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餘寶笙站在原地,她一直不能斷定他記不記得她,畢竟都是九年前的事情了。她的變化不小,原來的她梳個童花頭,額前齊齊的,臉上明顯的嬰兒肥,圓圓的,穿着校服,土裏土氣,除了近一米七的高個子,哪兒都還是個孩子,而現在,除了個子沒變,其他都變了,小尖臉,過肩的半長發,連在美國的媽媽都說,笙笙,你變得媽媽都不敢認了。或許他只是記得她的名字來确認而已。

緩緩回頭:“喬遠峰,我也沒想到你在這兒。”

“女大十八變,都有點兒不敢認了,兩次都不說話,我以為不是你呢,幸好……”喬遠峰笑了笑隐去後面的話。

“你也變了。”餘寶笙回笑道。其實喬遠峰變化并不大,無非是當年還有些潇灑不羁的高原浪子變成了持重帥氣的青年才俊。

喬遠峰發現自己有些習慣性地要伸出手去拍拍餘寶笙的腦袋,卻在餘寶笙頗有禮儀又頗顯距離的态度下下降一尺,五指并攏,說:“小丫頭,歷史重逢的重大時刻。”

餘寶笙避開喬遠峰發亮的眼睛,盯着他的手,猶豫幾秒才伸出手來,說:“的确不容易。”

喬遠峰的眼神黯了黯,沒有聽到那句嬌憨的“喬幫主”,眼前的餘寶笙就是他現在在任何一個社交場合下可能遇到的白領女青年,職業好,外貌好,矜持,自傲,禮儀得當。當下也将笑容收起六七分,只餘了恰到好處的微笑。

“八、九年,都快十年了,還真是沒想到,哪天一塊兒吃個飯吧。”

半個手掌被喬遠峰的手握住,他的手還是溫熱的,一如記憶中的溫度,餘寶笙心裏遙遠的記憶被翻起,無論如何,走與沒走,變與不變,眼前的人就是那個當初總帶着五分壞五分寵叫自己“小丫頭”的男子,臉上的漠然卸去幾分,掠掠被風吹起的頭發:“好啊,我請你吧。”

餘寶笙的手指生得漂亮,又細又長,骨節小,蔥白一樣的十個手指頭,隐隐地手背上還有幾個小窩窩。喬遠峰握着手指恍了神。那個時候多好啊,他帶着小丫頭去爬山,爬到半山腰,小丫頭累得呼哧帶喘,拖後腿撒嬌說不上去了,任他百般利誘,就是不往前走,最後他急了,一把抓住小丫頭的手,只覺得綿軟細致,有電流悠悠穿過心髒,幸好小丫頭正低着頭使勁向後抻身體,他掩飾地咳嗽一聲,色厲內荏地問,走不走?小丫頭紅着臉擡頭看他一眼嘟着嘴,走就走。那天他再沒放開她的手,到後來只要走在一起,抓住她的手仿佛成了習慣。

餘寶笙微微緊了緊手指然後松手,喬遠峰感覺到初春沁涼的空氣将手掌包住,心裏有些失落,面上卻不着痕跡地将手插入風衣口袋,

“昨天飯館前那車是你的吧。”兩個人并肩向大樓走,喬遠峰看一眼餘寶笙手裏晃來晃去的車鑰匙。

“嗯……沒有大切好。”餘寶笙本能地想到昨天喬遠峰和同事嘲笑她的“小馬”的事情,聲音有些沒好氣。

“還是挺不錯的。”喬遠峰的嘴角忍不住翹起,這丫頭還是露餡兒了,眼角瞥過去果然見餘寶笙的鼻子小小地皺起來,臉頰隐隐地鼓起,還是小丫頭一個。這個認知讓他心裏重新高興起來。昨天飯館坐下後他就發現餘寶笙坐在窗口,當早晨看餘寶笙從牧馬人裏下來時,他就斷定昨天的玩笑話應該是被聽到了。

餘寶笙說完話就覺得語氣太過親昵,她和他不熟,隔了多少年時間了。忍不住回頭挑眉,意外地看到喬遠峰目光看着前面,抿着嘴,眼角卻飛了上去,此情此景,何其熟悉,一時恍然,剛想習慣性地拐着彎嬌叱一聲“喬—遠—峰”,停車場的小保安熱情打招呼,餘醫生早上好。餘寶笙一凜,她都忘了這不是在雪山高原,今時不同往日。回小保安的問好之後,再面對喬遠峰面色已恢複如常。

