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番外《平凡的世界》 (1)

1990年,陝西省貧困縣貧困村路家彎老路家來了一位貴官。

村民們三三兩兩的擠在老路家的門口,圍觀那輛經過長途颠沛來到老路家泥瓦房的黑色小汽車。

那個時候對普通老百姓來說,四輪小汽車就是身份的象征,因為在那個年代,會有四輪小汽車的只有兩種人──當老板的跟當官的。

“在京裏當大官的!”跟老路家一泥牆之隔的鄰居馮家女人得了一手消息出來道。

村民倒抽了一口冷氣,自從改革開發之後,連縣裏的領導都不太下鄉了,沒想到老路家還能來一位京官,村民們一陣騷動,眼光裏透著羨慕,納悶老路家怎麽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一位貴客呢。

其實路爸也很納悶,因為這位貴客認識的人不是他,而是他剛出生就為了抗日而死去的老爹。

“當年路同志為了掩護我們而壯烈犧牲,我一直都想要探望路同志的家人,以報答他對我們的革命友誼,但是各種原因所以拖遲到今天才來。”路爸的面前是一位穿西服的男人,這個男人有幾分讓人猜不出他的年齡,他滿頭銀發,但面容卻顯得很年輕,而且體态瘦長,戴著一幅金絲眼鏡,看起來非常的有風度,一點兒也不像是一個當官,倒有幾分像個學者。

路爸有一些懵,對這份超過四十年的友誼有一些懵。

貝沫沙推了一下眼鏡,道:“是這樣,當年我曾跟你爸爸有過協議,将來我若有子女,便與你們家結為親家。我呢……結婚有一些晚,一直到四十多歲才結婚,所以跟路同志的約定也只好拖到今天才過來履行。”

只當過幾天煤礦工人的路爸連忙起身:“不敢,不敢!”

貝沫沙很有氣度地揮了揮手,和氣地道:“這是我們的約定,君子當重諾勝於千金,更何況這是我們同志之間出於革命情誼的約定,我已經決定了,将我的小女嫁給你的兒子,路同志的孫子。”

路爸兩眼又呆滞了起來,他這一次連不敢都沒說,只道了一聲我出去一下,就匆匆帶門出去了,

這一回換得貝沫沙有一些納悶。

貝沫沙論年齡那是超六十歲的人,他當年在上海做特工的時候認識了路爸早死的爹爹路老爹,路老爹收到消息說留在老家的老婆給他生了一個大胖兒子路爸,所以一時高興便要跟當時一起工作的貝沫沙結親家。

這原本就是一句信口開河的話,貝沫沙也從來沒當真,他出生於富有家庭,一向養尊處優,就算是後來參加了抗日工作,當了特工,掩飾身份也還是一個闊少爺,拿上海話來說那就是一個白相人。(注1:喜好玩樂,有纨!的意思)

新中國成立之後,貝沫沙也沒有跟哪個革命女将結下什麽深厚的情誼,一直到了1965年,四十多歲的貝沫沙去香港,竟然出人意料的跟一個香港老板的千金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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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沈吳碧氏小姐毅然脫離了資産階級的水深火熱的大坑,投入了無産階級的懷抱,跟著貝沫沙北上。對於沈吳碧氏能有如此的覺悟擺脫資産階級腐朽的靡靡生活,而甘於無産階級清貧的日子,當時的社會給於了很高的評價,沈吳碧氏很是風光了一陣子。

可惜賢伉俪沒有佳話多久,1966年一出京劇《海瑞罷官》引起的反右派的整頓,将貝沫沙卷了進去。因為海瑞罷官是定議為替右派(注2:無産階級當中有資産階級思想的人)申冤,所以在市政府工作的講究生活質量的京劇票友貝沫沙力挺海瑞罷官自然就是意圖替右派申冤,貝沫沙好不冤枉。(小說人物,別對號入座)

而将貝沫沙定為右派最主要的理由還有一條,那就是他放著這許多正宗的無産階級革命女将不要,偏偏要娶一個香港資産階級的小姐,可見其思想的根源就是資産階級的,就是腐朽的。

