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番外《平凡的世界》 (2)

,長得跟兩根移動的竹竿差不多,貝律清的腿是一種修長,帶著弧度跟節奏,勻稱而富有力量。

路小凡一直看人的腿,路小的則一直盯著貝律清耳朵裏的耳麥,貝律清走到哪裏,這四只眼睛就齊刷刷的跟到哪裏,眼裏的目光都透著羨慕跟垂涎。

農村人是含蓄的,又是直白的,他們通常不善於表達想法,但很善於表達欲望,比如路家的孩子們。

貝沫沙晚上給路家其它三個孩子派喜錢,路小的接過就連忙拆開紅包,快得路媽都來不及阻止,路小的一看裏面只有一張十塊錢,臉色不由顯得有一點不太高興,這麽大個官,十塊錢也不多放幾張(那時還沒一百塊)。

路小平則完全不同,經過幾天的調整,見過世面的路小平已經有了新的戰略,雖然當不成女婿,但是眼看自己比畢業在即,能不能去北京工作,貝家還是一個關鍵。

“貝爸爸,這錢我們不能要,你将來替我們照顧小凡,我們心裏已經非常感激,正想著怎麽報答你,還怎麽敢拿你的錢!”路小平遺傳路媽多一點,一向機靈,這個時候早早的把話鋪好,回頭上北京,那就是報答貝家去了。

貝沫沙雖然吃過苦,但到底人生當中腐敗的生活占了多數,搞個高瞻遠矚的經濟工作還行,跟底層的小老百姓鬥智還是不太适應的。

路小平一客氣,貝沫沙連連壓住他的手,道:“拿著,拿著,這是喜錢,讨個吉利!”

路小平堅決将錢塞回貝沫沙的手裏,一臉正色地道:“貝爸爸,咱們愧欠你太多,這錢我是絕對不會拿的!”

貝沫沙手拿著這十塊錢的紅包一臉尴尬,路媽最了解兒子,於是便笑道:“算了,親家,這是孩子的一片心意,你就不用給了,他是大人了!”

貝律清将耳麥取了下來,插了一句道:“給小的吧!”

貝沫沙連忙得到了啓示,将路小平不要的十塊錢遞給了路家其它的孩子,路小的大喜也不管哥哥媽媽瞪著自己,立即就将那紅包取了過來,感激的看了一眼貝律清,貝律清則回應著微微一笑。

貝律清在路小凡的心目中頓時又高漲了幾分,長得帥氣不凡,名牌大學生,而且品性又好,這麽完美的人路小凡從來還沒有碰到過,總之貝律清在路小凡心目中的地位一路升高,都快升到他喉嚨裏去了。

路小的拿著二十塊錢開心了半天,問路小平這二十塊錢能買像貝律清兜裏的卡帶機嗎?

路小平氣自己的妹妹剛才太不上臺面,便沖道:“就你這二十塊還想買貝律清的卡帶機,他的是進口貨,要上百塊呢!沒見識!”

路小的興奮勁一下子就像熱碳被潑了一盆冷水頓時變成了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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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的村裏特別的冷清,沒有任何娛樂節目,每天月亮起來生活才剛開始的貝律心可耐不住寂寞,好在鄉長的老娘劉老太家裏有一臺九寸的黑白電視,自從貝沫沙進了村,鄉長趕來就沒走,他們也願意招待貝律心,她便去他們家看電視去了。

路小的吃過了晚飯,乘著同屋的貝律心沒回便慫恿路小凡道:“小凡,能跟你小舅子說一聲,把卡帶機借給我聽兩天嗎?”

路小凡一聽,把頭搖得跟波郎鼓似的,任憑妹妹好話說盡,也死活不肯松口,把路小的氣得指著他鼻子道:“以後你去了城裏過好日子,妹妹這麽一點小心願也不願意成全,要是大哥就不會像你這樣沒手足之情!”