再往前走就是門診樓,餘寶笙轉頭打個招呼:“我今天出門診,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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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遠峰伸手揮揮,悵然若失,那時候送餘寶笙回住處,她跟他說再見,他總會捏捏她圓圓嫩嫩的臉,小丫頭,明天見。而她則瞪着他,喬遠峰,說過多少遍了,不許捏。當他轉身離開的時候,她又總會撒着嬌背後喊一句,喬幫主,明天我要睡懶覺。

餘寶笙,餘寶笙,原來你在這裏。只是将近十年的時間,我還是不是喬幫主,你還是不是小丫頭。

冬末初春季節不穩,倒春寒得厲害,冷空氣一個接一個,呼吸系統疾病發作的不少,餘寶笙一上午居然接了四十多個號,到十二點的時候門外還等着五、六個。出門診時餘寶笙很少喝水,根本連上廁所的機會都沒有,與其憋着不如渴着。誰都不願意出門診,累,無休無止的病人,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呼吸內科還好,互相輪着來,聽說有的科室把出門診當作懲罰,誰犯錯了,出門診,小錯一星期,大錯一個月。

等排號的全部看完了,人如同虛脫一樣,鼓了好半天力氣才站起來,洗洗手鎖門去吃飯。餘寶笙想起一個年紀大的同行說的話,有時候真不想幹了,生個病都得扛着,別人去醫院是休病假,他們去醫院是加班。說真的,餘寶笙也有同感,可是已經入了這行,還能幹什麽去。她也算出生醫藥世家,從小在醫院裏長大,寫作業,玩耍,就沒想過還有其他生活方式。難道也像宋向宇一樣跳槽去賣藥?有人曾經說去外資醫院,條件好,福利好,工資高,可餘寶笙覺得她倒不為高工資,她就想能在特別累的時候可以歇個一兩天。再說,餘寶笙總覺得看那些高高興興出院的病人心裏總會多些幸福感和榮譽感。

在食堂門口碰到心外科幾個醫生,喬遠峰也在裏面,頭微微側着好像在聽身邊的同事說什麽,兩只手習慣性地插在口袋裏,神态自若,微風吹起白大褂的衣角,端的是玉樹臨風,風度翩翩。餘寶笙正想着要不要打個招呼,喬遠峰卻主動看過來。

“餘醫生,才吃飯?”

餘寶笙點點頭:“嗯,剛完。”

“多注意身體啊。”喬遠峰稍停頓微笑地從口袋裏伸出手比劃一下而後擦身而過。

餘寶笙也點頭而過,不出意料聽到後面叽叽喳喳的聲音。如果她沒猜錯的話,剛才喬遠峰身邊的女醫生對她的目光充滿了質詢。想起那個烏龍的相親事件,餘寶笙真的不知道如果當初喬遠峰和她坐在一張咖啡桌上見面相親的時候會是什麽情形。

吃着已經冷了的菜,餘寶笙揉揉乏了的頸椎,低頭看看自己這身白大褂,也就是白大褂而已,跟食堂賣飯的大師傅也沒什麽區別,不過是一個櫃臺裏,一個櫃臺外。想起來剛才喬遠峰的白衣形象,還真是制服誘惑,人跟人不能比,這個當然她早就知道,當年一件白襯衫,一條普通的迷彩褲,就帥得一塌糊塗。

22歲的喬遠峰指着餘寶笙身上的校服,一臉嫌惡的樣子,哎,你說,怎麽這麽多年了,中學的校服還是這麽醜。

17歲的餘寶笙看着白襯衫紮迷彩褲子裏,腳上一雙軍鈎鞋的喬遠峰,神清氣爽地站在眼前,低頭看看自己剛下火車渾身褶皺蓬頭垢面的狼狽樣子,想回嘴說幾句,又想起離家半旅游半出走的原因,滿腹委屈和悲傷,怔怔地眼淚就掉了下來。

餘寶笙搖搖頭,回憶的潮水撲面而來,又迅速地退下去。吃飯是正事,既然吃不好只能求吃飽,下午還有半天門診,吃飽才有精神為人民服務啊。

又是一個戰鬥的下午,臨近下班的時候,患者差不多都問診完了,餘寶笙收拾好東西,看看表,再過十分鐘下班,然後明天去培訓。

“餘醫生好。”

餘寶笙擡頭看進來的一個青年男子,年紀約二十大幾三十出頭。

低頭看診療本,王永好,30歲。

“怎麽啦?”

