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方孝哉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門甫一關上,力氣便像被抽走一樣地滑坐在地上。他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他所一直害怕的事情,即使還未發生,但是聽到這些就已經足夠了。

老天為什麽要這樣捉弄他?是因為罪孽深重,還是死有餘辜?

所以現在才讓他在這樣的不安裏深深地煎熬,被自己的良心無盡地譴責。

葉傾雲的聲音在他耳邊陰魂不散地回蕩著。

「你自己的手上同樣沾滿了血,你殺過的人不比我少!」

方孝哉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看得出神,彷佛在一片漆黑裏可以看見自己的手上鮮血橫流,濃重的血腥味,分不清是自己剛沾上的,還是早早就已經染上的。

洗不掉的,永遠都清洗不去!

不!

他驀地驚醒,從地上爬起來,磕磕絆絆地走到桌邊,摸到桌上的銅燭臺,手指顫抖得幾次都拿不穩,但最終還是被他拿了起來,尖的那一端指向自己的喉口。

或許他醒來便是一個錯誤!

他不該醒過來的,所以他不能讓這個錯誤再繼續下去!

銳物刺穿皮膚的疼痛清晰的傳來,他曾經害怕自己死去之後在鬼差面前連名字生平也報不出來,但是現在這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

罪孽深重之人,萬劫不複,永世不得超生!

手指抖得越發厲害,他想,只要刺下去,一切便都結束了……

「……是不是真的都不好說。你也知道夫人發起病來誰也不認識,見著相像的就喊二當家的名。人還是她撿回來的,說不定大當家為了安撫她就這麽認下了,反正什麽都記不得,也沒什麽影響。」

就在手指将要用力時,方孝哉的腦海中莫名閃現那幾人的對話,他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方孝哉靜站在那裏努力地回想,於是腦海裏各種影像蜂擁而至,意味不明的夢境,夢境裏的人,那些陌生的稱呼……

「哥,這是我自己釀的酒,外人不給喝。」

「方大哥,等你回來若塵親自為你點茶。」

「大少爺,快走!」

方孝哉垂斂下眸眼,眉宇間堆了幾分凝重。

或許自己……不該這麽早下決斷!

這樣想著,緩緩放下手裏的銅燭臺。本來他就在疑惑自己的身分,被那幾個手下這麽一說,便更加重他的懷疑,只是之後發生的事讓他過於震驚,慌亂中一下失了分寸。

自己不該這麽輕易去相信葉傾雲,尤其他對自己的過去欲言又止、避而不談的态度,雖然不知道他究竟意欲何為,但是在一切都沒弄清楚前,自己不該這麽決斷。

想到這裏,心中便釋然了許多,摸了摸被刺傷的脖子,卻是為著方才自己如此之傻的舉動笑了起來。

叩叩!

門被輕敲了兩下,敲門的人力道拿捏得剛好,伴随著敲門聲響起的是葉傾雲低沈醇厚的聲音,「隐風,你在裏面嗎?」

方孝哉愣了一下,想起不久之前那人暴戾的言行,有些不想見他,但他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餘地。

「在,門沒拴。」他回道。

門嘎吱被打開,靴子蹭過地面的聲音。

「怎麽不點燈?」那人說著,腳步聲向他這邊過來。

他慌忙将手上還抓著的銅燭臺藏到身後,卻不小心硌到身後的櫃子,燭臺當的一聲落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滾遠。

「是沒有蠟燭了?」

葉傾雲問道,接著他聽到對方的腳步聲從自己身前走開,櫃子被打開,火石喀噠喀噠而後嘶地擦響,他能感覺到微弱的光,然後似乎有一團陰影擋在了面前。

「隐風,你脖子這裏怎麽了?」

方孝哉自然是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方才正要做什麽,於是轉過身,「沒什……」話音未落,對方的氣息已近在咫尺,溫熱的手掌貼上頸脖,手指正按在剛才要刺下去的地方,也就是喉口,亦是不久之前剛被他掐住的地方……