路小凡想一想精明能幹的路小平不由一陣慚愧,於是在妹妹的不屑的眼神中,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氣敲開了貝律清的房門。

路家修了二座窯洞,雖然看起來破舊,但冬暖夏涼遠勝過城裏的空調。

貝律清的牛仔外套已經脫了,裏面是一件黑色的緊身T恤,走近了他的身上好像有一種香味,具體是什麽香路小凡自然也分不清楚,他的臉紅得跟雞冠似的,用蟲蟻的聲音道:“能問你借一下卡帶機麽?”

貝律清也沒有對路小凡突然來敲自己的門表示詫異,但是路小凡的聲音實在太小,他不得不發了一個嗯的第三聲。

路小凡低頭握著自己的雙手,他本來就長得不高,頭這麽一低,貝律清只能看著他的後腦勺,路小凡大著膽子道:“能不能問你借一下卡帶機?我妹想聽一下……”

貝律清露齒笑了一下,他其實很少露齒笑,因為他的門牙有一點細小,且中間內側,露齒一笑會讓他看起來有一點秀氣,跟他的陽光氣質比起來,顯得有一點陰狠。

路小凡低著頭光聽到了貝律清的笑聲,心裏一熱,擡頭用一種讨好的聲音道:“就看一會會,不會弄壞的!”

陝西雨下得少,所以大多數的夜晚月亮特別潔亮,路小凡穿著一身寬大的運動衣,頭發偏長被風一吹顯得特別淩亂,窄小少肉的臉上戴著一幅黑框的大眼鏡,臉上讨好的笑容讓月光這麽一放大顯得特別的卑微,甚至卑微的讓人覺得有一點猥瑣。

這樣的人,這樣的表情在小人物的世界裏大家都不陌生,甚至很平常,路小凡就是這種典型的小人物,卑微,猥瑣,讓人會有一種像似對待蟑螂一樣一腳踩死,或者發笑的感覺。

“我沒有卡帶機!”貝律清平淡的道。

路小凡臉上剛剛消退的紅暈斷時又湧了上來,他誤以為貝律清不肯将卡帶機借給他,斷時手足無措。

貝律清解釋道:“我那個叫CD機。”

“C……D機!”路小凡結巴的重複了一遍。

“哦,我在日本買的,內地不多,你沒見過也很正常。”貝律清轉過身去将外套當中一只圓形的銀色物器拿了出來。

路小凡一聽日本,立時腦子裏便冒出了貴重,大價錢,弄壞等等字眼,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看著貝律清遞過來的手他也不敢拿,兩只手亂搖了一通,口裏語無倫次地道:“不借了,不借了!”

貝律清也不勉強,只笑了笑,就将CD機丢到一邊。

路小凡一臉悻悻的轉了回來,路小的正忘眼欲穿,見他進來連忙喜道:“哥,怎麽樣,借到了麽?”

路小凡喃喃地道:“那是人家從日本帶回來的,我不敢拿過來!”

路小的一聽臉色頓時就變了,道這:“不會是人家不太願意借給你吧!”

路小凡仔細想想,覺得貝律清從頭到尾都沒有要硬塞給自己的意思,自己說不借貝律清就順理成章的不給了,恐怕也有不太想借給他的意思,不由有一點氣餒,但還是硬著頭皮道:“不是的,人家肯借的,是我怕弄壞了人家的爸媽不好交待,日本帶回來的,那得多貴啊,就算他爸爸是當官的,那也不容易啊!”

路小的不屑地道:“你不是都要當人家妹夫了嗎,他們家的東西你也有一半啊,弄壞了就弄壞了,有什麽了不起的,這根本就是借口,恐怕別人根本就瞧不起你這個鄉下的妹夫!”

路小凡脫口道:“他不是那種人!”

路小的不服氣地道:“你知道他是哪種人?你認識他幾天啊!”

