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火鍋
這一日卓君武在哀冷山附近轉悠時,不小心獵到兩只罕見的雪山紅羽雉。據熟悉烹饪的妖魔熱情介紹,這種生物肉味十分鮮美,可稱得上北溟十大美食之首。
幽篁聽了,好奇道:“十大美食?那其餘九樣是什麽?”
酋眼神詭異地上下打量他:“……你确定要一一打聽清楚?據我所知,你自己身上的零部件便可烹成其中三樣。”
幽篁當即噤聲。
當天長留殿側面的某房間裏,悄悄搭起小爐,架了口黃銅火鍋。鍋中雉肉連着濃湯翻騰不絕,汩汩直冒香氣,令人聞之饞涎欲滴。珍藏的陳年好酒也開了幾壇,一人一鬼一魔推杯換盞,吃得好不快活。
果然男人的友誼是建立在酒碗上的,他們興致起來開始行酒令,輸了的人要講一條自家陣營的黑歷史。結果幽篁意外地發現,酋私下裏其實是個極八卦的家夥,活了一千多年,真真是經歷豐富見識廣博。遠到當年東海神妃常曦如何宮鬥失敗一路逃到北溟,近到近日朔方城墨姬與丈夫吵架一怒掀翻了屋頂,前前後後起因經過俱都一清二楚。他甚至還提到了憑着一封信差點害死他的宋禦風,原話是這樣對着卓君武說的:
“太古銅門打開之時,我曾與宋掌門有過一面之緣。位列九幽之主的地劫侯實則乃是他所召喚的邪影,但我對其中機緣并不甚了了——只不過宋禦風不愧是太虛掌門,就連他那邪影……都長得與別家不太一樣。”
卓君武聽他如此形容,不由有些好奇:“哦?”
酋神秘地笑了笑,只道:“我不妨在此賣個關子,卓掌門日後倘若有機會遍游北溟,見到自當明了。”
而卓君武則意外地酒量差極,行酒令一連輸了幾輪,便被幽篁和酋聯手灌倒,迷糊間将劍閣衆弟子那些桃花漫天、狗血齊飛的故事通通抖了出來,然後趴在桌上人事不省。
酋在一旁,不屑地哼了一聲:“還說別人,他自己……不就是最大的一朵爛桃花?”
當年歌姬萦塵以及魔君張凱楓之事在大荒流傳甚廣,幽篁也有所耳聞,不由嗤嗤笑道:“……我怎麽聽出一股子酸味兒呢?要不……你下次也招一朵來玩玩?”
酋的臉色更是不虞,道:“我素日軍務繁忙,可沒那個閑工夫。”
“軍務繁忙,那怎還有工夫去扮演什麽獄醫呢……”幽篁一邊噴酒氣一邊反駁,忽地想到什麽,“诶……你該不會這麽多年一直都是單身吧?!麾下那麽多滿心傾慕你的魔族姑娘,我瞧着都挺好看的,又很能打,你居然一個都沒看上?那麽男人……啊不,男魔呢?我看那個槐江——”
“咚!”腦袋上猛地挨了一記。
酋一張臉黑得宛如濃墨浸過,血色雙目惡狠狠地瞪過來:“……你閉嘴!腦子裏一天到晚都塞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去拿點醒酒湯來!!不然卓大掌門就要在桌子底下睡一整晚了!!”
幽篁見卓君武不知什麽時候已然滑倒在地,正用臉來回蹭着一條椅子腿,口裏還模模糊糊地念叨着什麽,連忙站起身,乖乖朝廚房去了。
然而端了湯回來未進房門,忽見拐彎處一片黑色袍角一閃。幽篁連忙追過去,卻是夜歌那個小家夥。
小小的魔侯背靠牆壁,一只穿着華麗鞋履的腳在地板上來回蹭動,擡頭瞄了一眼他,又很快低下,默默不語。
年輕的鬼墨習慣性地摸摸鼻子,不确定自己該以如何态度面對夜歌,幹脆主動開口:“啊……你睡醒了?怎麽不進來?”
夜歌低聲說:“我聽到你們說話了。……無寐侯要對付幽都王,是嗎?”
幽篁點了點頭。
夜歌停頓半晌,才道:“……他真勇敢。”語氣裏竟透出一絲羨慕。
幽篁忍不住道:“那你呢?……你便從未想過反抗嗎?既然這命運如此不公,為何不試着推翻它?”
