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自我馴化
夏行星把烤好的食物端過去,楊斯和幾個公子哥沒完沒了冷嘲熱諷。
草坪占地巨大,年紀稍長的何禹和胡易在另一邊說生意場上的事也沒注意到這邊,幾個少爺更是變本加厲。
一個人故意碰翻了一杯冰鎮的黃油啤酒:“怎麽回事,夏少爺,你這手藝不行啊,烤這麽鹹,怎麽吃啊?”
楊斯坐在中間被衆人包圍着奉承得有些得意忘形。
他翹了翹嘴唇:“夏行星,我聽說你失憶了。”
他玩味地笑:“啧啧,失憶好啊,失憶就能把過去你那些沒皮沒臉的破事兒髒事兒一筆勾銷、就能有理由繼續纏着經時哥了是吧。”
夏行星頓了頓,一邊幫他們清理桌上的蝦殼和殘渣,一邊緩聲道歉:“不是,我不會用這個當借口,如果您對我有什麽要求都可以提。”
楊斯定定凝視他那張白皙漂亮的臉,幽幽道:“是嗎?”
他晃了晃腿:“那你從這裏搬出去。”
夏行星心想,他求之不得,但不是現在,絕不能讓老爺子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他低聲道:“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情,您可不可以換一件,我盡量去做。”
楊斯“嗤”地譏諷笑道:“不是你能決定的事情?難不成還是經時哥求着你留下來不放你走?”
“夏行星,你可要點臉吧,狗改不了吃屎,還真是一點兒沒變,和小時候一樣死皮賴臉的,街邊沒人要的一條狗都比你要臉,一副可憐兮兮的賤樣裝給誰看?!也就是經時哥人好,不計前嫌收留你。”
夏行星不欲與他呈口舌之快,只問:“您還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嗎?”
“有啊——”楊斯拖長聲調,“你着什麽急!”
他扔了個瓷碟到地上,對夏行星擡了擡下巴:“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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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行星看了他一眼,蹲下身彎腰去撿。
楊斯哈哈大笑,問其他人:“你們看,像不像我家那條來福?”
“哎,真的耶!每次一扔飛盤來福就屁颠屁颠舔過去。”
夏行星剛要拿起來,手背踩上了一雙潔白昂貴的球鞋。
楊斯沒用什麽力,因為何禹他們在那邊喝酒會時不時轉過頭來看一眼。
他緩緩俯下身,獰笑着對夏行星說:“我告訴你,別特麽真以為住這兒就是主人了,擺個麻比的普,狗就是狗,瘋狗、癞皮狗!”
“叫兩聲來聽聽!”
夏行星忍耐着,不吭聲,對方雖然沒敢用力踩下去,但堅硬的鞋底碾上燒烤時被燙到起泡的那層皮膚還是傳來陣陣尖銳的灼痛。
鼓起的泡破了,血和膿一起流。
不知道會不會感染,夏行星皺緊眉心,在心裏默默估量,一根尾指的潰爛償還額頭的傷疤夠不夠。
“啧,你以前不是挺能耐的嗎?随口吱個聲兒滿大院子的聽你使喚!”楊斯最煩他裝無辜啞巴,直接将手上一杯烈酒潑到他的胸前。
夏行星猝不及防,白襯衫頓時狼藉一片,發絲和下巴滴着紫紅色的液體,整個人顯得狼狽不堪。
楊斯直起身,慢條斯理一笑:“哈哈,手滑,抱歉。”
夏行星強撐地站起來,鎮定地用紙巾擦了擦滴水的襯衫,目光沉靜地看了一眼楊斯。
如果一杯酒能讓對方出了那口在心裏憋了十年的惡氣,那也就算了。
是他不對在先。
但是,也沒有更多的了。
他是想好好道歉,但不是無原則無底線地糟踐自己。
沒有人能作踐他。
楊斯帶來的幾個公子哥裏有個男女不忌的看到夏行星沾着酒液的纖長頸脖和若隐若現的鎖骨,心念一動,目光都直了。
楊斯一偏頭就捕捉到好友不甚清明的眼神,對方有些尴尬,楊斯卻默許地笑了笑。
那人一愣,幾杯酒下肚膽子便大起來,站起來朝夏行星走過去。
一只手摸上他濕淋淋的脊背,湊得極近,一張口滿嘴酒氣:“你冷不——”
話還沒說完,那只不安分的胳膊就被夏行星以極大的力氣拽起來。
夏行星雖然看着清瘦,但好歹也在社會摸爬滾打過許多年,比起這幫朱門酒肉的少爺體力還能看。
他用了十成的勁兒,那只無力的胳膊血色瞬時褪去,軟下來,腕骨微響。
夏行星一字一句問:“你做什麽?”
他可以受楊斯的氣,但若是旁的什麽人也想湊熱鬧來參合一腳欺侮他,那他絕不認慫。
“啊啊啊啊疼……”一股錐心尖銳的痛從骨子滲出來,那人慘叫不已。
夏行星罔若未聞,繼續加深力道,将那骨頭捏得“咔咔”響,語氣似臘月寒雪:“你是哪位?莫非我以前也得罪過你?”
