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玉心

酋覺得幽篁肯定有某種能吸引大人物的特異體質。

他只不過去探了個路回來,就看到那小子身邊多了一尊大神——女子身披重甲,一支锃亮長戟直指天空,面容明豔,身姿窈窕,正是夜明城主玉心侯。不遠處一位雲麓弟子倒在地上,已然化為屍兵,渾身傷痕累累,死得甚為凄慘。

鬼墨原本面露悲憫,正拿着鐵鍬挖坑掩埋那屍體,回頭瞧見他,目光中忽然露出幾分緊張來。酋搖搖頭,示意他切勿輕舉妄動,不慌不忙地走近。如今他墨黑長發只以一段發帶松松挽着,穿着尋常的粗麻布袍子,腰帶一束,更襯得身形單薄瘦弱、毫無力量。若無知情者提點,等閑絕不會有人将他與那位頭戴猙獰面具,高大英武、戰功赫赫的無寐侯聯系起來。

玉心侯一雙紅寶石般明淨的眸子轉過來,望着酋疑惑道:“這位是……”

“哦,禀玉心侯大人,這是我的一位好友,他——”幽篁連忙恭恭敬敬地回答,生怕露出破綻來,但一時又拿不定如何編排酋的身份,不由得微微踟蹰。

“……玉心侯大人承安,在下單名一個酋字,從哀冷山下夙影村而來,平時擔任村醫一職。” 酋目光閃了閃,接續道,同時躬身作揖,端的是一派雲淡風輕、風度翩翩。

幽篁吓了一跳,心中暗暗埋怨:這家夥做醫生做上瘾也就罷了,怎麽連原名也不改一改呢?萬一引起對方警惕——

果然玉心侯聽到那個名字神色微微一怔,再度上下仔細打量了酋一番。

“不知……玉心侯大人,有哪裏不對嗎?”

“也沒什麽。只是你與我一位故人同名而已。”玉心侯道。

“這倒巧了——”

“不妨事,北溟之地廣袤無疆,名姓相同的妖魔何其之多。況且除了名字之外,你與那家夥無論身材形貌,還是言談舉止皆無一絲相似之處,本侯自不會混淆。”女魔侯瞧瞧他,又回頭瞧瞧幽篁,忽而笑道:“……你們兩個倒是有趣,這一人一魔,竟然結伴同行,還似乎十分交好。”

彼此對望,想起初見時的情景,幽篁尴尬地摸摸鼻尖,本想推搪幾句,卻見酋對他莫名地笑了笑,比起平時那些冷笑陰笑壞笑來,竟顯得柔和不少。

“也算是機緣巧合,我與他……不打不相識。”白衣的前魔侯輕聲道。

随後玉心侯以幽篁對她有相救之恩為由,邀請二人前往夜明城,又着了身邊名叫玄晖的人類将領帶他們四處游覽,見識小鎮內居民安居樂業的情景。

在街上轉了一圈後,玄晖道:“你二人既然從無寐侯、懷光侯領地交界之處而來,必然對他們的風格有所了解。你們且看這玉心侯治下如何?是否如傳聞中不堪?”

語氣中竟然隐約有些自豪炫耀之意。

酋沉默不語,若有所思。幽篁知他心中必有所觸動,連忙順着玄晖的話接道:“入眼處皆平和寧定、秩序井然,百姓各司其職、各安其政。大家對玉心侯大人交口稱贊,可見她的确是位極優秀的領導者。不想北溟之地竟有這樣的地方,着實令人心生向往。”

玄晖立刻道:“既然得出如此想法,你卻還要堅持回去嗎?這一路行來,我只覺你胸懷文墨、腹有詩書,所行所言皆含義理,想來必是有些真正見識的。如今北溟諸魔民勇武有餘,教化不足,正十分缺乏你這樣的輔政之才。玉心尊上對你頗有招攬之意,不妨考慮一下留在此地,必有可供大展才華之處,如何?”

“這……”幽篁面上露出踟蹰之色,低聲道:“我離家日久,心中十分記挂,無論如何都是要回去看看的,還請玄晖大人見諒。但日後若是有緣,想來還會有來此為玉心侯大人效力的機會。”

“也罷,我也是從旁相勸而已,如何行止自然由你自己決定。”玄晖态度十分溫和。說罷,天色已然見晚,便将他們帶回宮殿。

而再次拜見玉心侯時,又出了一樁小小的插曲。司掌刑獄的君朔領着幾個被俘的雲麓弟子過來,說是要帶下地牢拷問,還特別聲明用的是從無寐侯那裏叛逃過來的刑官。

酋臉上肌肉微微一抽,心中大約有些氣惱,卻沒有說話。幽篁雖知自己對眼前無能為力,但身為十大門派弟子,見那些年輕雲麓慘遭折辱,不由起了些兔死狐悲之心,無意識地邁上一步。酋和玄晖反應極快,一左一右,同時伸手把他拉住,幽篁明白過來,又退回原地,掩飾般地以衣袖遮面,咳嗽兩聲。

那君朔已然目光一閃,将一切看到眼中。玄晖只得道:“貴客初到,沒得這些雜事來污染視聽。我還是盡早與他們安排住宿罷。”說罷立刻領着兩人走了,身後只餘君朔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道:“你盡管護着他們,我倒想看你能護多久!”