所以貝沫沙關進了牛棚,資産階級小姐沈吳碧氏下放到了工廠去接受工人階級的監督跟再改造。

1975年風聲一松,沈吳碧氏便帶著剛六歲的兒子貝律清,丢下才三歲的女兒的貝律心頭也不回的回了香港。

貝沫沙在十年文化大革命當中被關得早,所以到避免了後面的大浩劫,文化大革命一結束,反而很快升到了分管經濟的要職。

而在香港接替了父親生意的沈吳碧氏,也不知道是因為對當年那段羅曼蒂克的情史的難以忘懷,還是出於資産階級家庭對於經濟的敏銳,她将十六歲的兒子貝律清又送回了貝沫沙身邊。

這個時候貝沫沙才發現三歲之隔的子女之間的差別,貝律清好學有禮貌,俨然是一個末來的社會精英,女兒貝律心卻是玩劣堕落。

為什麽資産階級結出了好果,無産階級結出了差果,這個貝沫沙也不願意去深究了。

因為很快貝律心就給貝沫沙闖下了一個彌天大禍──她末婚先孕了!而且說不出來是誰的!

那個時候風聲又緊了,都說上面的老佛爺開始念叨社會主義的道路是不是走歪了,他是說過黑貓白貓能捉老鼠就是好貓,但顯然他有讓黑貓捉老鼠,可沒打算讓黑貓當家。

上面有流言說老佛爺要将一定資産以上的私人資産沒收,流言一出,社會風氣先開始整頓了。

偏偏貝律心在這個時候末婚先孕,若比照八十年代的社會風氣整頓,那就是一女流氓罪。

性命前途攸關之際,貝沫沙在危急的時候突然就想起了跟路老爹的這段訂親之約。

經過這麽一打聽,路爸還真有二個合适的兒子。

路爸生了四個孩子,老大在西安讀大專,老二因為經濟問題只能辍學在家,老三是女兒,老四還是個男孩,今年剛剛十歲。

可是老大跟老二都已經有二十歲了,這令得貝沫沙有一種絕處逢生的感覺,在他看來以他的地位跟貧窮的路爸提親,路爸必定會欣喜若狂的答應下來,哪裏知道路爸居然刺溜一聲溜走了。

莫非不願意?所以貝沫沙要郁悶。

其實他真冤枉路爸,這種事情對窮得丁當響的路家來說,那就好比是天下砸了一塊天大的餡餅,大的能将路爸埋了,這接還是不接,路爸做不了主。

他溜出去,是為了找能作主的人,能做主的是路媽。

陝西農村的規矩是女人吃飯不上臺,客人來了也不能大模大樣的坐在客廳裏高談闊論,這是風俗,跟男女平等沒什麽關系。

因為女人大多呆在廚房,所以家庭裏很多大事都在廚房裏解決的,比如現在:

“路媽,貝同志說要跟咱家結親!!”路爸急吼吼地沖進來道。

路媽正在揉面,聽到這話眼睛一下子就呆滞了,倒是替她在竈臺上拉風箱(注3:農村的竈臺有風箱,手動抽拉,以便使竈內的柴火更旺)大兒子路小平欣喜地跳了起來,大叫道:“是真的?!”

路媽畢竟做慣了大主,下巴微擡地道:“小平,你先去給人家閨女送杯水,看看她惡心好點了沒!”

路小平心領神會,立即開心地倒了碗水,心急火燎的出去了。

路媽接著揉面,路爸知道路媽揉面是為了思考。

路媽雖然在農作工作社時期參加過學習班,但學的字前學後忘,到今天還是大字不識一個,但這不妨礙她思考問題跟替家裏掌舵施航,甚至於在很多時候她想出來的方法更加的直接也更加有效。

“這是好事!”路媽首先肯定道。

“當然。”路爸欣喜地道:“娶了北京媳婦,咱們兒子就一步登天,登到首都去了。”

路媽沈吟道:“不是娶,是嫁!”

路爸跳了起來,道:“你讓咱家的娃給人家入贅?你讓咱們孫子跟人家姓,絕對不行!”

路媽将手中的面團往面板上一搭,道:“你有娶媳婦的錢麽?人家閨女會跟著咱們的兒子住在咱們這個小破窯洞裏麽?我們的兒子到了城裏,吃人家的用人家的,人家能心甘情願替你養兒子,回頭還替你養孫子麽?你能保證你的孫子跟了你姓,但認得你這個爺爺麽?”