對方滿頭大汗,不知是痛的還是被他語氣冷的,幾縷稀疏黏膩的發黏在額頭:“沒、沒有,沒有得罪過我。”
夏行星仿佛知道捏那一塊骨頭最疼,一點兒沒手下留情,冷笑:“那冤有頭債有主,您雖然是楊少的朋友,可一碼歸一碼,我也不能讓您仗着這個白白欺負我,您說對嗎?”
“對對對對對……”那人幾乎要疼得暈厥過去,哼哼唧唧求饒:“你先放開,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楊哥救我,受不了了啊啊啊……”
楊斯被夏行星清冷狠絕的目光盯得頭皮發麻,虛張聲勢:“你給我放手!瞪什麽瞪?操!你還敢瞪我,信不信我叫人——”
夏行星忽然松開手,那人跌坐在地上。
夏行星懶懶看楊斯一眼:“楊少要是沒什麽別的需要我就先走了。”
說完留下一群呲牙咧嘴但又不敢攔他的人,頭也不回地穿過草坪,回到屋內。
在走廊上碰到了管家。
“白叔,外邊就麻煩你了,我有些累,先回房裏休息。”他扶着門框,說話時氣息有些喘。
管家看他臉色蒼白,衣服濕透,頸脖挂着水珠,整個人顯得狼狽無神,詫異問道:“你這身是怎麽回事?”
“怎麽麽不再多玩會兒?是不是東西不合胃口?我給你單煮一碗面吧。”
夏行星聳肩笑了笑:“不用了白叔,這個是剛剛在外邊鬧着玩不小心弄髒的,我吃得很飽,現在就是想睡一覺。”
他回到房間簡單處理了一下手指的傷口,皮肉傷,沒太大礙,又洗了個澡,整個人徹底放松下來。
身體雖然疲憊,可心裏卻覺得莫名放松了不少。
他伸了個懶腰呈大字擺在床上,嘴角甚至還挂着一點極淡極淡的迷之微笑。
以前在曲老爺子的藏書閣裏看到過一本書心理學的書,說的是一個人的負罪感是有負載量的,有時候付出代價、以彼罪還己身不是為了償還和彌補別人。
是一種業。
一種自救。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就這種心理,不是聖母也不是矯情。
這些年被生活那樣搓摩過一顆心早不知道硬成什麽樣子,飯都吃不飽哪裏還有空去想什麽矯情的東西。
他只想看看這個劣跡斑斑的靈魂裏掰開了還能不能找到一絲未泯滅的微光,想證明自己沒有徹底淪為一個錯不自知的魔鬼。
他要面對的不是楊斯這一個人,或某個人,而是這個世界上可能會跟他有交集的每一個人。
童年沒有得到過教化的惡魔,自己馴化了自己。
當時老爺子看他小小年紀居然翻這種艱深辛奧的大部頭,還饒有興趣地跟他讨論了一番。
“人去認知、改正自己的錯誤,不是為了被困住,而是為了邁過去。”
“是為了自警與自省,而不是自擾與自棄。”
“凡人一生會犯很多很多錯,大的小的,故意的無意的。”
“不能拿某一個錯誤的片面去圈死自己,完全否定自我。”
他這是想到了夏行星的父母,當年也是他門下的得意門生、風雲伉俪,最後竟落得這樣一個慘敗的收場。
“每個個體就是在自我修正中過完這一生的。”
“你這次改正了,也不能保證從此以後就再也不犯錯。你以後還會犯錯,別的錯。”
“在這些數不盡的過錯裏,有一些你改正了,有一些沒有,有一些你獲得了原諒與寬恕,有一些結為永遠的仇怨,有一些成為你突破自我的墊腳石,有一些淪為你或許此生都無法彌補的遺憾。”
“但時間軸很長,這些過錯,全都需要你自己琢磨,值不值得原諒,又應當怎麽去改。有時侯別人原諒你了,但你不能原諒你自己,有些錯別人不能諒解你的,你要放過你自己,學會自己消化與自我和解。”
“別人的态度與外界的懲戒制度不該是一個人評判自我唯一的指向标,不要因為別人的寬容與不計較就輕而易舉原諒自己,也不要因為別人的揪住不放而與自己過不去,你要知道你的每一步走在哪條路上,朝什麽方向走去。”
那天老爺子說完了夏行星還怔怔沒回過神來。
曲宗南用手上那把蒲扇拍了拍他的頭:“嘿,課上完了!回神!”
夏行星心裏湧動着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意和熱血,眼裏盛滿細碎的光。
他緩緩舉起大拇指,老神在在地誇:“講得真好!不愧是曲教授!”
老爺子哼笑一聲:“說得我口都渴了,去!給我拿根冰棍兒來!”
“……”
夏行星在床上打了個滾。
啧,好想爺爺啊,也不知道他身體好點兒了沒,要不待會兒給家裏打個電話吧。
作者有話說:
後面好像沒啥虐星星子的遼,五章之內能掉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