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是夜,一道人影出現在夙葉山莊的碼頭上,跳上小船,獨自撐船而去。
葉傾雲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只默默地搖動船橹,白日裏他從自外頭回來的方孝哉身上嗅到了不屬於夙葉山莊的花草香。
這種香極為特殊,只在上官家的島上才有,他的師父上官弘過世之後,上官蘭容便成了島主。
上官蘭容……
葉傾雲默念著這個名字,心裏有些不好的預感。
問了下人,果然上官蘭容讓人來請那人過門一敘,還囑咐說不要讓自己知道。從那個人的神色來看,并無異樣,似乎上官蘭容沒有說起什麽,但葉傾雲仍是不放心,還是決定到島上去一次。
劃到上官的萬花島上時已是深夜時分。
島上水氣籠罩,青霧缭繞,似仙境一般。
秋夜寒涼,上官蘭容一襲單薄的長衫,坐於水心亭中,燒水煮茶,面前石桌上還擺著一個杯子,好像知道有人要來一樣。
「你是料到了我會來找你?」
上官蘭容放下手裏的小銅壺,翩然一笑,「今日蔔了一卦,說有舊友到訪。」見葉傾雲板著臉不作聲,拿過桌上的茶杯氣定神閑地喝了一口之後,才繼續道,「我猜你聞到他身上的花草香後定會尋過來的。」
葉傾雲站在那裏,四周氣息凜冽,「你對他說了什麽?」
「沒什麽,他什麽都不記得,說了也沒用,再說……」上官蘭容頭一歪,嘴角笑意更甚,「說了他就能變成駱隐風?」
葉傾雲手腕一翻,劍出鞘了一半橫在面前,「你到底想玩什麽花樣?」
上官蘭容收起笑意,起身走到他身側,「我啊,只是告訴他……你、喜、歡、『他』……」
「你?!」他一伸手拽住上官蘭容的衣襟,「你胡說什麽?」
上官蘭容又是笑,眼角水波蕩漾,「胡說?呵呵呵!你敢保證……青州驿館,月下觞吟,你沒趁著酒醉偷親駱隐風?」
葉傾雲的瞳孔倏地收縮,而後眸光犀利,「你看見了?」
上官蘭容點點頭,「你以為我醉得不省人事?其實我清醒著呢,而且……」他頓了頓,嘴角勾起的笑帶著幾分意味不明,「而且隐風也醒著。」
葉傾雲只覺腦中轟的一聲響,「你為什麽現在才說?」
上官蘭容譏笑著道,「因為你到現在才問。」
兩人靜默,花葉香草氣味微熏,上官蘭容沒有從他手裏掙脫,反而就著他拽著自己的姿勢順勢貼了上去,巧笑嫣然,三分誘七分媚,薄唇微啓,在葉傾雲臉頰邊吐了一口熱氣,「我這裏有種藥……可以讓他一輩子都想不起以前的事情……」
甜香的氣息讓葉傾雲血脈贲張,他只覺全身血氣都往腹下那個蠢動的部位湧去,他眼前模糊,上官蘭容的面貌漸漸淡去,只餘下個輪廓,漸漸那輪廓轉變為另一副面孔……
不對!
