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都說眨眼數年,五日的時間,不過轉瞬即逝,獨眠五天的程躍又迎來了讓他頭痛的問題。

雖然這幾日景年避而不見的态度讓他內心沉重,然而真到需要面對時,反而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天一大早,程躍才醒來,洛秋就帶着一幫丫鬟進來收拾屋子,裏裏外外翻新一遍,才解下不久的紅帷紅帳又挂了上去,完成後,這房間比他們成婚那日還要紅上幾分。

程躍叫來歆蘭,讓她去問老爺夫人有什麽話要吩咐。不久之後,歆蘭回來了,她一邊說着吉祥話,一邊把程躍按坐在梳妝鏡前,像平日那樣梳起漂亮的發髻,再幫他換了身精美的衣裳,然後趁人不注意時,把一樣東西塞進他手裏,小聲說:「看情況,給少爺吃,是迷藥。」

程躍不由得把手中的東西握緊。

那天,景年無心處理事情,更無心習武,下午天還亮着,他就溜回了家,也不向父母請安便直接奔到了自己的景年軒,一進來,洛秋就迎上來,景年問她薇兒呢,洛秋笑得眼睛都彎了。

「少爺回來得真準時,少夫人正在洗浴呢。」

「你怎麽不去侍候。」景年也不由笑,卻故作正經地咳了一聲。

「少爺,您是知道少夫人脾氣的,怎麽肯讓我們幫忙呢。」

「也是。」景年點點頭,然後揮手道:「你們去忙吧,院裏的其他人也撤了,今天我和薇兒要好好聊聊。」

「是。」

洛秋深深鞠一個躬,領命離開,待院裏的人都走了,景年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覺得無誤了,才走近主屋。

門口是半掩的,輕輕一推,景年便走了進來。原來的那間偏房拆掉牆後,如今用一道屏風避開,就變成了浴房,原先程躍洗浴都是趁景年不在家,今日也和平常沒什麽不同,所以他習慣性的不存戒心,只不過向來晚歸的景年今日卻回來早了。

景年踮着腳走近時,程躍已經從浴盆裏出來,正背着景年換上亵衣開始系繩子,褲子都沒來得及換上,長長的衣服恰好蓋到大腿根部,露出兩條又長又直的腿,呈現健康的膚色,只是和女子相比,這雙腳更為結實有力。

只不過,早看傻眼的景年完全沒注意這些,一雙清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這雙毫無瑕疵的長腿。

青樓裏最美豔最豐滿的女子都勾不起他的一絲欲望,眼前半遮半掩的長腿便讓他的心快從胸口跳出來。喉嚨頓時無比幹燥,并情不自禁咽了下唾沫,景年覺得自己極有可能在下一刻化身為狼,直接撲過去。

一旁的景年看得發愣,已經穿好亵衣的程躍側過身正欲拿過一邊的褲子時,眼角突然瞥見身後有個人影,立刻飛快地扯過剛才換下的外袍套上,同時蓋住讓景年看得發直的兩條腿。

待程躍看清站在屏風旁邊的人是景年時,他明顯地吓了一跳。

「景、景年,你什麽時候來的?」

美景被遮住,景年心中一陣遺憾,對上顯得有些驚慌的妻子,他笑道:「來了一會,正看到你在穿衣服。」

景年已有數日不曾對他這麽柔和的笑了,程躍一見,才發覺他竟然這麽想念這樣的景年。看到景年正向自己走來,程躍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緊張地道:「景年,你先出去,我穿好衣服就出去。」

「我幫你。」可景年卻無比堅定地走來:「我們是夫妻,這些都沒什麽的,薇兒,你不要害怕。」書香門第

程躍退得更快:「不,景年,算我求你,你先出去。」

看他無奈且堅定的表情,景年不由停下腳步,漸漸收起含笑的表情,換上一張冷漠的臉,深深看一眼程躍後,面無表情的再次拂袖離開。

知道自己再次傷害了景年,程躍自己也被刺傷得無以複加,明明知道景年就在外面随時都會進來,但程躍卻沒了換衣服的力氣,無力的身體順着牆壁一直坐倒在地上。

那一夜的程躍讓歆蘭把自己裝扮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漂亮,連平日最不喜歡換上的華貴手繡衣服也都一一換上,連那只一直被放在盒子裏的孔雀步搖都用上了。