方孝哉忍不住地打了一個顫,卻感覺到他的手指在那裏輕輕摩挲,好像怕他會疼一樣的輕柔,又好像憐惜和心疼一般。

「對不起,白天的時候我沒能控制住情緒。」葉傾雲低聲道歉。

其實他一早就在門外,看到那個人拿著燭臺将尖細的那頭對準自己頸脖時,葉傾雲幾乎就要破門而入。

那個人并沒有做錯什麽,甚至因為他的存在,夙葉的病情穩定了很多,但是自己卻強加了這麽多不屬於他的負擔到他肩膀上。

在江上追逐著刺激與腥風血雨的生活,混跡得久了,竟然都差點要忘記了,這世上,還有本質純善的人……就好像他一樣,明明什麽都想不起來,明明連眼睛都看不見,但依然堅持著他覺得正确的處事原則。

一瞬間,葉傾雲升了一種遐想,不知道這個人失去記憶之前是什麽樣子的?但是……一旦他恢複了記憶,他就要離開這裏了吧?

想到這裏,葉傾雲發現自己居然有點不太願意他離開……

為什麽呢?

葉傾雲想,也許他有些地方真的和隐風很像,所以自己一想到他會離開,才會産生不舍的情緒……一定是這樣的。

方孝哉有點難以想象葉傾雲這樣狂傲暴戾的人放下身段道歉的樣子,雖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咽了一口口水,但卻說不出話。不是不想開口,而是不敢,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原諒?還是要繼續追問自己的過去?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猶豫躊躇,葉傾雲再度開口,「先是失憶,現在眼睛也看不見,是誰都不會好受。大夫說要放寬心不要過於傷神,所以我才不願和你說你的過去,怕你想得太多反而不好。而且很多事情,并不是你現在看到的那樣……」

方孝哉擡起頭,循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那你以後會不會說?」

對方的手從他的頸脖那裏挪開,然後撫上他的臉頰,安慰似地輕拍兩下,「你的眼睛要是恢複了,我就告訴你。」

先前心底那小小的期待煙消雲散,方孝哉有些黯然地垂下頭,也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再看見的可能。

「你別擔心,一腳踏進鬼門關的人大夫都能救回來。」葉傾雲仍是安慰,靜了一下,然後又道,「我向你保證,以後不随便殺人,包括山莊裏所有的手下也是,你看這樣可好?」

方孝哉幾乎是怔愣在那裏,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

「看你白天反應這麽大,既然不喜歡,我便吩咐下去,以後『買賣』的時候,只要都照我們說的,便放他們一條生路。」葉傾雲扶著他到一邊坐下,「其實我也一早就有打算,山莊裏好幾位堂主都已經娶妻生子,我想把山莊一部分的人手置出去做正經買賣,這樣也方便幾位堂主安置家人。」