……

夜晚,幽篁剛剛在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便看見酋悠然踱進他的屋子,負手仰頭,四處打量,最後目光定在房間深處裝飾華麗的大床上,不由疑道:“怎麽?”

“沒什麽,只是我覺得玉心侯倒真的十分看重你。你這房間裏的床……豈不是南海賣得極貴的那種‘芙蓉暖帳’嗎?”

“芙……芙蓉暖帳……”幽篁一聽這名字,頓時咳嗽出聲,他一世生死皆在中原之地,哪裏有酋這個活了千年的妖魔見多識廣,自是不認得的。

酋繼續目光意味不明地看他,曼聲吟道:“嗯……‘雲鬓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這句子你應當比我熟。”

“你、你別開我玩笑了。再多話,小心那玉心侯發現——”幽篁說着,忽然想起什麽,“對了,你今日怎麽如此大膽,用原名介紹自己呢?萬一他們起疑心,跑去夙影村調查你的真實身份——”

酋道:“這編造謊言,須得要三分真、七分假,虛虛實實捉摸不定,方才容易讓人相信。——至于我為什麽偏偏要挑夙影村?如今整個村莊都沉浸在雲橫村長的幻境之中,你覺得他們去到那裏還能打聽到什麽呢?”

幽篁方才手撫胸口,放心道:“原來你心裏早有計較,虧我今天還一直在擔心。面對着玄晖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

酋聽他提到這個名字,眉毛忽而微蹙,道:“說到那玄晖……你當防着些才是。”

幽篁道:“怎麽?我見他态度溫和如春風化雨,接人待物不卑不亢,倒真真是一表人才啊?”

酋道:“你初次見到我,又如何?”

幽篁喉間一哽,再不說話。

酋語重心長道:“來北溟這麽久,怎地還是不長記性?需我提醒你第二次嗎,遇到不知深淺之人,還是不要太相信人家為好。”神态之間,竟似極長輩在教訓不懂事的後生。

“我也沒有很相信他——”幽篁辯駁,轉而反問,“那你呢?怎地單單不放心玄晖?”

酋皺眉細思,半晌才答道:“玉心侯麾下三名主将你今日俱都見過了。據我手中消息,狄戎出生于一名妖魔百夫長之家,步步穩紮穩打,是一路憑着軍功上位的;君朔乃是前任夜明城主熒惑侯之子,生性陰險詭谲,但好在并無什麽真正本領;只有玄晖……且不說他來路不明,于數年之前憑空出現。單說他以凡人之軀,竟能短時期內獲得玉心侯信任青睐,身居如此高位,就已經足以令人忌憚了。”

幽篁惱道:“凡人之軀怎了?我也是凡人之驅,玉心侯不也想要招攬我嗎?”

酋笑道:“也是,不過那小丫頭這些苦心是要白費了。你這死人腦筋偏偏要回江南效忠你的王朝去。”

幽篁道:“……你怎麽知道我不會投靠玉心侯?倘若我就想留下來輔佐她呢?”

“……哼,我那時招安你那麽久,耐着性子一次一次給你機會都不為所動。如今又怎麽會因為一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

“這多簡單,因為玉心侯是美女啊。”

“……啊?”

望着酋這個一向胸有成竹的家夥偶爾露出意外之色,幽篁不自覺地添油加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如果你也是個美女,說不定我就……啊!等等,你也真挺美的!古人雲‘質傲清霜色,香含秋露華’(注1),便是如你這般!一點兒不亞于——”

酋頓了頓,雖然明知對方不過說笑,臉色卻微微沉下來,道:“……幽篁。”

“……?”

“……下次如果再拿我的容貌開玩笑,即便是你,我也不會客氣。”

幽篁怔了怔,酋平日裏明明氣量極好,自己數次頂撞也未曾動怒,怎麽今日就……

“……诶,你生氣啦?”見酋不答,立刻有些着慌,“……對不起對不起,我得意忘形,實在不是有意冒犯——”

白衣的前魔侯卻不理他,哼了一聲,轉身拂袖而去。

注1:原詩題名《白菊》,私以為很适合。

【清】許廷榮

正得西方氣,來開籬下花。

素心常耐冷,晚節本無瑕。

質傲清霜色,香含秋露華。

白衣何處去?載酒問陶家。

白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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