路媽一連串的反問讓路爸徹底啞了殼,路媽精明的眼神閃閃發亮地道:“所以我們的兒子跟他們的女兒成親,我們就注定要損失了一個兒子了,這個兒子我們不能白損失!”

路爸不吭聲了,他拿起煙袋蹲在了廚房的一角畫起了圈圈。

路小平一眼就看看見了站在一顆大核桃樹下的貝律心,她穿著一身紅色的蝙蝠款羊毛衣,腳下穿的是踏腳褲(注:九十年代很時興的連跟的彈力褲)跟高跟鞋,配上卷卷的短發,這在路小平的眼裏時髦到了極點,比起西安那些姑娘不知道強了多少倍。

他第一眼看見貝律心就喜歡,雖然貝律心一臉不加掩飾的厭惡加不奈,但他對這個高挑,時髦,渾身上下透著不凡的女孩子感到心跳。

貝律心一路暈車,從西安到這個破地方,她把一輩子能見過的泥路,泥房都見到了,車子颠得她五髒六肺都快吐出來了,她不禁恨恨地想要是把能把肚子裏那該死的東西也吐出來就好了。

“好些了嗎?喝口水吧!”路小平想到眼前這個女人很快就要變成自己的老婆,連說話的語調都纏綿了幾分。

貝律心看了一眼那個碗,由於長期煙熏,路家的碗的釉面都是灰撲撲的,貝律心惡心地将路小平的手一推,指著向他們探頭探腦圍觀的村民道:“這些人是不是有病!”

路小平連忙道:“沒有,沒有,我們村的人可健康了,上次縣裏組織的健康普查,我們村連高血壓都沒幾個!”

貝律心看著眼前這個穿著白襯衣,滿面土氣,卻一臉精幹賣相的男人,想起要跟這種人過一輩子,紅潤潤的嘴唇不屑地上彎,吐了一句粵語:雞同鴨講。

她說完就踏著铿锵的腳步走了,光留下路小平在後面琢磨那一句粵語。

要說路小平自負讀過大學,讀過英語,依稀能分辯得出為來貝律心那句話的第一單詞:Gay,後面依賴學校粵語卡帶歌詞的聽力,似乎是粵語鴨,Gay同鴨講,路小平心想要麽是一拍即合的意思,心裏雖然有一點欣喜,但覺得這女子講這種話也太那個了……以後當了老婆要好好說說。

他胡思亂想之際,剛巧看見二弟胡小凡挑著水過來,心中的大喜之情自然第一個跟兄弟分享。

胡爸出於對描述煤礦工人著名小說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的敬仰,所以給自己的四個孩子,依次取名為路小平,路小凡,可憐第三胎的女兒,好端端的姑娘家叫路小的,最後一個是路小世。

不過路爸跟路媽大約沒什麽可能再生一個了,路爸也只好遺憾此生湊不足平凡的世界了。

“知道那大官是來做什麽麽?”路小平拉住弟弟問。

路小凡不得不放下肩上的擔子,道:“來做什麽的?”

他跟路小平一臉精氣神十足的精明樣子不同,路小凡長得有一點蔫,瘦不拉叽的,歪頭搭腦,戴著一幅黑框眼鏡,穿著一身過大的藏青色運動服,所以相比之下他遠沒有路小平讨父母的歡心。

事實上對於四個孩子,排行在二的路小凡即不是長子,不是唯一的女兒,也不是幼子,父母一二三四清點自己孩子的時候,他是最快掠過去的一個。

“向我提親的!”路小平将提親那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什麽?”路小凡果然大吃了一驚。

“我就要娶一個城裏老婆了!”路小平得意非凡。

路小凡呆頭呆腦地道:“哥,我看這親事沒什麽好的,咱們是鄉下人,人家是城裏人,娶了她要受氣的吧,你不是喜歡鄰居家小鳳嗎。”路小凡挑著水走了那麽一趟,貝律心的白眼已經吃了好幾個,人家明顯看不起他們鄉下人。

路小平嗤之以鼻,道:“所以說你見識少,我在城裏這幾年可算看透了,沒有關系,沒有人脈,再能幹,也沒用,娶這樣一個老婆,要少奮鬥多少年,小鳳,人家貝小姐才是鳳凰呢!”路小平到西安城裏讀了幾年書,一年比一年覺得跟家人沒什麽能交流的,不是一個層次,也不是一個見識,所以他一搭路小凡的肩道:“算了,跟你說也不懂,別守著自己的狗窩,人呀,眼光要放長遠一點。你放心,哥我去了北京,就憑我的天資,借著他們家的勢,絕對能混得風聲水起,到時我也絕對不會忘了父母兄弟的,尤其是小凡你!”