葉傾雲所說的堂主方孝哉有見過,那幾個人算是葉傾雲的心腹,手上分別握著不少權力,山莊內各處的事務也都交由他們分工打點。

方孝哉沒有說好或是不好,因為不知道這些話究竟是葉傾雲原本就打算好的,還是說出來哄自己的。

「怎麽?你是不相信我?」

「沒有。」心口不一,方孝哉違心地答了,「山莊裏是你說了算,你覺得怎麽都好。」

「呵呵!」葉傾雲笑了起來,習慣性地在他頭上撫了撫,「我自是不喜歡那種束手束腳的營生,但是你覺得好便好了。」

方孝哉在心裏又是一怔,他知道葉傾雲不是那種會輕易妥協的人,但是在自己面前,他總是不停地讓步。

「傾雲,你不必顧及我的感受,如果想起以前的事……」

話沒說完就被葉傾雲打斷,「等到那時候再說吧。」

看樣子葉傾雲是打定了主意,方孝哉知道自己再多說也無意義,便不再出聲。葉傾雲又囑咐了他幾句,無非是不要過於操心、放寬心思之類的話,囑咐完便離開了。

面對一屋子的靜寥,方孝哉開始分析起葉傾雲這個人。

狂傲、霸道、一意孤行,有時候卻又溫柔體貼到了骨子裏。

如果自己不是駱隐風,那麽葉傾雲留下自己的目的是什麽?如果自己是貨真價實的駱隐風,那麽兄弟間的感情可謂真的不錯,自己處處被關心照顧著,還如此的遷就……

方孝哉想到這裏,忍不住伸手摸向自己的臉頰──之前葉傾雲碰觸過的地方。

不是因為失憶就分不清楚了,葉傾雲待幾位堂主也親如兄弟,但是那種一起喝酒一起吃肉福禍同享的關系比較他對自己的,總帶著幾許不同的情愫在裏面,有些壓抑,有些暧昧,不僅僅是因為有幾分血緣相連的關系。

想到這裏,方孝哉連忙将自己的猜測打住,他覺得自己不該把葉傾雲往那種方面去想。

接下去的時日,方孝哉所有的心思便都在配合大夫的治療上。

金針渡穴的效果很顯見,不出幾日方孝哉便能看見模糊的影像。

知道他的情況好轉,葉傾雲莫名地高興,彷佛全天下再沒有比這個更讓他高興的事情。於是也不知從哪裏弄來名貴的藥材,硬是逼著誘著他吃下去,只要大夫的吩咐,葉傾雲哼都不哼一聲便照著去辦,從沒見他這麽聽話的樣子。

到拆下浸了藥汁敷在眼睛上的紗布這天,葉傾雲也一直陪在一旁。紗布繞了一圈又一圈,待到完全除下時,室內的空氣彷佛被凍結住,只有爐子上文火炖著的藥罐噗嚕噗嚕地作響,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著他的回應。

方孝哉眨了眨幹澀的眼睛,眼前明亮起來,周遭的事物由模糊轉為清晰,接著第一眼看見的便是葉傾雲焦灼、擔憂、揉合了好幾種情緒的臉。

「怎麽樣?」葉傾雲湊近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方孝哉眨了眨眼睛,然後點頭。

葉傾雲皺眉,「你不要光是點頭,快說你到底看不看得見?」

「看見了……」方孝哉輕聲道,於是便見葉傾雲瞪大眼睛,全然不敢相信的樣子。

「再說一遍。」

他笑,「能看見。」

「再說清楚一點。」

「看得見,看得很清楚!」

葉傾雲看著他呆了一會兒,接著「啊」的一聲大叫将他從椅子上抱了起來原地轉圈,一邊轉著,一邊大笑,「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很多年都不曾體會過的喜悅漾滿了葉傾雲的胸膛,連他自己都不明白,不過是治好了他的眼睛,為什麽高興得好像是自己康複一樣。

在看到他那雙清眸再度放出光彩,看到他眼中噙滿不敢相信,臉上流露出不知所措也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流淚的有趣表情,葉傾雲的心裏,情不自禁地生出把他擁進懷裏的沖動,然後,他真的那麽做了。

那種擁抱滿懷的感覺,填滿了一直以來空缺的地方,不論是身體上的還是心理上的,葉傾雲不禁在心裏想,要是永遠都想不起來就好了……那樣就可以留在這裏,永遠當我的隐風。

因為他的複明,山莊上下慶祝三日。

方孝哉自然也是高興的,只是高興之餘又更加的不安。金針渡穴時以及完全複明之後,他腦海裏便時不時地閃現與現在無關的畫面,和曾經夢到的一樣,那些稍縱即逝的畫面完全不是夙葉山莊裏的人和事物。

繁華的城鎮,偌大的宅院,酒香飄逸的作坊,叫他為「大哥」的公子爺,碼頭上溫文爾雅的公子送他上船的景象,還有便是……燒殺搶掠,身陷一片火海之中!

他記得那時候剛醒過來,被告知是由於頭部受傷才失去記憶的,如果那些畫面真是他的記憶,那麽自己失憶,難道和那場殺掠有關?

