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歡迎來到江湖
這年過了除夕,宋青書便留神着俞蓮舟的動靜。等到二月底的時候,俞蓮舟準備下山去和崆峒等派聯合對付天鷹教,宋青書忽然站出來說他想和二師伯同去。
宋青書此舉自然讓衆人意外,但宋遠橋想了想他這兒子今年也已經十四歲了,還未下過山一次,換了殷梨亭和莫聲谷他們,在十一二歲時便跟着他們行俠仗義了。此次而去雖然兇險,但有俞蓮舟在側照拂,不會有什麽問題。當下也不多言,應了他下山一事。
宋青書便簡單收拾了一下行囊,幹淨利落地拿着劍随着俞蓮舟下了武當山。
其實若給宋青書選擇,他真不想和俞蓮舟一起下山。他這個俞二叔一直潛心武學,無妻無子,生性嚴峻,神色間一向是冷冷的。宋青書心知這位冷口冷面的二師叔其實待己極好,但也耐不住他少言寡語,一路上倒也只是埋頭趕路,從不廢話。
一路同崆峒等派會合,上了昆侖派的大船,便朝天鷹教分舵而去。這十年之中,俞岱岩傷後不出,張翠山失蹤,存亡未蔔,其餘武當五俠,威名卻又盛了許多。宋遠橋、俞蓮舟等雖是武當派中的第二代弟子,但在武林之中,已隐然可和少林派衆高僧分庭抗禮。江湖中人對武當五俠甚是敬重,因此西華子、衛四娘等尊俞蓮舟坐了首席。
而介紹到宋青書時,衆人又是一驚,且看他年紀輕輕相貌俊朗,俊美之中帶着三分軒昂氣度,令人一見之下,自然心折,均嘆武當後繼有人。
宋青書禮貌性地保持着微笑,心中卻在焦急,不曉得張翠山會不會真那麽湊巧的回來。他知道只要張翠山一現身,便立即會掀起江湖上的血雨腥風,此時竟有些盼着此去和他們錯開,讓他們悄悄地回武當山的好。
可宋青書的願望老天爺顯然并沒有聽在耳內,他們一行人剛和天鷹教交上手時,便聽到寬闊的海面上傳來一聲切口,那邊船上聽得“紫微堂堂主”五個字,登時亂了起來。稍過片刻,十餘人齊聲叫道:“殷姑娘回來啦,殷姑娘回來啦。”
宋青書早就一抽劍閃身到了船舷,遠遠看見三個人影,兩大一小,站在木筏之上朝他們揮手。
張翠山得知船上有俞蓮舟,心情激動,眼見木筏跟兩船相距尚有數丈,從筏上拾起一根大木,使勁一抛,跟着身子躍起,在大木上一借力,已躍到了對方船頭。
俞蓮舟搶上前來,師兄弟分別十年,不知死活存亡,這番相見,何等歡喜?兩人四手相握,一個叫了聲:“二哥!”一個叫了聲:“五弟!”眼眶中充滿淚水,再也說不出話來。
宋青書卻看着天鷹教那邊,一個美貌婦人帶着一個小孩兒和教衆們敘舊,連忙搶将過去。幸好此時船上一片混亂,誰也沒有在意。
“五嬸,我是宋青書。”宋青書抱着劍,盡量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
殷素素因為這聲五嬸,一陣激動,她此番回到中土,怕就怕武當不承認她和張翠山的婚姻,拆散他們,此時一照面就被一個俊俏少年喊五嬸,殷素素的心情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你是青書?五哥經常提起你呢……”
宋青書沒工夫和她寒暄,連忙低聲湊過去,指着一旁的張無忌道:“五嬸,你先點了他的啞穴,否則一會兒他們問将起來……”他也想一照面就把張無忌的啞穴點了,但人家娘親在這裏,他又怎麽能冒然動手?引起了誤會反而是無法解釋了。
他順勢也打量了一下這個日後大名鼎鼎的張無忌,發現他長得果然眉清目秀,雖然被日頭曬得有些黝黑,但仍不掩眉宇間靈動之色。他穿着一身動物皮毛做成的衣服。那雙天真可愛的眼睛,正好奇地仰頭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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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某種小動物啊……宋青書想起了他前世養的貓咪,幾乎一時忍不住想要去摸摸他的頭。
殷素素是何等聰明,沒等宋青書把話說完,立刻便知道他的意思了。但還未等有所動作,那一邊已經有人開始高聲問道:“張五俠,謝遜那惡賊在哪裏?你總知道罷?”
宋青書暗嘆一口氣,不着痕跡地退後了一步,知道自己終究還是改變不了什麽。
張翠山尚未回歸中土,還在茫茫大海之中,便遇上了兩個難題:第一是本門竟已和天鷹教動上了手;第二是人家一上來便問謝遜在哪裏。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向俞蓮舟問道:“二哥,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俞蓮舟心下盤算,五弟失蹤十年,原來和天鷹教教主的女兒結成了夫婦,這時當着衆人之面詢問,他必有難言之隐。于是朗聲說道:“我們少林、昆侖、峨嵋、崆峒、武當五派,神拳、五鳳刀等九門,海沙、巨鯨等七幫,一共二十一個門派幫會,為了找尋金毛獅王謝遜、天鷹教殷姑娘,以及敝師弟張翠山三人的下落,和天鷹教有了誤會,不幸互有死傷,十年中武林擾攘不安……”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又道:“天幸殷姑娘和張師弟突然現身,過去許多疑難不解之事,當可真相大白。只是這十年中的事故頭緒紛纭,決非片刻之間說得清楚。依在下之見,咱們一齊回歸大陸,由殷姑娘禀明教主,敝師弟也回武當告禀家師,然後雙方再行擇地會晤,分辨是非曲直,如能從此化敵為友,那是最好不過……”
宋青書聽着自己難得開口的二師叔啰啰嗦嗦的說了這麽多,心下盤算着能不能抽空子把張無忌的啞穴點了。但艙中上上下下幾十號的人,全部都盯在張翠山一家三口身上,就算是一個蚊子飛過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又能做什麽?