“老咳嗽,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兒。”

“什麽時候開始的?”

“大概快一個冬天了。”

“你冬天穿什麽衣服?”

“嗯?”患者奇怪地停下來,目光疑惑,“穿……什麽衣服?”

餘寶笙點點頭,道:“對,就是問你穿什麽衣服?”

“就是這身兒啊,哦,冷的時候,外面套件夾克。”年輕人遲疑地答。

“你說你能不咳嗽嗎?看看我們穿什麽衣服,這才是初春,大衣還在身上沒脫呢,你穿一件襯衫,冬天大家穿棉襖羽絨服都嫌冷,你穿一個夾克套襯衣,你不咳嗽,倒是不正常了。”盡管這個王永好看着人高馬大,可愣是被餘寶笙像幼兒園老師訓孩子一樣數落。

“真的嗎?可我沒覺得冷啊?”王永好盯着餘寶笙,就怕她說的不是真的,拿他開玩笑。

“今天回家多穿件衣服,起碼是件大衣風衣之類的,蒸個桑拿,出出汗,去去寒,再吃點兒止咳糖漿,消炎藥,一個星期應該沒問題。”餘寶笙懶得解釋,你不覺得冷,那是你的毛孔器官都麻木了不敏感了,可不代表你不冷。拿聽診器聽聽肺部,沒有羅音,應該情形還沒發展成肺炎。

“咳,我說呢,去了好幾家醫院,找了幾個專家,也沒說出什麽。謝謝您啊。”王永好讪笑着,他本來是來醫院做其他事情的,路過門診樓索性挂一個號再看看,剛才在門外看這小丫頭片子醫生還有些不屑,不過也沒幾個人,等就等會兒,沒想到還碰對了。

餘寶笙看看表時間已經過去十來分鐘,也沒有再提示有新患者,便收起器具,摘下口罩,看一眼王永好手裏明顯的保時捷标志的車鑰匙,面無表情地說:“開的車再好,屋子的暖氣再熱,也不能保證任何時候都能夠暖風對接,冬天還是冬天,保暖很重要。”

“那是,那是,餘醫生,給您添麻煩啦,您說,您看好了我這頑疾,解除了我一大塊心病,真不知道怎麽感謝您。”王永好一下子活泛起來,這女醫生長得還不賴,就是冷點兒。

餘寶笙揮揮手,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你們不再來醫院就是對我們最好的感謝。”

從門診樓出來繞到內科住院部,辦公室裏張童在,把自己的幾個病人交代給他,還好,不用麻煩太多人,大概有四五個病人症狀穩定再觀察一兩天就可以出院,出院小結已經寫完,還有幾個老病號,住一段日子自動會回家,剩下的那些個張童應付得了。

張童托着腮幫子聽餘寶笙交代,餘寶笙說一句話嘆一口氣,氣得餘寶笙使勁敲敲桌子:“張童!你有沒有正形兒?”

張童伸個懶腰,說:“真不想幹了,除了被別人托來托去幫忙找專家,這個職業對我來說,就沒什麽益處。”

餘寶笙不接他的話,把手裏的病歷往桌上一扔,說:“不幹的時候再說這話,你待在這裏一天,責任心就得堅持一天,你要不認真,出了事情誰都幫不了你!”

張童把資料撿起來看,皺個眉頭道:“我發現了,醫生這個職業就是走鋼絲,退不得,只能硬着頭皮往前走,哪天真摔下去了,心裏也就踏實了。”

餘寶笙也知道張童就是嘴碎叨,沒其他什麽毛病,放松口氣說:“這話就說給我聽聽,要是陶主任聽到,小心你的成績。”

出了住院部大樓,天已黑,不經意看左側的外科大樓,燈光仍然明晃晃一片,這個職業的确是有很多無奈。

作者有話要說: 勞動最光榮,大家上班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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