等他出來站在早已久候的景年面前時,都把景年看呆了,好久才回過神,然後緊緊拉住他的手,一直贊嘆:「薇兒,你真美、你真美。」

程躍只是笑,依然淺淺淡淡,卻依然最令景年神往。

桌子上擺滿了程躍特意讓下人準備的豐盛的飯菜,又端上了陳釀的好酒,然後叫走所有下人,與景年一起,搖曳火光,沁人清香,纏綿喜房,相對相視,共飲共享。

程躍告訴景年,自己有個千杯不醉的外號,在自己的家鄉,女人的丈夫頭一次上家裏拜訪時,定要先幹三杯,喝不完三杯,娘家人就認為男人窩囊,配不上自己的女兒。

景年笑着,火紅的燭火下,他的眼是閃着光的星星,他的臉的每一處都是能工巧匠的精心得意之作,叫程躍同樣迷醉。

景年幹盡了三杯酒,又和程躍比誰的酒量更好,不知何時放進的迷藥,景年一杯一杯下

肚,待程躍仰首飲盡最後一杯酒水時,景年已經趴睡在桌子上。

也有擔心過迷藥會不會有副作用,但擔心景年的不是只有他一人,相信寧老爺不會傷害景年,于是程躍才放心的讓他喝下去。

把酒杯輕輕地放在桌上,程躍慢慢把頭靠在景年肩膀上,不住輕聲說:「景年,對不起,對不起……」

酗酒的直接後果,就是第二日醒來時頭疼欲裂。長到這麽大,景年就喝過兩次酒,一次在青樓一次就是昨晚,兩次都是大醉。在青樓那次,景年一喝就是那種烈得能讓嗜酒的狂徒都不敢多喝的酒,連續三天下來,平常的酒在他嘴裏都像在喝水。

昨天聽妻子說自己酒量好,一是景年大男人主義發作不甘認輸于一名女子,二是喝了妻子準備的酒覺得基本沒什麽味道,就根本沒料到自己會喝醉,看着妻子一杯一杯下肚,他自是不甘示弱同樣一杯接一杯。

但若是有選擇的機會,他會回到昨晚,把有以上想法的自己敲昏。

在第二日醒來,扶着快爆炸的腦袋,看着照顧自己一夜,眼底有青瘀的妻子,想到自己就這麽浪費了早期待已久的春光,景年恨不能擰死自己。

早讓下人準備解酒藥的程躍一見他醒來,立刻把溫熱的藥水端到他面前,和聲道:「來,趕緊把這個喝下去,喝了就不會這麽難受了。」

景年掙紮着起身,但又呻吟地癱回床上。程躍見狀,忙一邊端碗一手輕輕扶起他,自己坐在床頭,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膀上,然後再一勺一勺小心地給他喂藥。

好不容易喝完這碗有些苦卻回甜的解酒藥,景年沒有躺回到床上,繼續賴在妻子的懷裏,鼻間傳來熟悉的,令他眷戀的味道,又想起自己昨晚浪費掉的是怎樣的時光,突然狠狠地甩了自己一掌。

「景年!」

他的突然之舉吓到了程躍,拉住他的手低頭一看,他還真是舍得下手,白皙的臉蛋都紅了一邊。

「你幹嘛呀。」

程躍不掩心疼地輕輕撫上已經慢慢腫起來的那半邊臉。

「我再不喝酒了!」

死死盯住妻子的紅唇,下定決心的景年恨得幾乎咬碎銀牙。

看着景年氣呼呼的臉,程躍這才明白過來他氣的是什麽,經不住笑了笑,可笑過後,又不免浮上幾縷苦澀。輕撫着景年臉的手,終是慢慢收了回來,可才縮了一半,就被景年緊緊拉住。

