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孽緣
等結束和外人的紛擾之後,宋青書這才來和張翠山見面。張翠山見當年那個可愛的孩子已然長成一位少年,欣喜不已。而宋青書十年未見這位五叔,看他風塵仆仆胡須滿面,想那冰火島過着野人的日子肯定清苦不已,心下也不禁黯然。
張翠山又重新向他們介紹了一下殷素素和張無忌,俞蓮舟還未說什麽,宋青書又是一個“五嬸”喚過去,殷素素立刻便覺得這個少年簡直順眼至極,當下便想以後他日行走江湖,定囑咐爹爹讓教衆與他行方便。
張翠山一等天鷹教衆人離船,忙問:“二哥,三哥的傷勢後來怎樣?他……可痊愈了罷?”
俞蓮舟“嗯”的一聲,良久不答。張翠山甚是焦急,目不轉睛的望着他,心頭湧起一陣不祥之感,生怕他說出一個“死”字來。
宋青書低垂了眼簾,想起這些年日日陪在身側的俞三叔,心情也随着低落了下來。
俞蓮舟緩緩的道:“三弟沒死,不過跟死也差不了多少。他終身殘廢,手足不能移動。俞岱岩俞三俠,嘿嘿,江湖上算是沒這號人物了。”
張翠山聽到俞岱岩沒死,心頭一喜,但想到一位英風俠骨的師兄竟落得如此下場,忍不住潸然下淚,哽咽着問道:“害他的仇人是誰?可查出來了麽?”
俞蓮舟不答,一轉頭,突然間兩道閃電般的目光照在殷素素臉上,森然道:“殷姑娘,你可知害我俞三弟的人是誰?”
殷素素禁不住身子輕輕一顫,說道:“聽說俞三俠的手足筋骨,是被人用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所斷。”
俞蓮舟道:“不錯。你不知是誰麽?”
殷素素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俞蓮舟不再理她,說道:“五弟,少林派說你殺死臨安府龍門镖局老小,又殺死了好幾名少林僧人。此事是真是假?”
張翠山道:“這個……”
殷素素插口道:“這不關他的事,都是我殺的。”
俞蓮舟望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極痛恨的神色,但這目光一閃即隐,臉上随即回複平和,但只是沉默不語。
張無忌不安地看看爹娘,又看看新認識的俞二伯,不懂他們談的好好的為何忽然都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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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書看他茫然的樣子甚為可憐,不由得輕咳一聲,攜了無忌的手,非常自然地走向艙外,邊走邊道:“無忌,我帶你去瞧瞧這艘大船,你從來沒見過船,是不?”
張無忌的注意力立刻就被轉移走了,他自小在冰火島長大,此番第一次見到如此多的人和事,自然事事都好奇,什麽都想問。宋青書一開始耐着性子,一一解答,後來卻發現他問的問題有些極為有趣,不由得也起了頑皮之心,偶爾戲弄于他。
張無忌被宋青書牽着手,感到與爹娘義父不同的溫暖,頭一次有了玩伴和兄長的感覺,小臉不禁揚起燦爛的笑容。
宋青書不知,他算是張無忌平生中,第四個對他好的人。等以後的以後,張無忌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先後逝去,宋青書變成了他最最重要的那個人。