眼睛複明之後,方孝哉便一直等著葉傾雲履行承諾來告訴他──他的過去。但是葉傾雲似乎已經忘記了這件事,又或者是刻意回避這個話題……

其實葉傾雲這邊,方孝哉早已不抱什麽希望,如果他想說自然會說,若是不想,誰也不能拿他怎樣。與其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還不如自己去調查來得更切實際,但是殘留在他腦海裏的畫面片段只有那些,翻來覆去,沒有任何進展。

這日山莊裏的下人來禀,說是二當家的一位故友得知二當家回到山莊,許久未見,想念非常,故而特意差人上門邀二當家過門一敘。

方孝哉聽後不禁疑惑又有些興奮,這是他醒來後第一次有認識「從前的他」的人來找他,之前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況,不知是真的沒人來找他,還是都被葉傾雲給擋下來。

想到葉傾雲,便問下人可有見到大當家,下人回說,大當家和堂主出去「買賣」了。他這才有所了悟,想是葉傾雲不在,下人又做不了主,這事才讓他知道了。

方孝哉起身整了整衣衫,「你帶我去見他。」

吩咐下人,若是葉傾雲問起來便說他悶得慌,到鎮上走走去了,然後就跟著對方派來傳話的人走了。

夙葉山莊傍山而建,而他跟著那人所到之處是要行過一段水路,然後到某座小島上。

島上煙霧迷蒙,奇石怪草随處可見,宛如仙境一般。

方孝哉被引到一處臨水而設的八角琉璃亭前,亭中石桌前坐著一名男子,白緞素衫,長發輕挽,正煮水沏茶。

聞見人聲,回過頭來,清風過耳,薄霧微撩,端得清隽俊逸。

方孝哉拱手作了一揖,搜尋腦海裏那殘存的記憶,卻是沒有這個人。對方但笑而不開口,只做了個「請上座」的手勢。

方孝哉便也不客氣,走了過去,一挽衣襬坐下來。

「這位公子,聽帶我到這裏來的人說,你是我的故友,但月前我受了點傷,不記得先前的事情,故而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對方的嘴角含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拿起炭爐上的紫金沙銅水壺,姿勢優雅地斟水,而後将茶盞奉到他面前。

「在下和隐風還有傾雲自小一塊兒長大,感情深厚,但……」對方雖是笑,但看向他的眼神卻是冷淡生疏,「在下卻與你不曾相識。」

方孝哉只覺自己腦袋裏轟的一聲響,呆愣在那裏半晌才遲遲回神。手抖得幾乎拿不住杯盞,他定定地看向眼前的男子,「你沒有騙我?」

「在下與你無緣無故,為何要騙你?」

「駱隐風真的另有其人?」

「确實。雖然上一次見面已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但隐風天生一副練武的好骨架,生得潇灑飄逸,為人隐忍含蓄、溫潤如玉,與你這般文弱的模樣……相距甚遠。」

方孝哉垂眸想了想,而後捉住桌沿微微俯身,「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對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盞,悠悠然地用杯蓋撇開茶葉,抿了一口,才道,「在下不知。」

聽聞他這麽說,方孝哉不由神情有些黯然,雖然自己也曾是那樣的懷疑,但真的被證實之後,心裏的滋味複雜得難以言喻。

失落、悵惘、迷茫,還有幾分恐懼。

他思索了一陣,但又強打起精神,撐著笑臉端過桌上那盞茶喝了一口,輕道,「好茶!」一擡頭,對上對方一臉饒有興味的表情,正是在打量他。

他颔首一笑,「既喝過公子的茶,也算是相識,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對方一直淡漠的表情舒朗開來,拱手道,「在下上官蘭容,是這一方水島的主人。」

「幸會。」然後他有些自嘲道,「只是我實在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如果上官公子不介意,暫且還是叫我隐風好了,名字只是讓人叫的,并不代表什麽。」

對方也是笑了起來,「是,名字只是讓人叫的,只要以後知道自己是誰就好了。其實聽聞夙葉山莊的二當家回來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人不是真的駱隐風……」

方孝哉放下茶盞,用著誠摯的眼神看向對方,一臉願聞其詳。

上官蘭容略忖了一下,而後道,「因為真的駱隐風是絕對不會再回去夙葉山莊的。而我之所以趁著傾雲不在的時候差人去約你來,便是對這位『替身』懷著些許好奇……」

「那你為何不在傾雲面前點破,而是要偷偷約我?」

「傾雲的脾氣我想你也應該見識過,其實山莊之外很少人知道你的存在,顯然傾雲不希望太多的人知道。如果我當面點破,也許今天就不能這麽安然地坐在這裏和你喝茶說話了。」

方孝哉思忖著上官蘭容的話,所以這幾個月來沒有上門來找他的人……因為自己根本就不是駱隐風!