路小凡頓時不吭聲了,末了才嗫嗫地道:“像貝大哥這樣的人,瞧不起咱們也很正常啊,咱們有啥叫人家瞧得起的?”

路小的怒其不争,一把将二哥推出門外,晃蕩将門關了個震天響,路媽聽到了在裏面喝罵了一聲:“死女子,勁大了沒處使,你就不會少吃點!”

路小凡垂頭喪氣的回了屋,路小平沒了城裏的媳婦又跟隔壁的小鳳不知道躲哪堆麥!堆裏去了,路小凡一個人呆在屋裏翻來覆去老半天才算睡著,一覺醒來發現居然日上三竿了。

他連忙從床上下來,拔上鞋子要去井邊挑水,發現路小平正一臉委屈地揉著自己的肩,家裏的大水缸都挑滿了。

路小凡頓時慌得好像一覺醒來,皇上在倒洗臉水,雖然是給他自己倒的,但他這個太監也是罪該萬死的心情啊。

“哥,哥,怎麽你挑水了!”

路小平幽怨地看了一眼旁邊,路媽站在一邊平淡地道:“你就要做新郎官了,閃著碰著就不好了,再說了,養他這麽大,挑幾缸水也是正常,要不然以後誰挑?”

路小平不禁深受刺痛地道:“我讀大學不是回來挑水的!”

路媽冷哼了一聲,道:“就你這沒見過世面的,一只小母雞都讓你忙得日夜不分,跟前跟後,能走多遠,不回來挑水還能去哪?”

路小平頓時不感吭聲了,路媽發飙,路小凡自然也不敢吭聲,路媽又道:“小凡就要做新郎官了,你去看看能幫上什麽忙!”

路小平嘴裏嘟哝了一聲,滿面悲憤,路小凡則連忙道:“沒什麽好準備的!”

路媽嘆了口氣,道:“以後天南地北的兄弟倆見見也不容易,多聊聊,旁人那是靠不住的,能靠的只有自家人!”路媽點到為止,但路小平多聰明的人,心眼就是一層薄薄的窗戶紙,一點就穿了。

路小平頓時對路小凡熱情了起來,搭著路小凡的肩道:“我們兄弟那還用說,比其它兄弟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小凡你說,大哥對你怎麽樣?”

“好!”路小凡點頭。

路小平道:“那是,你說你這身衣服誰給你的。”

路小凡答:“哥你穿舊的啊!”

路小平啧了一下,道:“什麽穿舊的,這是我特地讓給你穿的!”

“哦!”路小凡點頭。

路小平又指著他腳上的球鞋,道:“這總不是舊的吧,這也是哥給你的,對吧!”

路小凡鏡框後面的眼珠子瞪大了,道:“這不是哥你穿不下的麽,你還把幫子剪了一個口子,可是還是穿不下!”

路小平不高興了,板著臉道:“按你的說法,哥對你不好麽?”

路小凡立時愧疚了,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路小平又教育了他一番,讓弟弟深刻的認識到這些年他深受著哥哥的關懷跟大恩。

倆人正在院子裏面說著閑話,西邊的窯洞門開了,貝律清仍然穿著黑色的T恤跟牛仔褲出來,他擰了擰眉心好像沒睡太好,但即便如此,即便他的身後是兩座破舊的土窯,貝律清依然看上去非常的帥氣,修長的身材,英挺的五官,襯得路家二個小子越發的土頭土臉,生似兩團沒燒透的生煤坯子。

貝律清拿著水盆道:“早,有熱水麽?”

路小凡的腳剛動彈,路小平已經上前去一臉熱絡地道:“貝大哥,熱水我們給你打就好了!”路小平的我們是指他接活,路小凡幹活,所以他轉身就将臉盆塞給了路小凡道:“快,給你哥打盆水!”

路小凡想要為貝律清效力的心情失而複得,歡快地拿著水盆去了,背後路小平嚷了一聲:“別把水打得太燙!”