「薇兒……」

目不轉睛看着妻子,景年眼底的柔情又開始變得濃烈,像一張大網撲到程躍身上,死死纏住他,任他再怎麽掙紮躲避,都逃不開他所設下的陷阱。

景年的眼裏只有程躍,目标是早在吸引誘惑自己的唇,早忘記了身體上的疼痛,慢慢前傾上身,渴求地欲吻上這雙唇瓣。

程躍呆呆地,看他接近,看他的臉在自己眼前逐漸放大,到最後能清晰地看見印在他瞳孔裏的,自己迷惘的臉龐,在最後一刻,程躍不由自主地阖上雙眼。

「少爺、少夫人,不好了!」

屋外忽然傳來的聲音驚醒陷入夢中的程躍,他猛地推開景年,略有些驚慌失措地退了幾步。

眼見到嘴的鴨子就這麽飛了,景年憤恨地用力拍了下蓋在身上的棉被。

「少爺,少夫人!」

屋外繼續傳來下人的聲音,景年忍了又忍,才沒有發火,而是壓着脾氣沖門外的人沉聲道:「大白天的,嚷什麽嚷,有什麽事快說!」

「是、是。少爺、少夫人,大事不好了,老夫人病倒了!」

「什麽?」

叫出來的是景年,他怔了怔,猛然揭開被子下床,可腳一沾地身子就往前撲,程躍趕緊去扶。

景年任程躍把自己扶到床邊坐好,感受他們接觸的部分傳遞而來的體溫,景年慢慢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後,他先看一眼身邊的人,才揚聲對屋外的人道:「快來人,伺候本少爺更衣!」

景年和程躍匆匆忙忙打理衣冠,趕到寧氏夫婦居住的景泰院,已是一刻多鐘後。

一進院子,就看到門外站了一排面露焦急的下人,見到景年進來,紛紛迎上來。

「少爺,您來了,快去看看老夫人吧。」

「我娘她怎麽樣了?」景年一邊往屋裏走,一邊問随之跟上的下人。

挨景年最近的老管家趕緊答:お稥「聽說早上起來就覺得不舒服,才換上衣裳就全身發軟,趕緊扶回床上。詳細的情形還不清楚,大夫正在裏頭為老夫人診脈。」

老管家的話說完,景年的腳已經踏進了屋裏,直接繞過廳堂走進裏間,看到母親面色蒼白倒在床上,一位年邁留着羊須的大夫正給她號脈,父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臉焦急。

「爹。」景年直接走到父親跟前。

「孩子。」寧老爺看到他,想站起來,景年則扶着他讓他坐回去。

「爹,娘還好吧?」

「還不知道。」寧老爺把目光移到妻子身上:「大夫還在看。」

景年拍拍父親的肩膀,無聲的安撫後,自己則走到床邊,擔憂地側身坐下。似乎感覺到兒子的到來,原來閉着眼睛的寧夫人悠悠睜開雙眼。

「娘,難受嗎?」景年心疼地輕聲問她。

寧夫人扯了抹笑,輕輕搖頭:「不用擔心,娘好多了。」

景年不說話,只是小心地幫母親把被子拉好,然後目光落到專心號脈的老大夫身上,固然急着想知道母親的病情,景年還是強忍着沒有出聲打擾大夫。

跟着景年一同前來的程躍在屋中站了一會兒,便慢慢走到寧老爺身邊,這個位置可以看清床上的情形。屋裏沒有說話聲後,顯得更為凝重,看着景年憂心忡忡的神情,程躍的心也不由沉重起來,只盼寧夫人不要生什麽大病才好。

程躍的衣袖被人扯了扯,他低頭一看,接收到寧老爺趁人不注意投遞過來的一個眼神,一開始程躍還不明所以,但當寧老爺示意他看向床上的寧夫人時,心中剎那間電光石火,一個念頭浮現腦海——寧夫人是在裝病!

再擡頭時,程躍情不自禁扯了扯嘴角,露出不知是苦笑還是松一口氣的表情,看向為母親擔憂不已的景年,程躍覺得自己的額角開始抽痛,心底再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大夫終于停止號脈,他把寧夫人的手小心地放回棉被裏,轉頭告訴景年:「老夫人只是感染風寒,諸位不必太過擔憂。最近天氣轉寒,加之老夫人年老體弱,所以稍有不慎就會染病,老夫開張方子,你們叫人去抓藥,回來後早中晚飯後各熬一碗吃下,連續三天,病情便會逐漸好轉。」

聽完大夫的話,景年長籲一口氣,趕緊讓下人送大夫出去,順便抓藥回來。末了,低頭看向母親,輕聲道:「娘,您老叫我注意身體別生病,怎麽自己就生病了。」

聽着景年帶着擔憂的責備,寧夫人正要開口說什麽,寧老爺在一旁打岔,他先哼一聲,說道:「若不是你這小子這段日子惹得你娘整日為你操勞,弄得晚上睡不好覺,會這麽容易就染病嗎?」