一切孽緣,盡始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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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蓮舟外剛內熱,在武當七俠之中最是不茍言笑,幾個小師弟對他甚是敬畏,比怕大師兄宋遠橋還厲害得多。其實他于師兄弟上情誼極重,張翠山忽然失蹤,他暗中傷心欲狂,面子上卻是忽忽行若無事,今日師兄弟重逢,實是他生平第一件喜事,但還是疾言厲色,将殷素素教訓了一頓,直到師兄弟單獨相對,方始稍露真情。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殷素素殺傷了這許多少林弟子,此事決難善罷,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寧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護師弟一家平安周全。
宋青書即便知道劇情走向,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當年俞岱岩之事雖然因殷素素而起,但傷他的畢竟不是她。罪魁禍首而是趙敏身邊的侍從,只是這件事他又無從告知,只得埋在心底。
海舟南行十數日,到了長江口上,一行人改乘江船,溯江而上。張翠山夫婦換下了褴褛的皮毛衣衫,兩人宛似瑤臺雙璧,風采不減當年。張無忌穿上了新衫新褲,頭上用紅頭繩紮了兩根小辮子,甚是活潑可愛。
張無忌算是認定了宋青書,路上一有空閑,便纏着他問東問西。他生于荒島,陸地上的事物甚麽也沒見過,因之看來事事透着新鮮。宋青書也知道張翠山和俞蓮舟十年未見,許是有很多話要說。至于殷素素,更是不放心地守在張翠山身邊,她現在最怕的,就是丈夫迫于世俗壓力把她休棄,所以打定了主意,絕不離開張翠山半步。
所以宋青書便只得做起了奶爸一職,常常抱着張無忌坐在船頭,觀看江上風景。反正他路上也窮極無聊,被張無忌一口一個清脆的“師兄”叫得毫無抵抗之力,抱着他指着各處逸事滔滔不絕地說起,張無忌似懂非懂地聽着,偶爾反問上幾句,兩師兄弟竟融洽異常。
這一日江船到了安徽銅陵的銅官山腳下,天色向晚,江船泊在一個小市鎮旁。宋青書上岸去買肉沽酒,張翠山夫婦和俞蓮舟在艙中煮茶閑談。
張無忌獨自在船頭玩耍,見碼頭旁有個年老的乞丐坐在地下玩蛇,頸中盤了一條青蛇,手中舞弄着一條黑身白點的大蛇。張無忌大奇,目不轉睛的瞧着。那老丐向他招了招手,做了幾個手勢,示意他走上岸去,還有好戲法變給他看。
張無忌當即從跳板上岸去。那老丐從背上取下了一個布囊,張開了袋口,笑道:“裏面還有好玩的東西,你來瞧瞧。”張無忌年幼無知,哪曉得是陷阱,當即探頭過去,往囊中瞧去,但黑黝黝的什麽都看不見。他又移近一些,想瞧個明白,那老丐突然雙手一翻,将布袋套上了他的腦袋。張無忌“啊”的一聲叫,嘴巴已被那老丐隔袋按住,跟着身子也被提了起來。
他這一聲從布袋之中呼出,聲音低微,但俞蓮舟和張翠山已然聽見。兩人雖在艙中,相隔甚遠,已察覺呼聲不對,同時奔到船頭,卻見張無忌已被那老丐擒住。
兩人正要飛身躍上岸去,那老丐厲聲喝道:“要保住孩子性命,便不許動。”說着撕破了無忌背上的衣服,将黑蛇之口對準了他背心皮肉。這時殷素素也已奔到船頭,眼見愛兒被擒,急怒攻心,便欲發射銀針。俞蓮舟雙手一攔,喝道:“使不得!”他認得這黑蛇名叫“漆黑星”,乃是著名毒蛇,身子越黑,毒性愈烈。這條黑蛇身子黑得發亮,身上白點也是閃閃發光,張開大口,露出四根獠牙,對準着張無忌背上的細皮白肉,這一口咬了下去,張無忌頃刻間便即斃命,縱使擊斃那老丐,獲得解藥,也未必便能及時解救,當下俞蓮舟不動聲色,說道:“尊駕和這孩童為難,想幹甚麽?”那老丐道:“你命船家起錨開船,離岸五六丈,我再跟你說話。”俞蓮舟知他怕自己突然躍上岸去,明知船一離岸,救人更加不易,但無忌在他挾制之下,只得先答應了再說,便握住錨鏈,手臂微微一震,一只五十來斤的鐵錨應手而起,從水中飛了上來。