葉傾雲猛地清醒過來,接著一把推開上官蘭容,沖到亭子的石桌邊。
滋──
石桌上青煙嫋嫋的香爐被他用茶水澆滅,葉傾雲回過身,臉上還帶著未褪的情潮。
「你想做什麽?」手上的劍出鞘,指著上官蘭容的胸口。
「做什麽?」上官蘭容手指夾著他的劍,将劍尖從身前撇開,「葉傾雲,你還記不記得六年前那次出游,我們在泰山腳下遇到的那個算命先生?」
葉傾雲斂起眉頭想了想,然後有些疑惑,「你說的是那個胡言亂語的江湖術士?」
「呵呵呵!」上官蘭容朗笑開來,而後袍袖一甩,一手收到身後,「我倒是覺得他說得很準……他說隐風的情是『求之得之』,我的情是『求而不得』,而你……則是『求之必失』!」
葉傾雲沈默不語地将劍收了起來,然後才道,「上官,那個人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多管,否則惹怒了我,我連師父的情面也不會留。」
上官蘭容平淡以對,「你什麽時候對我講過情面了?」說完眼神一黯,好像帶上了幾分嗔怨。
葉傾雲轉身,提起腳步便向外走去,後面傳來上官蘭容的聲音。
「你別忘記了,你『求之必失』,葉傾雲你注定是留不住想要的東西的!」
葉傾雲沒有理睬他,緊了緊手裏的劍,越發加快了腳步。
次日中午,方孝哉是被外面的吵鬧喧嚣給吵醒的。
一夜繁雜缭亂的夢,即使明明聽見了外頭雞鳴報曉的聲音,但他依然不願睜開眼睛。夢裏的人和景物有一種別樣的親切,他很想就這樣一直下去,想不起自己是誰也好,至少不是別人的替代品。
起身開門,就見下人忙碌來去。
「隐風。」葉傾雲笑著向他走過來,手指在他的鼻子上輕刮了一下,「你睡晚羅,都日上三竿了。」
方孝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然後錯開話題,「今天什麽日子?怎麽都在忙碌?」
「沒什麽,只是打掃打掃,換上過冬的對象。」
循著葉傾雲的話看過去,方孝哉卻是一眼瞥見了他手裏的劍,那一柄和他以前常常拿在手裏的不太一樣,劍鞘之上除了風團雲繞便無其它,鵝黃的劍穗有些褪色,想是該有些年歲了。
似乎是看出了他眼裏的興趣,葉傾雲将劍遞到他面前。
方孝哉有推卻的意思,卻敵不過對方的執拗,只好接了下來,握住劍柄緩緩将劍抽了出來。
铿──!
劍身之上劃過一道寒芒,沈甸甸地握在手裏,卻不曾感到煞氣,便好奇問道,「傾雲,怎麽以前沒見你拿過這柄劍?」
葉傾雲笑著輕聲道,「不是我的,來,要這樣才對。」說著手握上他擎著劍的手,帶著他挽了幾個劍花。
劍光缭繞,晃花了他的眼。他看見葉傾雲臉上挂著溫柔淺笑,眸子裏映著自己的身影,清風拂耳,劍氣橫秋。
「以後教你些簡單的招式,只是防身的話應該足夠的……」
方孝哉一愣,盡力跟上他的腳步,「為什麽?」
對方醇厚的聲音落在耳邊,那樣的理所當然,「你是夙葉山莊的二當家,怎麽可以不會武功?」
「隐風天生一副練武的好骨架,生得潇灑飄逸……」
上官蘭容的聲音灌入腦中,方孝哉猛地驚醒,掙脫開來。
葉傾雲不解地看著他,而方孝哉也是怔愣了片刻,然後看了看手裏的劍,嫌惡一般地往葉傾雲手裏塞去,「不!我不要!」
「你怎麽了?」
葉傾雲正要走近,被他退後了兩步躲開,「沒,我剛起來還沒有梳洗。」
於是,再次落荒而逃!
他不明白葉傾雲的心思,明知自己不是駱隐風,卻還能這樣将錯就錯地錯下去。從他口裏聽到的,沒有一樣是真的!沒有一樣是屬於他的!但是葉傾雲卻是那樣自然地說著、描述著,每一次莫不是帶著歡喜的表情,就好像他是真的駱隐風一樣。
不!他不是駱隐風!也不想成為駱隐風!
方孝哉在心裏這樣對自己說道,但是轉念間又開始猶豫。
如果自己不是「駱隐風」,便也将是失去葉傾雲對他的好。
一面是不想活在別人的影子下,一面又不願失去對方的溫情……方孝哉覺得自己已經貪婪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什麽都不願付出,卻心心念念著別人的給予。
如此矛盾,又如此的……無恥!