只是,葉傾雲為什麽要這麽做?還是像上次那幾個手下說的,因為神智不清的夙葉夫人将他認成了「駱隐風」,所以他就将錯就錯留下自己用以安撫夙葉?

但是,對於一個替身,葉傾雲對他又似乎太好了,給自己治傷,又給自己治眼睛,甚至只要是自己說過的話,葉傾雲幾乎都一一照辦了。

方孝哉正陷在自己的思索之中,被對方幾聲「隐風」給喚回神思。

上官蘭容似乎看出了他在疑惑什麽,便道,「我也猜不透傾雲這麽做的目的,你也知道,夙葉夫人神智不清,發起病來更是麻煩,若是你能安撫住她,傾雲留下你也不是沒有道理。反正你失憶了,對山莊構不成威脅。」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表情略有凝重,「我想傾雲是不會害你的,但有些事情還是要告訴你──」

「請說。」

「傾雲和隐風雖是表兄弟……但傾雲對他的表弟似乎并不僅僅只是表兄弟的感情這麽簡單……」

方孝哉略微一愣,然後垂下眼簾細細地咀嚼對方的這句話。

不僅僅是表兄弟的感情這麽簡單……那還會包含著怎樣的情感?

心底輕輕一悸,他似乎有所體會,又似乎不完全明白。

「上官公子,不知你和我說這些是為了什麽?」他問道。

上官蘭容聽聞,卻是笑了起來,替他又斟了一杯茶,才道,「對自己的兄弟存有不倫之戀,這是世俗所不容的。傾雲他不會表現得這麽明顯,但是我和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傾雲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心裏想的是什麽我能猜得明白,何況我還親眼見過……」

說到這裏上官蘭容卻沒有再說下去。

方孝哉心忖,這上官蘭容說話處處繞著彎子,面相雖善,人也親和,但就不知這份客套是真是假。

上官蘭容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這才繼續說下去,「我之所以要提醒你,便是想要你明白──那個人對你的好,也許并不是真的好,如若有一天你不再是『隐風』了,傾雲便将變成你從未認識過的一個人。」

方孝哉手一顫,杯裏的茶水濺到手指上,燙紅了一片,但他渾然未覺。

回去途中,方孝哉一直在思忖著上官蘭容說的最後一句話。

「亂花漸欲迷人眼,水月鏡花空悲切。切莫深陷下去,否則難以自拔。」

為何會亂花迷眼?為何會深陷其中?又為何……難以自拔?

他想了一路,卻是沒有明白。

本想悄悄回到山莊不讓葉傾雲知道,奈何剛走到門口便見一道人影竄出來。

葉傾雲臉上幾分擔心幾分怒氣,「你跑哪裏去了?」

他被對方的氣勢一下震懾住,而抓著他胳膊的手又力氣大得驚人。

「我、我只是有些悶……就到、就到山下走走去了……」明明已經打了千遍的腹稿,也和下人們通好了口徑,被葉傾雲這麽一吓,還是說得結結巴巴、心虛不已。

葉傾雲抓著他的手松了一些,但口氣還是帶著責備和質問,「怎麽連個下人都不帶?你的眼睛剛剛複明,萬一有什麽事情怎麽辦?」

眼前的男人原本該是戾氣張揚的臉上此刻堆滿了不安和焦躁,夕陽斜照,落日的餘晖鋪散而下,為那張如雕似刻出來的隽逸臉龐平添了幾分柔和,連帶著令他整個人都看起來溫柔不少。