「爹……」

「爹什麽?」寧老爺哼得更大聲:「打你這小子生下來,我們夫妻倆就沒過過多少安生日子,你想想,八歲起你就老是生病,我和你娘為你操了多少心,看你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我和你娘恨不得折盡壽命保你平安!好了,現在病好了,你就翻臉不認人了是吧。不就是讓你再娶一房媳婦,你倒好,跟我們鬧出家!你也不想想,當初我們都和你郭伯伯家商量好了,眼瞅着就能下聘訂日子了,你現在說不娶,你讓我們怎麽和你郭伯伯說,讓我們這兩張老臉往哪裏擱,啊?」

「唉,昨晚你郭伯伯派人來催,問我們什麽時候下聘,我和你娘都不知道怎麽回話。想着你這臭小子威脅說要出家也不肯娶,你娘一宿沒睡好覺,晚上不知道起來多少次,大半夜的,披着件衣裳就坐在桌子前咳聲嘆氣好幾個時辰,這能不病嗎?」

「爹……」

「別叫我!」寧老爺氣呼呼地打斷他。

「娘。」

景年只得看向母親,眼中的內疚更深。

寧夫人躺在床上,柔柔對他笑,安慰道:「沒擔心,娘沒事。」

景年知道妻子就站在身後不遠處,但自進屋裏來,他就沒看她一眼,尤其是聽得父親的那一番話後。他不知道她聽後會是什麽表情,自責還是無奈,但不管如何,在他心裏,有些事情是不能夠改變的。

「爹,我沒說不娶。」

「哦?」

「只要五年後……」

「五年!」寧老爺氣得跳起來:「郭薔十七了,五年後她就二十二歲是老姑娘了。你居然讓一個姑娘等你五年,到時候黃花菜都能發黴了,誰還等你去娶!」

「爹。」景年看着父親,眼裏閃着清澈堅定的光芒:「只要五年後薇兒真生不出一子半女,到時候,不管你叫我娶誰,我都娶,行嗎?」

看景年的神情,這哪裏是詢問,根本就是下定了決心,寧老爺看着看着,最終還是無奈地坐回椅子上。

「算了算了。」寧老爺胡亂地揮了揮手:「這件事我不追究了也不逼你了,只是怎麽說你娘也是給你氣病的,我讓你這幾日哪裏都不許去,就好好待在這裏伺候你娘,直到病好。」書香門第

「好。」景年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

這一日,确認母親無甚大礙後,景年便讓程躍回去休息。知道自己也确實幫不上忙,程躍分別向寧家二老告辭後才離開。

昨夜,因為擔憂景年吃下迷藥會出現什麽不良反應,程躍便守在床邊一宿未眠,回到屋裏後,在寂寞的屋子裏坐一陣,他便熬不住躺床上小寐。

醒來時,洛秋正在屋裏輕手輕腳地收拾衣服,問她,她說景年這幾日都在景泰院裏睡,讓她回來拿些換洗的衣服。

程躍點點頭,問洛秋需不需要幫忙,被婉拒後,便坐在屋中看她收拾完畢走出屋外,随後自己也出到院裏練練身手。

随後的這幾日,景年一直住在景泰院裏,程躍每日清晨都會去看看寧夫人,順便和他們一同吃些東西。雖然景年沒回來住,但只要偷得空閑,便跑回景年軒和程躍說說話,只不過待的時間都不長,因為不放心母親,每次都是匆匆而來匆匆離開。

程躍一直期盼着離開,但當日子眼見就要到來時,他開始遲疑困惑,甚至覺得不舍。

并不是不舍在寧家這段日子所享有的從未有過的富足安寧生活,而是不舍景年對待自己時的真心實意。

最後的這幾日,程躍腦海裏時不時會冒出如果他真的是個女子便好了。

然而也是這樣的念頭,讓程躍再不舍,也必定選擇離開,有了這樣的念頭,就說明,他明知景年和自己同為男子,心卻還是慢慢沉陷。

前方就是業火,繼續前進就是屍骨全無的沉淪,那就趁自己尚有幾分理智時抽身離開,若是再繼續這樣下去,後果将會是所有人都無法預料和承受的沉重。

下定了決心,便不再會胡思亂想了,只是夜深人靜時,總會時不時發怔。第八十一日的清晨,程躍早早醒來,便望着床帷發呆,待屋外傳來動靜,他才起身。

走進來的人是從寧夫人身邊過來伺候他的歆蘭,她和平日一樣端上漱洗用具,放在架子上,讓程躍自己上來漱洗。不是她不肯,而是程躍不讓。一直待程躍漱完口洗了臉,歆蘭才上來為程躍更衣,梳頭,裝扮。