路小平嚷完了這一聲轉過頭來對貝律清笑道:“粗手笨腳的,要多提醒才行啊!”

貝律清沒吭聲,很淺的笑了一下,路小平接著低聲笑道:“最近京裏的形勢不太好吧?”

他是用一種自己人說體己話的密談聲調說的,但是貝律清好像沒有投桃報李的意思,只是拿一雙挺漂亮的眼睛看著路小平,黑白分明,濃黑挺拔的眉毛微微上揚了一下,像是沒聽明白他說些什麽。

路小平笑了一聲,道:“要不然貝爸爸怎麽能看中小凡,像小心這樣的女孩子那是多少城裏人想都想不來的,小凡要貌沒貌,要學歷沒學歷,哪裏能配得上她。貝爸爸挑路小凡,還不就是因為我們家是烈士之後麽,你說是不是!”

貝律清還是沒吭聲,又微笑了一下,這一回他是露齒的。

路小平發現貝律清就有這樣的本事,不吭一聲,也不怕冷場,就能讓你在他面前唱獨角戲,

路小凡已經腳步很快地端水過來了,路小平咳嗽了一聲,說我去幫媽摘果子去,然後急匆匆地走了,這才算是結束了這場親家之間首次對胡貝聯姻的探讨。

貝律心剛巧也端了水盆出來,看見自己的哥哥似乎愣了一下,下意識的攏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才道:“律清,昨晚睡得還行麽!”

“嗯,不錯啊!”

路小凡看見貝律心端著水盆,想這位即将過門成為自己的女人,他的手剛剛遞了過去,貝律心一瞧見他,頓時原本微微上彎的嘴角就收斂了起來,和善的表情也變得冷漠了起來,路小凡心中剛剛生起的親昵感的苗子立時便被人一腳踩夭折了。

這個漂亮的城裏姑娘,修長,時髦,她站在這裏,下巴微微擡起,眼角含著憤怒,嘴角帶著委屈,她到這裏不是讓這個破窯洞蓬荜生輝,而是令它自慚形穢的。

“不會,窯洞挺舒服的!”貝律清開口肯定了破窯洞也不是一文不值,這令得路小凡心下感激不已。

貝律清洗臉,路小凡畢恭畢敬在旁邊站著,以便貝大少還有旁的需求。

路小的嘴裏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從房裏面出來,路小凡一瞧她手裏拿的可不就是貝律清的CD機嗎,頓時就結巴了,道:“小,小,小的,你CD機!”

路小的一看倆人都站在院子裏,便摘下耳麥嬌聲道:“我去問貝大哥借的,貝大哥說你跟他說過了,就借給我了!”

路小凡望向貝律清的臉,就像渾身的熱血都沸騰了一起湧上來,漲紅漲紅,貝律心則鄙夷地看了一眼路小的,不發一言回屋去了。

貝律清放下毛巾剛端起盆子,路小凡就撲了過去,硬是将盆懷裏拽,“我來!我來!”

往後,貝律清上哪,路小凡就二步遠的距離跟著,只要貝律清在桌上手一擡,路小凡已經将筷子遞到他手裏了,在門邊手一擡,簾子路小凡已經掀起來了,總之除了茅房上廁所路小凡沒給遞紙,其它貝律清眼睛掃一掃,路小凡就已經代勞了。

貝沫沙這樣的京官,自然很多人排著對要跟他見面,貝律心整天窩在劉老太家看電視,貝律清帶著路小凡出去閑逛,路家剩下的人坐了一桌子。

路小平悠悠的嘆了一口氣,道:“我總算看出來了,以前都當老二不聰明,人家精明著呢,你看他多會拍馬屁,我說呢貝家怎麽放著我這個大學生不要!”

路小的插嘴道:“就是,我讓他去向貝大哥要個CD,他還說什麽不要把人家的東西弄壞了,結果人家貝大哥明明就答應了。他是知道自己要改姓貝了,所以不肯把自己的東西送給我!”

