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哥,這不可能啊?搞錯了吧!”

先不說夏明朗是個十乘十的同性戀,就算不是,也萬萬不願對乘客下手。

“十月15日HZ124號班機,北京飛華州,有印象嗎?”王彥博調整了坐姿,靠在了椅背上,雙手環抱于胸前,審視着夏明朗,“沒搞錯,投訴生效了。”

“這不可能!”夏明朗斬釘截鐵。

“這有什麽不可能的,又沒說是你的孩子。”王彥博怪裏怪氣地噎他,心道叫你剛剛不好好聽我說話,“有一位女士向你要了杯水,你拖了好久才給她?”

作為一家被Skytrax評選為五星航空的公司,華航在硬件上拼不過財大氣粗的中東土豪三大航,在地理位置上也不占優,全然是憑着跪舔式的服務質量,在國際上享有盛譽。華航奉行着“一分鐘原則”——即必須在最快的時間內為顧客提供相應的服務。

“我有點印象,”夏明朗極力在腦海中搜索,“她是在起飛前最後的安全檢查時,問我要的水,當時要起飛了當然不能給她,不符合規定啊王哥。平飛後我就給她了。”

“她當時有表現出不滿嗎?”

“好像有一些,但我道了歉也解釋了原因,她也沒說要投訴啊。”夏明朗有一種被碰瓷的無奈。

王彥博撇了他一眼,不滿道:“都飛了三年了,你還這麽沒有眼力見兒?!乘客不高興,你怎麽不當時就和乘務長反應?

夏明朗有理講不清,本就憋屈,看着陰陽怪氣的王彥博直想揍他,面上還是強忍着:“對不起了王哥,我這事兒辦的不漂亮。可這和她懷孕有什麽關系?”

王彥博不耐煩地翻開了文件夾,扔給夏明朗:“自己看吧。”

字兒夏明朗都認識,連在一塊兒,就很魔幻了——

因乘務員夏明朗(工號:3221840x)未滿足乘客沈女士的要求,故耽誤了乘客及時服用避孕藥的時間,致其懷孕。詳見附件。

這鍋也能讓我背?夏明朗一臉震驚,不可思議地猛的擡頭看向王彥博:“這投訴也能生效?”

“當然了,你晚了半個小時才給她水,什麽水要拿這麽長時間?別管什麽規定不規定,你連乘客生沒生氣都察覺不出,要我說,你就應該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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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朗坐在那裏挨訓,卻早已走神。他氣得直咬牙,倒不全是因為這個莫名其妙的投訴,他氣王彥博這混不講理的态度,也氣自己的無能為力,要混在這個圈子裏受這份委屈。

他又想起幾年前,少年意氣風發,站在領獎臺上,接過一枚枚做工粗糙的金牌,隊友在臺下振臂高呼,吹着口哨,他們笑着跳着擁抱他,攬作一團。

他又想起那些年早上五點的晨跑、晚自習後的訓練,迎着朝陽,伴着星光,一夜又一夜的安眠。

那時考試,按成績分考場,監考老師身後飛過一張張小紙條,作弊拿來的答案也都是錯的。

……

那都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從前。

離開總部大樓的時候,夏明朗低着頭,不再理睬那一聲聲熱情洋溢的“早上好”。

薄薄的積雪抗不過冰冷的日光,被踩的濕漉漉、髒兮兮的。倒是個萬裏無雲的天氣,夏明朗擡頭,只見幹枯的枝丫毫無章法地切割着晴空,一派頹唐。

夏明朗覺得自己太窩囊。日光耀眼的不像話,燙的他眼眶發熱。

辭職的念頭從未如此強烈。

可他的人生似乎并不是一道道選擇題,也沒有十字路口。筆直的單行道,層層迷霧,不見去路,不見來路。

他需要一個堅持下去的理由。

站在病房的門口,夏明朗覺得世界有點諷刺,他最最畏懼的地方竟不知不覺間成了個避風港。

“哥哥你來啦!”見到夏明朗,小月開心地從病床上坐起身來,她的眼睛都笑彎了,揚起的嘴角旁有兩個大大的酒窩,眉眼間與夏明朗有幾分神似。

她的笑容總有治愈的能力,讓夏明朗将煩心事抛到腦後。夏明朗挨着她坐到病床上,目光柔和:“我有點事來晚了,”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臉,“媽媽去哪了?”

“不要捏我的臉啦!都變大了!”小月一巴掌拍開了夏明朗的手,佯裝生氣的嘟起嘴,“媽媽去和醫生聊天啦。”

夏明朗揉了揉她的頭發,說:“這麽漂亮的小臉兒才捏不大呢!那你自己做什麽呢?”