程躍和往常那般坐在鏡子前,可從來都不想看清鏡子中如今這副打扮的程躍今日卻分外看得認真。歆蘭也察覺出了他的不一樣,不由多看了幾眼在自己手中,漸漸呈現的一個相貌敦和眉目清俊的女性。

服侍主子多年,歆蘭看得出少爺寧景年對這人的癡,一開始也和其他下人一樣不明白少爺到底看上這個人的哪一點,光看相貌,府裏的丫鬟随侍個個都能把他比下去,更別說少主子的天人容貌了,可相處的日子多了,漸漸有些明白。

少爺是主子,再漂亮的丫鬟侍從在他面前都是畢恭畢敬,連擡頭多看一眼都覺得有失禮數,少爺又是老爺夫人的獨子,從小就是衆人眼中的寶貝疙瘩,聲音大些怕吓了動作重些怕疼了,小心翼翼唯唯諾諾。

被身邊的這些人圍着長大,突然之間,出現了個程躍,就好比逛了一天的花園,裏頭盡是嬌豔鬥芳的名貴花卉,心底不免有些浮躁,這時候繞到一處,清風迎面拂過,眼前一片挺拔翠竹,旁邊假山小溪,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場景,卻在這時分外靜人心海,于是就這麽戀上了,迷上了。

程躍這樣的人,在寧府裏基本沒有,他笑,總是不淡不濃恰到好處,他靜,就像景韻院裏那潭深水,教人入迷卻摸不清底細,他伫在那兒,便是雲淡風輕,便是和風煦日,在浮沉的塵世來來往往,偶爾停下腳步才發現他始終就在那一處。

這個人,他和主子們說話是那副樣子,和下人交代事情也是那副樣子。

第一次來見他時,他含笑道:「你叫什麽?」

第一次為他裝扮時,他一臉苦惱無奈,卻還笑道:「辛苦你了,歆蘭姑娘。」

知道他躲在屋裏不出門時,問他原因,他說:「少見人,被揭穿的機會也就不多,再說老是讓你天天過來為我這個粗人梳頭更衣,實在過意不去。」

情不自禁地找來一些書籍,想讓他解悶,他明顯一愣,卻全部接過,笑道:「謝謝你這麽為我着想。」

後來知道他不識字,才知道為了不拂她的好事,就這麽含笑收下,沒一絲抗拒。

當把最後一只珠釵插進他發後,看到他還在看銅中模糊的人影,不由問:「看什麽?」

話出口才察覺多餘,鏡中的那人不就是他自己嗎?

沒曾想,他仿佛恍惚間的一笑過後,卻這般說道:「在看這樣的我,今天過後,就不會再出現了。」

不應該存在的,出現了,這個虛幻人物,杜薇,她明天就要死了,最後看一眼,最後一眼吧,這不是他,又是他。

歆蘭愣了一般立于他身後,半晌後喃喃地一句:「真的要走了嗎?」

他仍看着鏡中的女子:「一定要走。」

在事情無法挽回之前。

歆蘭不再說話,垂首後退兩步。

那一日,和前幾日并無不同,穿戴完畢,身後跟着一個歆蘭,寧家的少夫人杜薇默默走向公公婆婆所居住的景泰院,例行每日的請安。

在院裏各忙各的下人們,會在她路過時,偷偷地、偷偷地看一眼這位在外面早不知傳成什麽樣的神秘女子。

寧家的生意,各行各業都有涉及,金銀珠寶,绫羅綢緞這些算是主業之一,為寧家工作的工匠師傅手藝之精湛連見過頂級寶物的皇孫貴族都嘆為觀止,當年禦貢的一只金玉龍鳳讓當朝皇帝直接提筆寫下「地上絕無、天上僅有」這樣的話送來。

而綢緞名氣雖比不上安陽三大家族中的華家,但每年重金從西北高地運過來春收細絨棉經過獨門的工藝手段加工之後,便制成了獨一無二的寧氏棉布,成品之薄,如紙,但細膩堅韌,不用工具徒手撕開需要合四個成人之力,色澤簡單,舒适,透氣,多用來做貼身衣褲,市面上買得起這種布的人極少,但寧家的主子,個個穿的都是這種一尺布一錠金的棉布。