路小凡去年高考,其實成績不差,甚至比路小平當年考得還要好一點,但是因為家裏供了路小平,他一年開銷大過一年,園子裏的果子又只有那麽幾顆,實在無力再供養一個大學生。

路爸路媽想想路小凡完全沒有路小平那種機靈勁,讀了書也不會有什麽大出息,若是為學費再背上一身的債怎麽養下面兩個,所以就讓路小凡回家辍學務農了。

路小平的意思是路小凡也算為他犧牲了,他不會忘記。

路小平空著兩只手走了,路小凡重新挑起了水,他突然聽到旁邊的麥!堆裏一陣響,他一擡頭見麥!堆上坐起來一個年青男子,一身白色的運服服,長得也白淨帥氣的,不是貝家的那個兒子貝律清又是誰。

路小凡立刻想到的就是貝律清肯定将路小平剛才的話都聽進去了,頓時臉紅的跟沖了血的雞冠似的。

貝律清修長的腿從麥!上很有彈性的輕松一躍而下,沖著路小凡歪了一下頭,從耳朵裏掏出耳麥,示意自己剛才聽音樂什麽也沒聽到,然後跳下麥!拍了拍身上的碎片走了。

路小凡面紅耳赤地看著人家的背影,他又不是傻瓜,貝律清要是沒聽見路小平的話,做什麽要撇清,但是想起貝律清避免他尴尬的動作,又對貝律清頓生了好感。

其實路小凡第一眼見到貝律清就有好感,因為貝律清是他見過長得最漂亮的人,路小凡見過的人,從同學到村裏的鄰居,不要說男孩子,就算是女孩也沒有貝律清長得漂亮。

路家彎的風沙很大,再亮的衣料被風沙這麽一吹,日子久了也是一種髒兮兮的顏色,還不如穿直接穿黑藍灰。

因此當貝律清穿著白色的運動服,耳朵裏塞著耳麥,出現在路小凡面前的時候,路小凡真得有一種眼前豁然一亮的感覺。

貝律清站在他們當中,那就是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是讓像胡小凡這樣的男孩來羨慕,敬仰,還有自卑的。

家裏的貝沫沙聽完路爸的建議,不禁有一些訝異,讓自己的女兒帶餡嫁給路家的兒子,貝沫沙心裏還是有愧的,可是路家人竟然要将兒子送給他,這讓貝沫沙有一些啞然。

路媽見貝沫沙不吭聲,誤以為貝沫沙不願意,也顧不上風俗了,連忙掀簾走了進來,道:“貝同志,哦不,貝親家,我們想将孩子入贅給你們家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咱們家窮,我不忍心媳婦進了家門跟著我們一起受苦,所以只好讓兒子跟你們回去了!”她說著掀起衣簾按了一下眼角,道:“我們也知道你不會介意,但是兒子出去之後,我們再心疼也是顧不上了,唯一指望的便是親家能對他好!”

“那是自然!”貝抹沙連忙道,他是個紳士,紳士是最見不得女人掉眼淚的。

路媽接著道:“所以這個兒子也等於就親家你的兒子了,這是我們的一點小心思,親家能體諒?”

貝抹沙只好道:“自然!”

路媽松了一口氣,臉色紅潤地對路爸道:“我知道親家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瞧,我沒說錯吧!”

路爸心裏一貫的信仰就是路媽是無所不能的,這個時候貝律心進來,他便端起架子道:“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你一個婦道人家說三道四有什麽意思!”他原本的意思是想替兒子在末來的兒媳面前放一句話。

可是路爸的譜一擺完,立刻想起了現在是自己嫁兒子,不是娶媳婦,不禁有一種端起架子砸自己腳的痛感,偏偏貝律心像沒聽到他說話,往桌邊的木凳子上一坐,揉起了自己的腳脖子。

路媽也跟沒聽到路爸的話似的,打火稱熱鐵地道:“貝親家,不瞞你說,你也看到我家的情況了,小平讀大學的費用很大,但我們就是這個信念,那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孩子把書讀上!”路小平讀大學是路媽最驕傲的資本所在,說到這裏路媽忍不住把胸挺了挺,接著道:“所以親家,我們也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家真得是一窮二白,恐怕孩子婚禮的費用……”

貝沫沙也算久經沙場,雖然如今的無産階級思想有一點複雜,但他還是很快摸到了要梗之處,立即道:“你放心,小孩子倆人的結婚費用都有我們來,而且即然你們家是嫁兒子,那這聘禮我們也要出的!”