路爸在旁邊吧嗒吧嗒抽著煙袋,一旁收拾各家送過來的被單跟毛巾的胡媽則冷笑了一聲:“一個個都是小姐的嘴臉,丫頭的命,告訴你們,回頭你們能飛多高,就全要看你們這個二哥會不會拍馬屁!”

平時家裏父母有三句贊美其中二句給了路小平,一句給了路小的,自從路小凡攀上了高枝,就整個倒了過來,他們倆個連續幾天非罵即訓,終於忍不住了,路小的路小平都憤憤不平的離桌而去。

路小的氣哼哼地對路小平說:“媽真勢利,二哥一攀上高枝,她便覺得好像全天下就二哥最能耐,連大哥你這樣的大學生她都瞧不上了。”

路小平悠悠嘆了一口氣:“你也別怨媽,這就是農村婦女的局限,除了背朝天,臉朝地,就是整天繞著爐竈這二尺的地方,短視,浮淺,小的,你可千萬不能變成這樣的農村婦女。”

路小的的臉色頓時變了,憤聲道:“我才不會變成這樣的農村婦女呢。”

路小平拍了拍路小的肩,以示贊賞,但是路小的的臉色卻沒有太好,她就讀職高中學,鐵定考不了大學,沒城市戶口,不當農村婦女又能做什麽呢。

路小凡門一推,引著貝律心走了進來,早晨初升的太陽光正照著貝律心烏黑的短發,襯著他白皙的皮膚,挺直的鼻梁跟黑白分明的眉眼,路小的的臉不由自主的紅了一下。

路小凡見大哥小妹正站在院子裏說話,便招呼了一聲。

路小平立即眉開眼笑地走了過去,道:“律清,覺得咱們這個村怎麽樣?”

“行啊。”貝律清答得挺幹脆

貝律清對於路家來說還是挺陌生的,一來是因為京官上家裏來招女婿這件事情已經把路家沖得七上八下,大家所有的關注都濃縮到了能給路家帶來翻天覆地變化的貝沫沙,還有會跟他們成為一家人的貝律心身上;而另一方面貝律清似乎從頭到尾除了提議把路小平不要的十塊錢給路小的,便再也沒有什麽表達過什麽意見。

路家人對於貝律清一直停留在初見面時的那一刻的印象上,高大,帥氣,不話多,很有教養的樣子,一眼就能看出他不屬於他們這個世界,這種距離感遠高於他們家其它二個人。路家對於貝律清,混和著羨慕跟末知的敬畏,并且本能地與他保持著距離。

比起路家的其它人,路小平要更高看一下自己,所以在這樁親事就要塵埃落定的時候,為著自己的前逞,他覺得很有必要跟貝家這位太子爺做一個試探性的談話。

貝律清的回答很幹脆,甚至還算有禮貌。

可路小平卻隐隐覺得不是那麽一回事,貝律清的每一句回話的語調都是挺和善的,但卻是讓人無以為繼的,因為他每一句都是最後完成句,比如像現在:

“城鄉差距還是巨大的啊。”路小平故作老成補充了一句。

“總歸會有一點。”貝律清面帶微笑,直視著你的雙眼,平和的語調,但高挑的身材站在那兒,居高臨下地看著你,好像在問:請問你還有什麽需要我回答的嗎?

路小平再不識趣,也知道路小凡的小舅子沒什麽興趣跟他說話。

不管路家人怎麽去想貝家人,他們住在一屋檐底下的日子出很快就要到頭了──路小凡跟貝律心的結婚典禮開始了。

這場典禮算得上是十數年以來路家灣最隆重的一次,甚至遠遠蓋過了鄉長家娶媳婦。

從婚宴來講,貝沫沙在縣上将最好的一家飯店包了下來,路家弄了幾輛面的,拉著全村的人去縣裏的大飯店吃喜宴。這可是前所末有的事情,鄉長家的喜宴也在縣裏請客了,但只請了村裏幾個德高望重的人,不像路家不分貴賤,幾大車都拉上了,光這一點就得到了村裏上上下下一致的好評。