連朝廷都禮讓三分的三大家族之一的寧家,吃穿用度堪比皇室,再看這位踏着穩實的步伐出現又走過的,他們的少夫人,金簪玉釵,精美的步搖随行輕盈搖擺,狐裘雪衣,披肩處一朵木槿花不嬌不豔點綴,眉眼隐笑,淡淡移過來的那麽一望,看的人也許只有那麽一眨眼,心底便留下一句詞,雍容華貴。

她不美,可再精致華貴的首飾衣服也掩藏不了她淺淺一笑留下的震撼。

她就這麽走過,留下的記憶卻無比清晰。

真的就和平日沒什麽兩樣,歆蘭跟在後頭,緊接着他的腳步走進景泰院,她的少爺早迫不及待跑出來,雙眼緊緊落在他的身上,一句薇兒半天才冒出來,就像在心裏重複了數萬遍,臨到眼前卻又不知該如何出口。

歆蘭的視線落在少爺緊緊握住他的那只手上,他的皮膚比少爺黑些,手掌有幾塊薄繭,盡管少爺找過不少藥膏來抹上,卻沒見消過,那是經年累月留下的痕跡,證明他從前經歷過的艱苦生活。

這樣的手握在一起,應該會覺得有些紮人,尤其是少爺那雙從未做過粗活柔嫩白皙的雙手,但她每次見到時,自家少爺都是不由分說緊緊握住。

擁有這樣溫暖目光的人,這雙手一定也是溫暖讓人眷戀的吧。

景年,你怎麽又在外頭等了,天氣冷,着涼了怎麽辦?

我想見你。

你啊……

夫人病後,少爺親自照顧,每日他前來時,都是這樣的對話開場。

一個擔憂無奈,一個佯裝着平靜,眼底卻透露着期待。

娘今天身體怎樣?

好多了,再過一天,應該就能全好了。

那就好。

他們肩并肩,相攜進屋,歆蘭停留在外,靜靜目送二人。

不知何時,她的少爺已經和他一般高了,緊密的依偎,若是不知道真相,一定會為眼前的溫馨會心一笑,而如今,此景在眼前,看着看着,心底不由發酸。

鏡花水月。書香門第

漸漸有些明白他一定要走的原因。

在還清楚這只是虛幻的時候離開,惆悵只是暫時,若真陷進這個夢裏,到時候分不出真實,退不出走不進,何其痛苦?

那一天,吃過早飯,少爺寧景年被老爺支出府外辦事,那一天,老爺的屋內,老爺夫人和他,談了将近一個時辰,那一天,少爺回來時,他已經回到景年軒。

那一天,景年回府後先見了父母,然後急匆匆地奔回自己的景年軒,找到程躍,拽住他的手劈頭就問:「薇兒,我聽爹娘說,明日你要到城外的寺廟去祭拜?」

「是啊。」

景年幾乎是跑着過來,頭發有些散亂,程躍細心地抽出一只手為他打理好。

「這麽如此突然?」景年蹙着眉,幾縷不願:「這幾日娘病着,工作雖然有人幫忙打理,但必須我親自處理的事情壓了一堆,今天出府就是有件事拖不得了……薇兒,改日等娘病好了再去,到時候我一定抽出時間陪你去。」

程躍笑着輕輕搖頭:「你不用陪我沒關系,而且,我明天一定要去的。」

「為什麽?」

程躍頓了下,才道:「那是我們那邊的習俗,嫁出去的女兒若是離家太遠不方便回去探望親人,到了祭拜祖宗的日子時便去廟裏祈福,保佑家人。」

聽他這麽說,景年有些急促:「可是、可是……娘的病沒全好,就算我能再壓一天的事情交給其他人打理……」

「景年,你就在家裏,我一個人去就好。」

「不行!」景年斬釘截鐵地道:「來安陽這麽久,你頭一回出門,我一定要陪在你左右。」

程躍只是一笑,景年的言行他們早已預料到,對策一籮筐,這個不行,還有下一個等着。他堅持要走,寧老爺夫婦也覺得他不能再多留,所以明日之行,是絕不容拖緩了的。

看他不以為意的态度,景年還以為他是不把自己的話當一回事,于是更為認真堅定地道:「薇兒,若你明日非去不可,那我務必要陪你一同前去。休養了這幾日,娘的病早好得差不多了,我少一天不在也沒關系,不是還有下人嗎?而且這幾日我笨手笨腳,其實也沒把娘照顧得多好,時不時添亂……再說,我明日陪你一塊去,爹娘也不會說什麽。」