西華子卻早就聽得不耐煩了,突然插口道:“謝遜那惡賊在哪兒?咱們要找的是謝遜那惡賊。”
張翠山聽到為了找尋自己三人,中原竟有二十二個幫會門派大動幹戈,十年争鬥,死傷自必慘重,心中大是不安。耳聽得西華子不住口的詢問謝遜下落,不禁為難之極,倘若說了出來,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要去冰火島找他報仇,但若不說,卻又如何隐瞞?
他正自遲疑,殷素素突然說道:“無惡不作、殺人如毛的惡賊謝遜,在九年前早已死了。”
俞蓮舟、西華子、衛四娘等同聲驚道:“謝遜死了?”
殷素素道:“便在我生育這孩子的那天,那惡賊謝遜狂性發作,正要殺害五哥和我,突然間聽到孩子的哭聲,他心病一起,那胡作妄為的惡賊謝遜便此死了。”
這時張翠山已然明白,殷素素一再說“惡賊謝遜已經死了”,也可說并未說謊,因自謝遜聽到無忌的第一下哭聲,便即觸發天良,自此收斂狂性,去惡向善,至于逼他三人離島,更是舍己為人、大仁大義的行徑,因此大可說“無惡不作、殺人如毛的惡賊謝遜”已在九年之前死去,而“好人謝遜”則在九年前誕生。
西華子鼻中哼了一聲,他認定殷素素是邪教妖女,她的說話是決計信不過的,厲聲道:“張五俠,那惡賊謝遜真的死了麽?”
張翠山坦然道:“不錯,那胡作非為的惡賊謝遜在九年之前便已死了。”
張無忌在一旁聽得各人不住的痛罵惡賊謝遜,爹爹媽媽甚至說他早已死了。
他雖然聰明,但怎能明白江湖上的諸般過節?謝遜待他恩義深厚,對他的愛護照顧絲毫不在父母之下,心中一陣難過,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叫道:“義父不是惡賊,義父沒有死,他沒有死。”這幾聲哭叫,艙中諸人盡皆愕然。
殷素素狂怒之下,反手便是一記耳光,喝道:“住口!”
張無忌哭道:“媽,你為甚麽說義父死了?他不是好端端的活着麽?”
宋青書暗嘆,張無忌自生下來,就只和父母及義父三人共處,人間的險詐機心,從來沒碰到過半點。若是換作一個在江湖上長大的孩子,即使沒他一半聰明,也知說謊是家常便飯,決不會闖出這件大禍來。
殷素素斥道:“大人在說話,小孩子多甚麽口?咱們說的是惡賊謝遜,又不是你義父。”
張無忌心中一片迷惘,但已不敢再說。
西華子微微冷笑,問張無忌道:“小弟弟,謝遜是你義父,是不是?他在哪裏啊?”
張無忌看了父母的臉色,知道他們所說的事極關重要,聽西華子這麽問,便搖了搖頭,道:“我不說。”
他這“我不說”三個字,實則是更加言明謝遜并未身死。
頓時艙內各人臉上表情各異,精彩非常。
殷素素心想若不是無忌多口,事情便好辦得多,但想無忌從來不說謊話,對謝遜又情義深重,忽然聽到義父死了,自是要大哭大叫,原也怪他不得。若自己剛剛來得及聽從宋青書之言點他啞穴,便少了這等天大的麻煩。殷素素忍不住拿眼去瞧站在角落裏的俊雅少年,不知他為何會未蔔先知。回頭再看到兒子面頰上被自己打了一掌後留下腫起的紅印,不禁憐惜起來,将他摟回懷裏。
張無忌猶自不放心,将小嘴湊到母親耳邊,低聲道:“媽,義父沒有死啊,是不是?”
殷素素也湊嘴到他耳邊,輕輕道:“沒有死。我騙他們的。這些都是惡人壞人,他們都想去害你義父。”
張無忌恍然大悟,向每個人都狠狠瞪了一眼,心道:“原來你們都是惡人壞人,想害我義父。”
張無忌從這一天起,才開始踏入江湖,更開始明白世間人心的險惡。他伸手撫着臉頰,母親所打的這一掌還隐隐生疼。他知道這一掌雖是母親打的,實則是為眼前這些惡人壞人所累。他自幼生長在父母和義父的慈愛卵翼之下,不懂得人間竟有心懷惡意的敵人。謝遜雖跟他說過成昆的故事,但總是耳中聽來,直到此時,才真正面對他心目中的敵人。
宋青書在旁看着小正太純淨的目光開始發生變化,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歡迎來到江湖,張無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