“我乖乖看書呢,你上次買了那麽多書,根本看不完!”小月指了指床頭放着的《小王子》,也不知道看懂了幾分。

“真乖!今天該做檢查啦,一會抽血可不要哭,聽到沒有。”夏明朗眨了眨眼,誘哄道,“聽話的孩子有糖吃。”

“媽媽說好孩子都不吃糖,哥哥你為什麽要帶壞我!我才不會哭呢,我都9歲了不是小孩子了,都習慣了呀,不怕痛!”

夏明朗一陣心酸,握住了小月的手:“小月最棒了,最厲害!”心裏卻道,哥哥寧可你會哭會鬧,別這麽聽話懂事,只要你健康平安。

他厭惡他的工作,可是薪水擺在那裏,沒辦法。他沒有路。

夏明朗高中畢業的那一年,小月還不到六歲。他們當時也不在華州,是在個鄰省的城市。

暑假中的一天,夏明朗收到了華州體大的錄取通知書,一家人高高興興的,商量着晚上去哪裏慶祝。小月叽叽喳喳的,一會說要吃麥當勞,一會說想吃肯德基。

“這孩子,就喜歡吃些垃圾食品!你哥哥考上大學,咱吃點好的!”爸爸心情好,說什麽都樂呵呵的。夏明朗從小就不愛學習,誰想到跆拳道練得還行,比賽也獲了些大大小小的獎,靠特長生也算有大學上了。

小月不高興了,又突然眼睛一亮:“幼兒園的小麗說有一家新開的餅店,可好吃了!”

“餅有什麽好吃的!”媽媽總是板着臉。

“可好吃了!”小月着急的直跺腳,“上面還有火腿腸呢!還有叫什麽芝士!”

夏明朗聽不下去了:“說的是披薩吧?新開了家必勝客。”

“對對對!就是叫這個!”小月撲上來抱住夏明朗,直往懷裏鑽,撒嬌道,”哥哥我們去吃必勝客好不好嘛!”

夏明朗寵溺的拍了拍她:“當然好啊。”

一家人換好衣服準備出門了,媽媽站在玄關,抱怨:“小月這孩子,怎麽這麽慢,在屋裏墨跡什麽呢!”

夏明朗長得高高大大,卻還是少年心性,喜歡家裏最親他的妹妹,最煩他媽媽有意無意的唠叨:“別說了您,我去看看她。”

“小月,怎麽還不出來?”夏明朗邊說邊推開了卧室的門,“換好衣……”話音夏然而止——

白色的大理石地磚上,一灘鮮紅的血。小月站在邊上,吓傻了,她嘴角帶血,哆哆嗦嗦地帶着哭腔:“哥哥,我怎麽了……”話沒說完,又哇的一聲吐出血來。

關于後來的兵荒馬亂,夏明朗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只記得醫生拿着化驗單說:“這是再生障礙性貧血。”

醫生還問:“病人之前有沒有出血的症狀?”

媽媽先是說沒有,又支支吾吾地說一直有些牙龈出血的小毛病,以為是上火。最後竟崩潰大哭,抓着醫生的手說您一定要救救她,她才六歲啊……

噩耗總是接踵而至,上天最喜歡落井下石。

夏明朗家境小康,父母都是工薪階層,再障有治愈的可能,小月的醫藥費也還能勉強負擔下來。

可是家裏總歸還是來了片散不去的陰霾。

父親開始喝酒,一瓶兩瓶三瓶,45、52、60度。那天下着雨,他喝多了,走在路上任雨水沖刷,也不在乎。蹒跚趔趄,綠燈變了紅燈,他還走在馬路中央,大貨車燈光刺眼,雨絲被照的亮晶晶的,像是無數個三棱鏡。

那光線越來越近,“砰”的一聲巨響,一個鮮活的生命消失了,雨帶着血水,蜿蜿蜒蜒,流進了路邊的下水道。

小月在病床上輸血,還天真的問:“今天爸爸怎麽沒來啊?”

媽媽眼睛腫成個核桃,低頭不講話。

夏明朗也早不記得自己是不是露出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爸爸啊,他太累了,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休息了。”

“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等小月養好身體,他就回來了。”

少不更事,最是幸福。

事後有保險,有賠償。

可他們的母親失去了丈夫,他們失去了父親。

在那個蟬鳴聲嘶力竭的夏天,夏明朗失去了他肆意的青春。

作者有話說

心疼我朗哥一秒。話說漏服避孕藥投訴空乘也是某航今年很神奇的一個投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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