路媽頓時眼中泛著淚光,跟路爸對視了一眼,強自鎮定地道:“那我們的兒子從今往後就拜托親家了。”

一旁的貝律心無聲的冷笑了一聲。

貝沫沙想了想,道:“讓你們的長子入贅我們家於情於理有一點不合,這樣吧,就把你們的次子路小凡入贅我們家吧。

這個時候路小凡剛剛挑著一擔水推門進來,看著家裏的人突然都靜悄悄地看著自己,他往下水缸檢查了一下自己,他還不知道自己在懵懂之間,一頂無比燦爛的綠油油的帽子就從天而降,實實在在套到了他的頭上。

貝沫沙說讓路小凡入贅,路爸路媽簡直是一驚,因為他們怎麽想,也覺得貝家要挑自然是挑他們家最有出息的,身為大學生的長子,連想都不敢想要把不起眼的次子介紹給貝律心。

但是轉念他們又是心中一喜,畢竟入贅就是把兒子送給別人了,能夠不送走可以光宗耀祖的長子簡直列祖列宗在保佑。

路媽向路小凡招了招手,道:“凡凡,過來!”

路小凡以為媽媽有什麽吩咐,立刻放下擔子很乖巧地過去了。

路媽看著自己這個瘦瘦的,平時從不添麻煩的兒子,強壓著淚意道:“給你爸爸跪下!”

路小凡掉頭去看路爸,心想好端端的爸爸還在,做什麽要跪列祖列宗。

“不是這個,是這個!”路媽指著貝沫沙道:“從今以後他就是你的爸爸!”

路小凡不禁張開了嘴,貝沫沙不禁有一些尴尬,道:“不用,不用,又不是舊社會!”

路媽神色嚴厲地道:“這不是新社會,這是咱們家最基本做人的規矩!”

她這麽說,貝沫沙也不好吭聲了,震驚無比的路小凡被路媽按著結結實實地給貝沫沙叩了三個頭。

叩完了頭,暈得不知道東南西北的路小凡只聽貝律心不屑地輕聲道:“唱戲呢!”

他轉過頭,見貝律清耳朵裏塞著耳麥,雙手插在口袋裏,斜靠在門上,跟一臉震驚的路小平都在看著自己,耳邊只聽貝沫沙咳嗽了一下才道:“即然大家都在,那我就宣布一下路小凡跟貝律心的婚事,考慮到路小凡雙親不便遠途跋涉,所以成親的事情我們就辦在路家彎!”他頓了頓又道:“鑒於路小凡有羌族少數民族血統,且年滿十八歲,根據我國婚姻法,他不需要遵守二十二周歲才能完婚這一條例,他們的婚姻是合法合理的行為!”

貝沫沙最後一段說得的挺用力,完全是說給牆外的村民聽的,以免對法律一知半解的村民以後有什麽貝家不遵守婚姻法的謠言出來,對於一個敏銳而有遠慮的老政治家貝沫沙來說,顯然這樁婚事顯然他是沒有漏洞的。

路小平聽完了他的話,轉身就沖出了家門,路小凡急了,剛想去追哥哥,路媽喊住了他,道:“凡凡,結婚的人,不要到處亂跑,跌了撞了就不喜氣了。”

路小凡整個人都呆掉了,什麽人也瞧不見,只看到貝律清露出了潔白的牙齒,對他笑了笑。

路小平顯然受了大刺激,竟然一個晚上都沒現身,從來視路小平為心肝的路媽居然完全當作沒有這樁事情,只平靜地操持婚禮。

貝沫沙第二天就去了縣裏,提了二千塊錢出來,将錢交給了路媽,其中一千塊是辦理婚事的錢,一千塊是聘禮。

路媽接過那一疊錢,再大的心氣,心也不禁顫抖了起來,這不僅僅是一筆巨款,這還是她的兒子,她曾經抱著摟著的兒子,這又不僅僅是她曾經抱過摟過的兒子,這還是一筆她見都沒見過,甚至聽都沒聽說過的一筆巨款。

