錢,是舅舅偷偷存的,你舅媽不知道,你先拿去租房子,不夠舅舅再想辦法。”

妻管嚴的舅舅,每個月工資一發下來都全數上交,連自己的生活費都要眼巴巴地找舅媽要。一個男人活成這樣全無自尊,親戚朋友看着都憋屈。梵聲的母親以前也沒少數落這個兄長。

就這樣他還偷偷省下錢來接濟她們姐妹。不難想象,這兩千塊他究竟存了多久。

梵聲接過,放進書包,“謝謝舅舅。”

她知道要是她不收這筆錢,舅舅一定會愧疚地睡不着覺的。

“聲聲,舅舅就先回去了,房子的事兒舅舅再想辦法。”

梵聲點點頭,“嗯,您注意安全。”

中年男人一步三回頭地走到學校對面的公交站臺。

一輛23路公交車适時停下。

舅舅跨上去,車門合上,徐徐駛離站臺。

隔着車窗玻璃,舅舅朝梵聲揮手。

梵聲微微一笑。

笑着笑着,突然之間又想哭了。

舅媽不好,舅舅還是好的。

白伊瀾推着自行車走到梵聲身邊,面露疑惑,“我剛好像聽到你舅舅提到房子,房子怎麽了呀?”

梵聲看着對面空蕩的公交站臺,笑着說:“舅舅說要把房子翻新一遍,讓我們住得舒服點,我拒絕了,不想他浪費那個錢。”

這是她一個人的事兒,她不想好友替她擔心,所以只字未提。

白伊瀾不疑有他,接話道:“幾十年的老房子了,還是你外婆手裏分下來的,确實沒必要折騰了。”

這麽一搞,梵聲哪裏還有心思陪好友去逛精品店,去看帥哥,她現在只想趕緊回去跟妹妹商量重新找房子。

正愁該找什麽理由脫身,白伊瀾的手機響了。

來自白小姐她爹的奪命連環call,催她回家呢!

得,這下自然看不成帥哥了。梵聲也犯不着編理由了。

兩姑娘在校門口分開,一個往左,一個往右,各回各家。

梵聲把自行車蹬得飛快,兩側的建築物倏忽而逝,快得驚人,只留下一幀幀斑駁的黑影。

天空中飄起了毛毛細雨,如花針,似牛毛。暗淡的天光下,千絲萬縷,紛紛揚揚。

雨一下天迅速黑了。

路燈整齊亮起,水泥路面被照得橙黃一片。

冷風夾帶雨絲拍打在梵聲臉上,很涼很涼,好像把她表皮的體溫都給帶走了。

身上的校服鼓鼓囊囊,全身上下在漏風。

宛丘的四月還是冷的。

梵聲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舅舅市區的房子是父母拿錢給他們付的首付。

表姐現在體面的銀行工作也是父親當年托人給她找的。

舅媽前些年摔斷了腿,母親親自找的骨科專家替她動的手術,骨頭接得很好,沒落下任何後遺症。

聞家發跡以後,這麽多年,父母一直默默接濟着舅舅一家,金錢、人脈、關系,哪樣少了他們?

……

而現在舅媽是怎麽對她和妹妹的?

狼是喂不熟的。你把心掏出來喂它,它非但不會感激你,反而還會将你扒皮剔骨,連肉帶血一起吞掉。

梵聲抓緊車把手,手背青筋暴起,指節泛白。

她死死咬住牙關,渾身顫抖。

昏黃的路燈下,影子亂撞。她的視線緊跟着就模糊了。

“嘭……”

連人帶車直接撞到樹上。

然後一個側翻,重重摔向了路旁的花圃。

天旋地轉,眼冒金星,成功啃了一嘴泥。

倒地的一瞬,梵聲意識空白,全無感知。

待回神時,只感受到疼痛感襲擊全身,排山倒海,勢不可擋。

花圃裏種了不少帶刺的植物,梵聲叫不上名兒,紮得她渾身疼。

嘴唇好像都給紮破了,她隐隐嘗到了鐵屑味兒。

土味兒混着鐵屑味兒,那味道着實上頭。

“呸呸呸呸!”吐了半天。

手動不了,腿好像也動不了,五髒六腑,四肢百骸,全身疼痛,每一塊皮膚和肌肉都疼……

梵聲掙紮地爬了起來。

家裏破産,父母自殺,衆叛親離……再也沒人比她更倒黴了。

絕望徹底擊敗她,白磷遇明火,長久以來堆積成山的壞情緒在一瞬間被引燃,噴薄而出——她僵坐在地上,抱住膝蓋,整個人小聲地抽泣起來。

“媽媽……”

“爸爸……”

此時此刻,她真的好想有人能抱一抱她,給個肩膀讓她靠靠。就像她的父母一樣。每次她難過了,他們都會給她一個溫暖的懷抱。

可惜人來人往的大街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停下來問問她怎麽了。

世人皆涼薄,路過他人的廢墟現場,所有人都默契地選擇漠視。

為什麽她碰到的人個個都這麽冷漠?

她還有誰可以依靠?

誰眼裏還有溫潤的光?

梵聲從書包裏翻出了自己的手機,閉着眼睛撥出了一個號碼。

嘟……

嘟……

兩聲過後,電話被接起。

“梵聲?”是少年熟悉的嗓音。

“哇……謝予安,你來救救我好不好?!”