藤蔓般無聲無息蔓延開的罪惡感,從這一天起,便折磨得他寝食難安。
方孝哉開始躲著葉傾雲,不同桌吃飯,不去他可能出現的地方。現在的葉傾雲對於他來說就好像一劑毒藥,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不會迷失在「駱隐風」的陰影之下。
但其實那天之後,他也很少在山莊裏看到葉傾雲。
聽留在山莊裏的手下說,最近另一邊的勢力頻頻騷擾夙葉山莊勢力範圍的水域,搶掠良商的貨船,不僅如此,在別的水域對於承自山莊庇護的船只也痛下殺手。
葉傾雲帶人正在處理這件事,不過這次似乎弄得挺僵,對方不肯讓步,葉傾雲自然也不是好說話的主,所以有不少受傷的下屬被陸續送了回來。
飄蕩在山莊的血腥味愈加濃烈,使得方孝哉更加不願待在山莊裏。所以他得了空便會往鎮上去,看看山莊在鎮上的鋪子。
葉傾雲答應他将一部分産業轉置出來做正經買賣,但是看了鎮上的情況才明白,所謂的轉置不過是将來路不明的錢財用這種方法變得正大光明。
鎮上的商鋪實則都是依附在山莊的勢力之下,兩淮之上水運繁忙,各路不同的勢力也有親有疏,若是傍上一個大點的主,打狗也要看主人,別人便也不敢随意動他們,所以鎮上的百姓明知夙葉山莊背地裏做的什麽買賣,但從不點破,也不會有一絲異議。
相對的,夙葉山莊因為不劫良商的貨船又常常出資接濟百姓,在江湖上還是有些許聲望的。
而這些都是從上官蘭容的口中聽來的,上官蘭容告訴他,葉傾雲之所以這樣做,是當初「駱隐風」離開夙葉山莊之時和葉傾雲定下的君子之約。夙葉山莊有絕對不會去做的事情,是葉傾雲為了「駱隐風」的妥協。
那樣一個狂傲自大、一意孤行的人,竟也懂得妥協?
不,他确實懂得妥協。
在眼睛失明的時候,在自己要求他改走正道的時候,每一次他們之間有了沖突,最後妥協的都是葉傾雲。以前他想起時會覺得感動,而現在,卻是隐隐的心痛。
方孝哉終於明白,那些妥協不是因為他占據著道理的一邊,也不是因為葉傾雲對他格外的重視,那個男人在他面前所有表現出來的一切,溫柔的、強勢的,抑或是孩子氣的那一面,只因為他現在是「駱隐風」!
「上官,你之前說夙葉山莊原本是做正經買賣的,為何現在會走上這條路?」
趁著葉傾雲不在山莊的時候,方孝哉就會到上官蘭容的島上坐坐,只需前一晚将上官蘭容給他的信鴿放飛,次日便會有船在渡口等他。
聽到他這麽問,上官蘭容不忙著回答,挑了挑香爐裏的灰,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這件事說來話長,你既想聽,我便慢慢告訴你……事情要從六年多前說起……」
「上官!」
話正到這裏,便被一個低沈帶著怒意的聲音打斷,同時一道寒光,卻是一把劍直直向上官蘭容飛去。
但見上官蘭容面色不驚,身體後仰躲開那柄劍,然後寬袖一掃,将那劍帶著調轉了個方向扔了回去。
方孝哉的視線随那劍看過去,便見葉傾雲怒發如狂,雙目赤紅,衣袍被風吹得獵獵翻飛,說不盡的張放與飛揚。
那劍被上官蘭容掃了回去,葉傾雲手臂一撂将劍接下,而後手腕翻轉長劍一振,劍氣如刃,橫蕩開去,一旁的巨石轟得一聲四分五裂。
「上官,我夙葉山莊的事何時輪到你管?」葉傾雲沈著聲音問道。
對方的視線并未落在自己身上,但方孝哉卻依然心悸,被葉傾雲這樣子給生生吓住。
上官蘭容将他往身後拉了拉,暗聲道,「他沒聽見什麽,你不用擔心,我也不會告訴他的。」說著折下一段樹枝,手指在上面抹過,竟是笑如春風,「很久沒和他過招了,我去會他一會。」
言語方罷,便見上官蘭容足尖一點縱身一躍,手執斷枝自水上亭中翩逸而出,身姿輕盈宛若飛鴻。
葉傾雲見他阻擋,将劍一橫迎了上去。一時間,劍氣激蕩,風聲呼嘯,兩人打得不可開交。
幾十個回合下來,兩人竟是不分上下,葉傾雲招招狠厲,上官蘭容接得輕松,旋身回舞,優雅自若,卻是将葉傾雲的狠招化為虛形。
方孝哉看得呆愣,那兩個人豐神飒爽穿梭於花葉之中,翩然世外的感覺,有點不真實。
就在他發愣的時候,葉傾雲震斷上官蘭容手裏的樹枝,一掌擊在他胸口上,将他打落在地。
上官蘭容俯在地上,張嘴一口血箭噴了出來。
「上官?!」
方孝哉上前要去扶他,葉傾雲手掌一翻,頓時一陣犀利掌風将他掃出丈外。
背脊撞在廊柱上,疼得他眼前發黑,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口裏湧上一股腥甜,黏膩的液體順著嘴角淌了下來,手指一抹,一片猩紅。
好狠!