從來賓講,盡管貝沫沙非常低調,甚至刻意不透露風聲,還是因為鄉長的關系,幾個鎮裏的一把手得了消息都趕來參加婚禮,不但如此還送來了幾個時興的一人高大花籃,上書百年好合,佳偶天成,往飯店門口一放,果然透著一種開張吉利的喜慶。

除這這個以外,就更不用說路家做的面點幾面盆都放不了,從供桌一直擺到了地面上。

要挂在新娘脖子上的那對老虎馍更是捏得活靈活現,虎虎生威,路小凡有一些興奮地先給自己挂了挂,旁邊的路媽不知怎麽,看來看去都覺得像一雙破鞋挂在了兒子的脖子上,她上去一扯,硬把那對老虎馍扯碎了。

緊張的新郎官路小凡問:“媽,你做什麽呢?”

路媽不鹹不淡地道:“貝家是大城市裏來的,不時興這個,回頭你劉奶奶要問,你就說不小說掉地下摔碎了!”

路小凡哦了一聲,他當了這個便宜新郎官,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不起眼到走在村裏哪裏都有人搭讪恭維,盡管路小凡是知趣的,是低調的,但也經不住鄉長,村長,乃至縣裏面來的大官們的一種追捧.不要說在路家這些親戚的眼裏,即便是路小凡自己也有一點覺得或者、也許,可能自己真有那麽一點不凡,才教貝沫沙這樣的大官一眼就相中了。

當路小凡穿上他那身偏黃的咖啡色西裝,想起要娶的是貝律心那樣地道的京城女孩,會有像貝律清那樣耀眼的小舅子做親戚,整個人都有一點飄飄然了起來。

門口敲鑼打鼓響了起來,路媽将大紅花別在路小凡咖啡色的小翻領西服上,話聲有一點顫地道:“凡凡啊,從今天起你就是大人了。”

路小凡應了一聲,回過頭去跟路爸道別,路爸一直在屋裏抽煙,聽見路小凡嗫嗫的聲音,只揮了揮手道:“去吧,去吧!”

貝律心呆在隔壁鄉長劉老太家,路小凡走兩道門也就算是迎親了,他被人簇擁著進了屋子,去敲貝律心的門,但敲了半天,貝律心也不開。

路小凡聽著背後村民的竊竊私語,急得背心都冒汗了,而就在路小凡騎虎難下的時候,有一個人走到了他的邊上,路小凡一聞到那種很淡的香氣立時便心情一振奮。

“律心,開門。”貝律清的話非常簡單,但比路小凡結結巴巴,持續敲上不下一個小時的門都要管用。

門很快就開了,貝律心穿著一身白色的禮服坐在那裏,她的臉上也沒有塗脂抹粉,被那身白色的禮服一耀,倒是顯出幾分自然的紅暈。她是如此高傲又是如此憤恨地看著剛剃過頭,換了一身新西服瘦小的路小凡,她的表情帶著一種垂死布谷鳥的哀傷跟不甘,以至於讓路小凡覺得跟她成親像是在犯罪。

村民們對有人穿白色衣服結婚是一臉的震驚,這又不是參加葬禮!

好在來賓還有幾位見過世面的,說西洋人愛穿白衣服結婚,人家大城市裏來的小姐要用西洋人的結婚方式。

“西洋人真有趣,結婚穿白的,葬禮穿紅的。”

“屁,人家結婚穿白的,葬禮穿黑的!”

“你又瞧過,我就說穿紅的!”

“不管怎麽說,咱又不是西洋人,穿著奔喪似的結婚,這姑娘這不明擺著給老路家下馬威麽?”

“你們知道什麽,人家是招女婿,老路家那是把兒子白送人,看還把路媽神氣的!”