——

謝予安是在十分鐘以後找到聞梵聲的。

騷包的摩托車,轟鳴聲響徹雲霄。

少年摘掉頭盔,露出一張英氣逼人的臉。

梵聲這輩子都沒這麽狼狽過。灰頭土臉,校服上沾了一堆泥漬,整個人像是在泥裏滾了一遍。

而她的那輛寶貝自行車跟它的主人一樣狼狽,鏈條斷了不說,車轱辘都卸掉了一只。

這摔得未免也太狠了點。

謝予安忍不住倒吸一口氣。隔着距離,他都能感受到梵聲身上的疼。

胸口滞脹,心裏跟針紮一樣。

他跟着她疼。

感同身受這個詞在他身上體現地得淋漓盡致。

這姑娘打小就怕疼,而且特會扮慘,博大人同情。

小時候摔破點皮,她都能哭半天,鬼哭狼嚎一通,把所有大人都招來,挨個哄她。

韓慧女士最有耐心,溫柔地哄着小梵聲,一口一句“乖囡囡”,跟心肝寶貝似的。

母親明明那麽喜歡梵聲。可當聞叔叔和嚴阿姨一出事,母親對待梵聲的态度就光速轉變了。笑是假笑,态度敷衍,言語裏全是算計。

謝予安一度自閉,大人竟是這樣善變的生物。

他把頭盔挂在車把手上,沉默地下了車。

他換掉了校服,穿着休閑的套頭衛衣,胸前映着一排英文字母。

衛衣是白色的,鞋子也是白色的,一身白,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分明就是小言裏的男主角下場了。

再看看梵聲,蓬頭垢面,鼻青臉腫,像是剛去農村錄完水果臺的《變形計》。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梵聲簡直懷疑人生。

“謝予安,我是不是很醜?”梵聲伸手扒拉開擋在額前的幾縷長發,一臉的生無可戀。

剛哭過,她眼眶通紅,聲音也嘶啞難耐,鼻音特重。

還能在意自己的美醜,看來沒傷到腦子。

“嗯,很醜。”少年把她扶起來,語氣波瀾不驚。

聞梵聲:“……”

“謝予安你去死!”梵聲直接擰謝予安的胳膊,“安慰下我你會死啊!”

可惜手使不上力氣,就跟撓癢癢似的。

“我只是實話實話。”謝予安替梵聲拿掉粘在頭發上的枯樹葉。

“你滾!”

“我滾了誰救你?”他觑她一眼,似笑非笑,“剛剛是誰鬼哭狼嚎求我救她的?”

聞梵聲:“……”

大型社死現場!

梵聲撇過臉不看他,自動開啓了碎碎念模式,“嗚嗚嗚……沒有人會比我倒黴了……我一定是苦情劇最佳女主角……嗚嗚嗚……”

少年的聲音輕飄飄地傳過來,“別太自信,頂多也就混個悲慘女配。”

梵聲:“……”

“謝予安,你說我上輩子是不是刨人家祖墳了?我怎麽這麽倒黴啊!誰都要欺負我……嗚嗚嗚……”

“上輩子的事兒誰知道?”他沒好氣地說:“這輩子都還沒活明白,扯什麽上輩子?”

梵聲:“……”

“我上輩子肯定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這輩子老天爺才這麽懲罰我……”

“就你這智商,十惡不赦還真攀不上!”

梵聲:“……”

“謝予安,你給老娘閉嘴!”

這姑娘比平時話多,總算有點以前的樣子了。

謝予安扶住梵聲的胳膊,低頭看她的雙腿,“能走嗎?”

校服褲子上全是泥,她喜歡卷起褲腳,露出腳踝。現在兩只腳踝擦破了點皮,一目了然。

“能走!”她委屈巴巴地說:“就是膝蓋疼。”

看樣子沒大礙。

“謝予安,你怎麽來這麽快?”

“剛好在附近。”

“幹嘛?”

“玩地下城。”

梵聲:“……”

“你家電腦不能玩啊?”馬上高考了還跑到網吧打游戲,也是夠拼的。

“網線被我爸拔了。”

“你幹啥了,你爸拔你網線?”

“除夕夜沒守歲。”

梵聲:“……”

“謝家家規什麽時候這麽嚴了,連你除夕夜沒守歲,都要被罰?”梵聲深覺不可思議。

話音未落,她又立刻想明白了。

哪裏是除夕夜沒守歲被罰,謝東明分明是不想謝予安跟她接觸。

“我不該麻煩你的。”她寒着臉,語氣生硬,“我自己回去。”

謝予安雙手抱臂,拿眼睨她,“車轱辘都卸了,你怎麽回去?”

梵聲:“……”

她這才想起去看自己的自行車,刺喇喇地橫在地上,鏈條斷了,車輪子也滾到了一邊,摔得比她還慘。

人破車亡,這是什麽人間慘劇吶?

她果然拿了苦情大女主的劇本。

“不用你管。”她梗着脖子,胸腔起伏,氣息更不順了。

“說了多少遍了,我爸媽是我爸媽,我是我,但凡我想做的事兒,他們根本攔不住我。”少年的手繞到梵聲身後,握住她腰,猛地用力,直接把人抱上車。

他的眼睛很亮很亮,眼裏盡是溫潤的光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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