方孝哉扶著廊柱勉強穩住身子,接著看見一雙靴子停在自己面前。不用擡頭,對方的氣勢已經壓得他喘不過氣。
「隐風,他都和你說了什麽?」男子沈冷的聲音彷佛尖銳的冰刃,直接洞穿他的胸口。
「上官他……咳咳……」
方孝哉剛一張口,腥甜的液體便從喉嚨口泉湧而出。
他扶著廊柱咳了起來,有幾滴血點噴到了葉傾雲的衣襟上,嘴裏那股血腥的味道讓他作嘔,壓下胃裏不适的翻騰,他擦了擦嘴角,「上官講了一些我們小時候的事情……」
不敢擡頭看對方,生怕一不小心被他看出了自己的心虛。
葉傾雲伸手過來捏住他的下颚迫他擡頭,他抗拒地扭開頭從他手裏掙脫,葉傾雲再次捉住他的下巴,他依然頭一轉,甩開。如是幾次,葉傾雲手下加了力道,他幾乎能聽見自己下颚骨喀嚓喀嚓脆響的聲音。
頭被擡起來,正對上葉傾雲飛揚的眉目。比較之前他的表情已沈靜了很多,但眼角仍是赤紅,平靜之下反而更令人恐懼。
「傾雲,我不是故意瞞你的,只是你這段時間正好不在莊裏……」
葉傾雲沒有接口,舉起另一只手,他下意識地以為葉傾雲要打他,閉上眼微微撇開頭。一團陰影照著面門落下來,卻沒有傳來預想中的疼痛,反倒是有什麽粗糙的東西落在嘴角上,用力地來回擦拭。
方孝哉睜開眼,看見葉傾雲臉上帶著幾絲歉疚,正用自己的衣袖替自己抹去嘴角的血滴。
「沒事……」他向後瑟縮退去,卻因下巴被捉在對方手裏而無法拉開距離。
他聽見葉傾雲很輕地嘆了一聲,捏著他下颚的手松了開來。對方那逼人的氣勢稍稍離開,他覺得自己剛剛險些被那股氣勢壓迫到窒息而死,才略松了口氣,然下一刻手腕卻被用力地握住,還不待他反應,葉傾雲已經拉著他向外走去。
「傾、傾雲……」又回頭去看被扔下的上官蘭容,「……上官?!」凝^香^收^藏
上官蘭容搖了搖頭示意他不用擔心,方孝哉這才轉過身,勉力跟上葉傾雲的步子。
葉傾雲确實有些惱怒,自己是為他好,不想他背負別人的影子,但他卻偏偏要去自尋煩惱,只是在看到他那副堅忍又倔強地不肯在自己面前低頭、任自己擺布的樣子之後,又是心軟及後悔。
那個人什麽都想不起來,想要知道「自己」的過去也無可厚非……
幾乎是連拖帶拉地将他帶回到船上,船家一聲不響地撐起船。葉傾雲抱著劍站在船頭,一身凜然令人畏怯的寒意,而方孝哉則待在船尾,有些手足無措。
「你要聽過去的事情……為什麽不來找我?」葉傾雲背著他發問。
方孝哉很想開口說什麽,但是覺得怎麽說都不好,葉傾雲剛才一怒之下傷了上官蘭容,雖然他只是被掃了一掌,但胸口也是隐隐作痛。
「咳、咳!」
不想還好,一想便覺有股血腥味順著喉嚨漫溢而上。掩著嘴低咳了兩聲,但喉頭那裏卻是堵得更加厲害,一咳連帶著心肺一起疼。
「疼不疼?」男人低沈的聲音落在他耳邊,随之一只大手在他背上輕拍替他順氣。
不知道葉傾雲是什麽時候走到自己身邊的,方孝哉被自己嘴裏的血腥味弄得有些惡心,便不想開口,稍稍擡眼就看見葉傾雲垂在身側執劍的手的袖子上一塊暗紅的痕跡……
心口驀地一陣抽痛。
若是「隐風」,他那一掌還打得下來嗎?