“反抗?”夜歌擡起眼,澄碧的雙眸中三分陰鸷,三分憂郁,三分痛苦,還有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茫然,“可是我很弱小啊。更何況,我是鎮魂燈靈,與幽都王命魂相連,我有什麽異動,他馬上就會知道的。”
幽篁站在他的位置一想,頓時也覺得為難,當即沉默下來。
而夜歌很快又說話了:“……不過,卓叔、卓叔跟我不一樣,他比我堅強一百倍。如果是他的話,說不定可以做到——”
“等等,小家夥——”
夜歌轉眸看着他,忽然鄭重地道:“……謝謝你,也許我真的應該做出決定了。快把湯端進去吧,不然都要涼了。”
幽篁依言轉身,心裏卻隐約覺得不妥。然而待他再從房間裏出來時,夜歌已經不見了。
第二天早上,幽篁宿醉未醒,悲劇已然發生。待他在女侍的尖叫聲中趕到廣場時,只将将見到卓君武一劍刺穿了那身着厚重黑袍的小小身體,一旁張凱楓孩提時的幻影倏然消失,宛若白日煙花般飛散無跡。
酋早就到了,卻只立在不遠處看着,依然是右手握着左臂臂彎,臉上神色意味不明。
幽篁驚得說不出話來,心中卻也知道自己此刻什麽都做不了,一雙眼睛只能木然定在夜歌身下不斷擴大的蒼藍色血跡上,耳中聽着他于卓君武最後的遺言。
“幽都王說……賜我無盡的疆土,原來卻是——無盡的絕望。”
“我……懷光侯夜歌,每一日,每一刻,都在努力向自己證明自己的存在。”
“爹爹……”
所以,他是真的很喜歡他吧。喜歡到……願意以命相付。
那小小的身影最終化為無數微光,消散于哀冷山清晨凜冽的寒風之中,地上只餘一盞支離破碎的鎮魂燈,明光不複。
氣氛一時無比凝重。卓君武跪在原地,一言不發,只是全神貫注地試圖把燈拼湊回原樣。幽篁嘆了口氣,四處游走,幫他收集飛散的碎片。行到酋身邊,酋亦彎下身子,将腳邊一枚快要散開的流蘇拾起遞到他手中。
約莫半天之後,卓君武抱着那盞依舊傷痕累累的燈,向他們辭行。
“……我來北溟原是為給內人尋玄珠草療傷,不了卻中了幽都王詭計。如今夜歌的事情已了,自當再度踏上行程。”
“玄珠草……”幽篁忽地想到酋擅于醫道,轉頭問他,“你可有什麽線索?”
前魔侯修長的眉毛微蹙,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半晌道:“此藥向來只聞其名,連我也未曾親眼見過。但數百年前曾聽說有人在北溟之北尋到,卓掌門不妨朝那個方向行去看看,或能有些收獲。”
卓君武點頭道謝,行了幾步忽又回頭,欲言又止。
幽篁疑惑道:“卓掌門……?”
酋卻輕輕嘆了口氣,道:“……卓掌門,上次我見着令郎時,他尚還精神抖擻,活蹦亂跳。”
卓君武目光中驀然露出幾抹尴尬與難過。相處這麽多天以來,他一直知道眼前的魔族幾乎就是看着那個心心念念的孩子長大的,之前将其極力挽留也自有這個原因在。然而對于最最關心的問題,卻一直沒有勇氣相詢——他要以什麽身份來問呢?又有什麽資格來問呢?縱是得到了答案,又能如何呢?
不過一句“犬子,安好?”而已。
不想最終還是酋看出他的為難,主動告知了。
停了半晌,卓君武低聲道:“……凱楓,他必定恨着我吧。”
酋不答,只悠悠然說了一句不相幹的:“……昨日的火鍋不錯。若那小子心情不好……便多加些辣。”
卓君武一怔,随即撫掌大笑起來,瞬間恢複了以往快意:“……多謝無寐侯指點。那麽今日就此別過,倘若有緣,以後必有相聚之日,到時且由君武做東,邀君共飲,不醉不休。”
說罷再不回頭,提着燈飄然遠去,墨黑背影逐漸消失于漫山風雪之間。
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