「下次不會了。」方孝哉低下頭輕聲說道,像個知道自己做錯事的孩子。

對方似乎察覺到自己的口氣有些嚴厲,手上的勁也松了一些,「行了,吃飯吧,飯菜都涼了。」

跟著他走入飯廳,晚膳看起來像是早已布好的,但菜還冒著熱氣。錯過了中午那頓,此刻他也正好腹內空空,一坐下便有些不顧形象吃了起來。

但葉傾雲這頓飯卻吃得不怎麽太平,剛拿起筷子便有堂主進來附在他耳邊悄悄說著什麽。隔了張桌子自是聽不清楚,只抓住幾個漏逸出來的詞,好像是什麽「地盤」、「毒七」、「重傷」,方孝哉想了想,仍是猜不出他們在說什麽。

待到堂主把事情禀完、葉傾雲讓他先退下的時候,他已經一通風卷殘雲下來。

葉傾雲看了眼桌上的殘羹剩湯,卻是笑了起來,「餓壞了吧?難得看到你胃口這麽好。」也不動筷,便就這麽看著他吃。

「傾雲你怎麽不吃。」見對方遲遲不動筷,他放下碗問道,然後眼角一瞥才注意到桌上的菜幾乎被他掃光,不由暗暗地臉紅,頗有些歉意。「我是餓壞了,你要吃什麽,我讓廚房再給你做些。」

葉傾雲搖了搖頭,「看你吃得這麽香,我都覺得飽了。」說著執起筷子又夾了個雞翅到他碗裏,「多吃些,也不知你眼睛複明以後有沒有發現,之前好不容易把你養胖了些,又全給憔悴回去了。」

然後似乎注意到什麽,葉傾雲俯身湊過來,執起他的手,「你這裏怎麽了?什麽時候被燙到的?」還不待他回答,便回頭招呼人把藥箱取來。

藥箱很快被送上來,葉傾雲動作小心的往他手上塗著藥,藥膏散著淡淡的蘭花香,絲絲清涼。葉傾雲的動作格外輕柔又小心仔細,在他手指的撫弄下,原本就沒什麽大礙的地方傳來陣陣酥癢。

方孝哉呆呆地看著對方,腦海裏竟響起上官蘭容的聲音。

「那個人對你的好,也許并不是真的好,如若有一天你不再是『隐風』了,傾雲便将變成你從未認識過的一個人……」

啪!

手裏的筷子滑落桌上,對面的人停下動作不解地看他,「怎麽了?我弄疼你了?」

方孝哉将手抽回,慌忙站了起來,「不是!我、我吃飽了!」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連逃帶奔地向自己房間的方向而去。

自己不是駱隐風,所以受不起他對自己的好!

落荒而逃般地一頭紮進自己的房間裏,背靠著門板大口喘氣,感覺到胸口有什麽怦怦亂跳,好似要跳出來一樣。

剛才那一幕浮現在腦海裏,葉傾雲的擔心,他的細致,還有只對他所展現的溫柔。曾經是那樣毫無顧忌地享受對方給予的關懷,而當真相被揭露的這一刻起,他再也沒辦法心安理得地去接受那一切。

如果自己不是駱隐風,葉傾雲會如何待他?

眼角餘光瞥到挂在屏風上的狐裘,方孝哉緩緩走過去取了下來,手指輕撫而過。

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再是駱隐風,他還會這樣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還會變著法子找來有趣的物事讨自己歡心?會因為自己失明而方寸大亂,竟去相信換眼這種荒謬至極的方法?會那樣焦躁地在山莊門口等自己回來?會……

自己從昏迷中醒來之後,便是他一直陪著自己說話解悶,讓自己幾乎忘記了低落;眼睛複明的那一天,他也是真的為自己高興,他甚至還記得他将自己一把抱起來的時候,手都是顫抖著的……

方孝哉不敢想下去,在這個山莊裏,只有葉傾雲對他最好,好到彷佛中了毒,明知這本該不屬於自己的,卻偏偏不想失去。

如今……自己要怎麽辦?

他該怎麽辦?

是作為「隐風」繼續享受著對方的給予,還是找回自己,從這個地方,從「駱隐風」的影子裏徹底走出去?

方孝哉覺得自己……茫然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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