只是這句話,他沒有問出口,也不可能問出口。
回到山莊之後,葉傾雲便招來大夫要替他診視。
方孝哉先回自己的房間,聽到葉傾雲在外面敲門,呆坐在榻上的他被吓了一跳,朝向門口看了看,卻是不動,下定了決心不去開門。
葉傾雲在外頭耐著性子敲了一陣,接著砰地一聲,門被他一腳踢開。進來的人臉色不太好看,朝他這邊看過來,見到他只是安然地坐在榻上,臉色又沈了三分,但沒有發作。
揮手招了下跟在身後的大夫,大夫提著藥箱走進來,已經見慣了這種陣仗,治起傷來倒游刃有餘,替他診脈然後開了方子,讓下人去煎藥。
方孝哉由始至終都沒有和葉傾雲說話,他是人,他也有生氣的權利,他自然是不可能提著劍和葉傾雲出去打一場,所以他用這種方式表達他的怒意。
葉傾雲似乎明白他的情緒,大夫走了之後便拉了一張椅子坐在他榻邊,兩個人誰都不開口,靜靜坐著,這樣怪異的沈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中間葉傾雲起來了一次将蠟燭點上。
臨近晚膳時分,下人将煎好的藥端來,葉傾雲接過之後輕輕吹著。
大夫說他肺腑有損,需要多加調理。
方孝哉不恨葉傾雲的那一掌,只是難過,在這個男人心裏,自己究竟是被置於一個怎樣的位置……駱隐風的替身?真的僅此而已?
對面男人吹涼了湯藥,将碗遞到他面前,「動手打人是我不對。我也記得我曾經答應過你。你把藥喝了,想聽什麽我都告訴你……」
方孝哉看了看葉傾雲,伸手接過藥碗,仰起頭一口喝盡。
葉傾雲從他手裏接下空碗,用袖子拭去他嘴角的藥汁又替他将被褥掖好,轉身将藥碗放到桌上。做完這些他才坐定下來,眸光沈斂地看著他。
「我說過不想讓你知道,是怕影響了你的情緒,大夫也再三叮囑你要多休息,不要耗費心神……」似乎看他不想聽這些的樣子,葉傾雲嘆了口氣,然後沈聲道,「小時候的事情我想上官也和你說過了,你想從哪裏接著往下聽?」
方孝哉想了一想,「上官說到六年前……」
他看見葉傾雲的眸光黯了一截,深邃得好似一汪深潭,又彷佛看不見底的深淵。葉傾雲斂著眉頭思忖了一會兒,然後才緩緩說起來。
燭火輕曳,這一夜,誰也無眠。
葉傾雲知道那個人沒有錯,他想知道自己的過去無可厚非,自己氣的是他瞞著自己和上官蘭容見面,或者說還有些害怕,害怕上官蘭容說出真相後,那個人會提出要離開山莊。
那些塵封多年的往事,以為永遠都不會再去碰觸,那是他埋藏在心裏不敢面對的過去,也有著他對於自己兄弟所生的醜陋的不倫之戀。
在隐風離開後,他曾發過誓,這些難堪的過去,那份無法說出口的情意,他要永遠藏在心裏,然後帶進墳墓,但是沒想到有一天,自己卻會願意對一個身分不明的人敞開心扉,講述這段過去。
略了一些,省了一些,那些對於「駱隐風」的感情被他深埋在心裏,現在想想,卻也沒有了當初的那份悸動。
不知是隔得太久了,還是這份感情一直被深深壓抑以致連自己都下意識的去避開,現在回味起來,淡淡的,更多的是對兄弟之情破裂的惋惜。
駱家原是做正經買賣的人家,葉家則混跡於江湖,葉駱兩家因為聯姻而成為了親家。這時候的夙葉山莊還不叫夙葉山莊,夙葉山莊也還沒做上那無本的買賣。那夙葉夫人和葉傾雲的父親是兄妹,夙葉夫人嫁到駱家後,兩家相繼添丁,為了親上加親便給二人分別取名為「傾雲」、「隐風」。