那老丐見俞蓮舟手臂輕抖,鐵鏈便已飛起,功力之精純,實所罕見,不禁臉上微微變色。張翠山提起長篙,在岸上一點,坐船緩緩退向江心。那老丐道:“再退開些!”張翠山憤然道:“難道還沒五六丈遠麽?”那老丐微笑道:“俞二俠手提鐵錨的武功如此厲害,便在五六丈外,在下還是不能放心。”
張翠山和俞蓮舟對看一眼,均把希望寄托在買酒未歸的宋青書身上,只得又将坐船撐退丈餘。
俞蓮舟抱着拖延時間的念頭,便抱拳道:“請教尊姓大名。”
那老丐道:“在下賀老三,賤名沒的污了俞二俠尊耳。”
俞蓮舟見他背上負了五六只布袋,心想這是丐幫中的六袋弟子,位份已算不低,如何竟幹出這等卑污行徑來?何況丐幫素來行事仁義,他們幫主史火龍是條鐵铮铮的好漢子,江湖上大大有名,這事可真奇了。
賀老三道:“我們梅幫主的獨生公子死在謝遜手下,殷姑娘想必早有聽聞。梅幫主求懇張五俠和殷姑娘……不,小人失言,當稱張夫人,求懇兩位開恩,示知那惡賊謝遜的下落,敝幫合幫上下,盡感大德。”
殷素素秀眉一揚,說道:“我們不知道。”
賀老三道:“那只有懇請兩位代為打聽打聽。我們好好侍候公子,一等兩位打聽到了謝遜的去處,梅幫主自當親身送還公子。”
殷素素眼見毒蛇的獠牙和愛子的背脊相距不過數寸,心下一陣激動,便想将冰火島之事說了出來,轉頭向丈夫望了眼,卻見他一臉堅毅之色。她和張翠山十年夫妻,知他為人極重義氣,自己若是為救愛子而洩漏了謝遜的住處,倘若義兄因此死于人手,只怕夫妻之情也就難保,話到口邊,卻又忍住不說。
只聽得張翠山朗聲道:“好,你把我兒子攜去便是。大丈夫豈能出賣朋友?你可把武當七俠瞧得忒也小了。”
賀老三一愣,他只道将張無忌一擒到,張翠山夫婦二人非吐露謝遜的訊息不可,哪知張翠山竟然如此斬釘截鐵的回答,一時倒也沒了主意,說道:“俞二俠,那謝遜罪惡如山,武當派主持公道,武林人所共仰,還請你勸兩位一勸。”
俞蓮舟道:“此事如何處理,在下師兄弟正要回歸武當,禀明恩師,請他老人家示下。武昌黃鶴樓英雄大會,請貴幫梅幫主和閣下同來與會,屆時是非曲直,自有交代。你先将孩子放下。”他離岸六七丈,說這幾句話時絲毫沒提聲縱氣,但賀老三聽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便如接席而談一般,當下躬身說道:“既是如此,小人多有得罪,只有請張公子赴東川一行。”
他的話音剛落,忽然間一個物事從旁毫無預警地襲來,賀老三黑暗之中也不敢硬接,連忙擡手去擋,遲一步才發覺伸出去的手正是拿着漆黑星毒蛇的手,回轉再也來不及了,手指一痛,便摔在地上,慌忙翻出解藥來塞入口中。
這時一柄帶着寒光的長劍适時插在掉在地上的毒蛇七寸之處,而此刻,不遠處咣當一聲瓷器破裂的聲音響起,賀老三這才知道剛剛襲擊他的只不過是一個酒壺。
張無忌早就被宋青書抱在了懷中,看着地上仍在扭曲掙紮漸漸死去的毒蛇,小臉掩不住的驚恐。
終于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師兄……”這聲師兄叫起來,端的是飽含熱淚。
宋青書拍着他的後背安慰着。
張無忌出生至今,還未經受過生死懸于一線的驚險。被擒時,眼睜睜地看着疼愛自己的爹娘離得越來越遠,耳朵裏清清楚楚地聽着自己爹爹抛棄自己。
雖然是關系到義父的安危,但在只有九歲的張無忌心裏,卻是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
結果,只有師兄對他最好。
張無忌一邊把眼淚偷偷抹到宋青書肩膀上,一邊更是往他懷裏鑽去。
當宋青書長劍出鞘之時,張翠山已抓住系在桅杆頂上的纖索,雙足在船頭一蹬,抓着纖索從半空中蕩了過來。見張無忌無恙,想要接過他抱着,卻發現張無忌如八爪魚一般纏着宋青書。張翠山想來兒子是吓壞了,也不強求,當下感激地拍了拍宋青書的肩。
宋青書一手抱着張無忌,一手抽回釘在蛇屍上的長劍,笑了笑道:“可惜了一壺好酒,這可是我跑了好幾家才買到的玉樓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