“啊,原來是這麽回事!怨不得那媳婦過門穿白色,這明擺著是在說她過門就是送她婆婆的殡麽!”

“就是,排場再大有什麽用,将來總是要過日子的。別看我們家小鳳沒這媳婦洋氣,可是要屬能踏踏實實過日子,這京城裏的媳婦都不如我家小鳳的一個角,所以說他們家大的路小平,一個大學生,怎麽追著我家小鳳,不去追那大官家的女兒呢,人家書讀得多,有見識!”

村民們立即對小鳳媽道:“可不是,這媳婦又不是擺來看的,要會持家做事,你們家小鳳一看就是個能來事的!書讀得多,這道理啊就是明白一些!”

衆口一辭,都似路家攀上這個親事,沒有跟村子裏的女孩兒結親,那是真是吃了一樁大虧,而且話又說回來路小凡──這孩子村子裏的姑娘那還許都瞧不大上的。

村民們習慣将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踩腳底下,路小凡就在他們一連串的七嘴八舌當中,将京裏來的大官家的獨女貝律心迎進了門。

貝律心一進屋就吐個不停,路小凡慌七慌八地将她扶著坐下,連忙出門去給她倒水,門外的路小平已經開始組織村民上車奔赴飯店,村民門一湧而出,路家大院倒是頓時清靜了起來。

路小凡剛走到門口,就聽到路爸壓抑著大吼了一聲:“這事要讓貝家給個說法!”別看路爸走路仰著頭,帶著風,拉著一張黝黑的臉,威嚴的跟個包公似的,其實他輕易是不吼的,尤其在路媽的面前不敢吼。

路媽的語氣還是樣,平淡裏帶著尖刻:“怎麽給個說法,退親?”

“退了,又怎麽了?她閨女不清不白,肚子裏面連野種都有了,怎麽不能退,她連累了我們家小凡,我們退了她的親,還不用退她的彩禮!”關於貝律心的肚子,路媽半聲也沒吭,路爸幾次想要指責,都被她壓了下去,眼看著這不清不白的女人進了自己的家門,路爸終於跳了起來。

路媽一聲冷笑:“你想叫全村上下都知道你媳婦沒過門肚子裏就叫別人包了陷,你兒子收了一頂大綠帽子?退了這門親事,他也擡不起頭來!路振興,我告訴你,別以為我張彩鳳跟你似的眼皮子淺,光想著那二千塊的彩禮!她貝家的閨女不幹淨,瞞著跟我們路家的兒子結親,那就是他們貝家欠了我們路家的!”

路爸的語調在路媽的面前從來是敵進我退,路媽的聲調不高,但透著一種尖利,路爸立時便不吭聲了。

路媽深吸了一口氣,語調放緩了道:“小凡是受了點委屈,可是再委屈也比窩在鄉下種田強,更何況你再想想小平,他明年就畢業了,就你的眼光,他也就回個縣裏當個小頭目,有貝家,他就能進城,能進京城,能當京官!你再想想路小的,你就願意咱閨女以後跟個像你似的泥腿子,将來也賣兒子?還有小世,将來他長大了也能讀大學進城,當城裏人!”

誰也沒想到路媽的心中藏著這麽深的丘壑,路小平光想著這樁親事能成就自己,但路媽已經把自己全家送上了這樁親事的順風車上。

她震住了路爸,連外面的路小凡也被她震得從雲端掉了下來,剛有的那種人上人輕飄飄感瞬時失重,從天上一下子就摔到了地上。他一直覺得自己處處不如能說會道的路小平,所以自己的爹媽瞧大上自己,知道爹媽偏心,雖然從不埋怨,但有時想起,在內心實處還是郁悶的。可沒想到這次進城這種好事,爹媽能讓自己去,路小平頓地覺得覺得爹媽還是想著自己的,就算路爹說了不想讓光宗耀祖的哥哥叫人買去,但是路小平可不認為路媽心裏有多稀罕路家這個姓氏。能進城,能娶一個城裏的媳婦,還有一個當大官的丈人,當大老板的丈母娘,路小平相信不知道有多少人排著隊要把自己的兒女賣了。這麽好的一個機會,路媽連猶都沒猶豫一下,就給了自己,路小凡立時覺得自己在爹媽的心中其實是很有地位的,越想越真,想到高潮的時候甚至覺得沒準在爹媽的心中,還是比較偏愛自己的,就算路爹不真,路媽也是真的。

如今才知道,哪個都不真!