兩人的年齡相差不大又都是獨子,故而從小吃住一塊,一同練字習武。只是由於兩家的家世背景仍是有很大的差異,葉傾雲身上總有著泯滅不了的江湖俠氣;而多年之後,駱隐風則長成了一位溫潤如玉、風度翩翩的少爺公子。
那一場變故是在六年前,不僅改變了葉駱兩家所有人的命運,也将葉傾雲和駱隐風兩人的兄弟關系生生斬斷。
六年前的一日,駱家老爺外出做生意。結果一去不回,後來有人報信,才知道駱老爺的船遇上了江寇,全船的人無一幸免於難,而夙葉夫人便是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患上了失心瘋。
仗著葉家在江湖中的勢力,那夥賊寇很快落網,駱家将此事告到當地的官府,要求嚴懲這夥喪盡天良的賊子。
誰想官府竟和賊寇勾結,私放那夥賊子不說,反而誣蔑駱家為黑商,立了數十條莫須有的罪名,将駱家上下判為罪民,還要将駱家全部家産充公。
駱隐風一氣之下單槍匹馬攔堵了那夥賊子,并将他們就地正法。官府的人知道此事後,連夜攜家帶眷潛逃,被葉傾雲帶人圍堵在江上。
照理說大仇得報,死者安息,但是這件事後,駱隐風和葉傾雲在何去何從的問題上卻産生了分歧。
駱隐風自小家教嚴苛,自認犯下殺人之禍,便理當由官府發落,而生性放縱又從小在江湖中摸爬的葉傾雲自是再不會相信官府之人,放棄正經的營生帶著葉駱兩家的人守著這片水域,專找貪官黑商的船只下手。
兩人為此吵過多次,原本的兄弟情深,也在日複一日的争論中磨滅殆盡。最後實在無法茍同這種做法的駱隐風選擇了離開……
那人聽得很仔細,微微斜著頭,燭火躍動,在他清濯的眸子裏留下明滅的光影,長睫低斂,彷佛有秋夜寒涼的水氣凝結其上,熒熒爍爍。
他第一次這麽仔細地看著那人,就見他周身籠著柔和溫淡的光暈,使得原本看來就很溫軟的人,這一下更如三月的初陽一般和煦怡人。
聽完之後那人陷入長久的沈思裏,然後又低頭看向自己的手,以為他是受此影響,葉傾雲便傾身過去,手疊在他手上,柔聲安慰。
「那些人都死有餘辜,你當時也算是替天行道,就算你不殺那些人,我也會動手的……只是在姑姑面前,還是不要提過去的事情比較好,免得她再受刺激……雖然姑父不在了,但是我爹和葉家都是當你是自己的孩子一樣。」
他說的是事實,那些人死有餘辜,縱使如駱隐風那般正氣浩然,一開始雖也存有去官府投案的想法,但被他勸解留下之後便也沒再提及此事。
但是他和駱隐風到底是不同的,只怕他放不下……
「傾雲,你是怕我想不開才不告訴我的?」那人擡起頭來,看向他。
他點點頭,「很多事情還是忘記的好,就像姑姑,她不發病的時候活得多開心。」
看見那人的釋然,他也不禁欣然,嗜血殺戮的日子過久了,每每和這人相處時的平靜都讓他留戀。
於是這樣的念頭越發的強烈,如果這個人能一輩子都留在這裏就好了。
即便他知道這個人永遠也不可能變成「隐風」,但是沒有關系,他是他,駱隐風是駱隐風,他們本來就是毫不相幹的人。而眼前這人很好很好,只是他總感覺自己難以控制住他,還是真如那個瞎子所說的,自己「求之必失」?
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