程躍輕輕地搖搖頭,淡笑着道:「你忘了你照顧娘的真正原因了?爹娘含辛茹苦養育照顧你長大,身為兒子,你罔顧他們的意願,還讓他們為你的事情操勞哀愁已是不孝。現下娘感染風寒,你照顧她是在将功折罪,就真是照顧得差強人意,看着你在為二老辛勞的分上,他們也會欣慰于心。若娘病還沒全好,你就甩手不幹,這不是寒了他們的心嗎?」

這麽大的一頂帽子扣下來,也夠壓得景年不知該如何回話:「薇兒,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景年,你聽我說,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來日方長,不是嗎?」程躍溫暖的目光落在景年臉上:「娘還病着,明日我也沒心思游山玩水,上廟裏祭拜,也順道為娘祈福,你放心,祭拜完我就回來,絕不耽誤。雖然我不愛出門,但等家裏沒什麽事了,我答應你,到時候就和你一同去街上逛逛,還不成嗎?」

「薇兒……」

聽她這麽說,心裏也不由軟上幾分,可終究還是有些不願,伸手撫上她的臉,這次她沒像往常那樣有任何想躲開的念頭,反而把目光迎上來,深湛的雙眼裏暖意融融,讓景年心底也不由逐漸溫暖。

「好嗎,景年?」

景年沉默不語,最後長籲一口氣,雙手一伸把她攬進懷裏。

「你同意了的,等下次,一定會和我出去。」

程躍的臉枕在他的肩膀上,垂在兩側的雙手慢慢放上他的背後。

「好。」

「而且,要陪我一整天。」

程躍不由笑,才認真不到一會兒,又開始孩子氣。

「好。」

「還有,我帶你去哪兒,你都陪去。」

「好。」

若有那日,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鼻息間,是景年身上的味道,不禁閉上雙眼,靜靜感受,只放縱一會兒,享受此刻的平靜,貪戀他此刻的溫柔。

感受懷中人頭一次的柔順,景年說着說着,嘴角不由漾開一抹滿足的笑,可惜懷裏的人看不見,這一抹得盡天下之一切般,傾國傾城的笑。

若是看見又如何,不過是再一次情不自禁的淪陷,再艱難痛苦萬分的抽身離開罷了。

第二日清晨,程躍走出寧府,景年和寧老爺相送,寧夫人抱病不能前來。

就好比程躍要出遠門沒個三年五載不回來似地,景年拽緊他的手,怎麽也不舍得松開,叮囑的話來來去去就那麽幾句,可反反複複總覺得說不完,留戀的目光看着看着,看多少遍都這麽炙熱。

眼見時辰一點一點過去,初冬懶懶的太陽也漸漸揭開了雲被,柔和的光芒照在屋頂上,始終在一旁不言不語的寧老爺終于開口:「景年,你讓她走吧。」

聽到父親的話,景年臉上閃過一抹緊張,手上的勁更大。

「景年……」程躍試着抽手,卻一點兒也松不開。

「我……」景年看看一身外出打扮的他,再看一眼守候已久的馬車,猶豫道:「我……我看我還是……」

「景年。」

程躍在緊要關頭打斷他的話,并示意他,自己的父親就在身後,會傷父母心的話,最好不要說。

「放心吧,我會盡快回來,嗯?最慢也就兩三個時辰,你不要擔心。」

程躍一邊安慰,一邊堅守地抽出自己的雙手,最後深深看他一眼,毅然走上馬車。

「薇兒!」

景年想跟上,被寧老爺一把扯住。

「鬧什麽,又不是生死離別,不像話!」

景年也覺得自己太過緊張,可就是放心不下。殊不知在馬車上的程躍聽得這句話,內心一緊,揭開簾子,靜靜看着站在車下的景年。

真的是生死離別啊……

這一眼,真的就是最後一眼了。

「薇兒……」

「回去吧。」

對着萬分不舍的景年說道,想了想,又露出一抹笑,似乎,景年喜歡看他笑。

然而程躍永遠都不知道,他的這抹微笑,在景年心底留下多麽重的傷。

乍見時,這抹笑如清泉,緩緩流過滌蕩心靈,也讓原本有些憂慮不安的景年最終漸漸安定,可在知道,這是他的妻子杜薇最後留下的一抹笑後,爾後每日想起,都如一把刀割裂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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