路小凡才挺起一晚上的脊背又慫了起來,貝律清從另一個屋拿了自己的外套進來,看見路小凡正在門口聳著削瘦的肩,彎著腰,伸出手指摳臉上黑框眼鏡裏的水珠子,他的腳步頓了頓,掏出一方手帕遞給了路小凡。

路小凡接過手帕羞慚看了一眼貝律清,這一刻路小凡倒是沒太擔心自己頭頂上的那綠帽子,倒更怕貝律因為看見自己掉眼淚而在門口停頓,聽了路媽的話而又對自己生出了什麽別的不好的想法。只不過他的擔心多餘了,貝律清只順手給了他一塊手帕,便拿著自己的外套,出門上了自己家裏的車。路小凡再一次感激貝律清的善解人意,手帕也沒敢用,只是撸起袖子拿裏面的襯衣擦了一下眼淚。眼淚這種東西要有人稀罕才流來有價值,貝律清這手帕這麽一遞頓時路小凡覺得自己也沒那麽不值錢了,心情也就沒那麽差了。

路小凡聽見屋內傳來了腳步聲,爹媽顯然意見已經達到了一致,他連忙掀開眼鏡擦了擦,嚷道:“媽,律心不舒服!”

門吱呀一聲,路媽開了門掀了簾子出來道:“行了,姑娘家緊張,你給她取塊桔子皮去,惡心了就聞兩下!”

路小凡哎了一聲,看著一臉鎮定的媽媽,話到嘴邊也縮了回去,唯唯諾諾的取了一個桔子給貝律心送去了。

那晚的飯店也是分外熱鬧,先是縣長親自主持婚禮讓村民們一陣榮耀,接著上來的菜更是讓村民們興奮。村裏婚禮的最高的待遇也不過是十碗席(注:鄉村的自家辦的流水席一桌有十大碗菜),是路家這場親事,飯店裏則都配備了三八席,分別是八道涼菜,八道盆菜,還有八道下饅菜(注:西北以小麥糧食為主糧,如饅頭烙餅),那就是二十四道菜,足足是最高待遇的二倍半。這震得有心想将路家的風光踩下去的村民都覺得無處下腳。

九十年代已經開始時陝西開始興鬧公婆與新郎官,路小凡本來就沒什麽酒量,被人這麽一鬧,喝得個人事不知。天亮的時候路小凡才迷迷糊糊搖搖晃晃朝著設在縣裏最高檔的招待所的洞房走去,剛爬上軟綿綿的床,就一腳叫人揣了下去。

貝律心一臉嫌惡地看著他,擁著被輕蔑地道:“我告訴你,別以為跟我成了親就能爬上我的床!”

路小凡叫人一腳給揣清醒了,他突然明白在這場婚姻當中,所有的人都只想要一個婚姻的名份,并沒有人真正希翼婚姻的事實。路小凡拿起外套出了門,村民們再放肆也不敢來鬧京裏大官女兒的洞房,只卯著勁鬧騰路爸路媽,洞房門口倒是出乎意料的清靜。

路小凡也不敢走太遠,就在洞房門口蹲著,隔了一會兒,他的面前出現了一雙時新的旅游鞋,擡起頭見貝律清那張俊美的臉也沒太大的驚訝,只聽他說了一聲:“到我房睡吧,還多一張床!”

無處可去的路小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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