整個家裏仿佛只有路小凡為路小平的不歸著急,只有他知道心氣高的路小平在聽到這樁婚姻的時候,不知道給予了多麽大的期望,甚至可能都有了崛起的計劃,所以路小凡一點兒也不想剝奪哥哥的雄心。

而且跟路小平相比,他完全沒有要娶一個城裏的姑娘意思。

他吱吱唔唔地提出自己的看法的時候,路爸氣乎乎地道:“小凡,你要多為家裏考慮考慮,你哥哥是誰?大學生,我們有多辛苦才培養起來一個大學生?你就忍心我們路家光宗耀祖的唯一希望叫人家化一筆錢就給買過去了?”

路小凡被父親面前低下了頭,為自己不考慮到對於家庭來說,哥哥是比自己重要太多的人的那點私心而慚愧的低下了頭。

◇◆◇

陝西人結婚要蒸馍,面點造型千姿百态,花是富貴形像,小動物也是活靈活現,手藝很重要,尤其是結婚時要挂在新娘脖子上的那對老虎馍。

路媽的手巧,原本可以自己做,但是兒子是跟城裏大官的女兒結婚,為了表示隆重,路媽特地請了當地鄉長的娘劉老太來做這對老虎馍。

貝沫沙不太懂風俗,但懂人情世故,鄉長的娘過來幫忙,自然也能感受到當地政府對他的尊敬跟支持,鄉長呢,自然會感到得到這麽一次近距離接近京裏高官的機會是莫大的榮幸,雙方Happy,可見路媽在當地是很會做人的。

貝律心懷孕已經快三個月,正是反應強烈的時候,這幾天心裏一煩,更加發作的厲害,吐得昏天黑地,這不禁不讓人疑心,畢竟這車暈得反射弧也末免太長了一點。

路爸是不太好意思問,路媽是強自鎮定,兩人心裏七上八下,終於還是路媽開口了,道:“那個女娃不會肚子裏有餡了吧?”

路爸的臉色頓時變了,拿起煙袋吧嗒吧嗒抽著,隔了半天才道:“這可要求證一下,咱可不能讓兒子嫁一破鞋!”

路媽道:“那你怎麽求證,還能拖人姑娘上醫院檢查去?”

路爸本來就對嫁兒子心存不滿,聽到路媽的話就跳道:“我就說呢,能這麽好,還惦記著我死了快四十年的老爹,原來是塞只破鞋給咱家!”

“你聲音小一點!”胡媽連忙按住胡爸,道:“給人聽到就不好了!”

路爸臉紅脖子粗地道:“聽到怎麽了,大不了這親不結了!”

“這事還沒影呢,你嚷什麽嚷!”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那二千塊嫁妝!”路爸氣炸了胸把膽子撐大了拿著煙袋指著路媽的鼻子道。

路媽冷笑,道:“我有什麽不舍得,自古男人養家,只要你拿得起家裏的生活費,小平的財禮,小的嫁妝,小世的大學費,我有什麽舍得舍不得的。”

路媽這下專打七寸,路爸頓時被打痛了,他梗著脖子道:“我當煤礦工人的時候,人家就講男女平等!”

男女平等跟煤礦工人其實一點關系也沒有,只不過路爸很以當過幾天工人為傲,所以他每次要重申什麽理,前面都會加一個定式“我當煤礦工人的時候”,以示自己見多識廣,說得都是真理。

每次路爸一提煤礦工人的歷史,路媽就繞道了,樹要皮人要臉,男人的自尊跟傷疤一樣,那是不能硬揭的。

兩人琢磨了半天,決定試一試這個未過門的媳婦。

路媽講她懷孕的時候就見不得魚腥,只要一聞到魚腥味,哪怕是隔了幾堵牆都能吐個暈天黑地,所以讓路爸去弄條魚過來。

路爸:“離咱們村最近的河也要十裏地,你什麽時候聞到過魚的味道?”

路媽不鹹不淡地道:“鄉長每次回家那你以為那麻袋裏是什麽?”

路爸不吭聲了,問人借了一輛自行車,哼哧哼哧騎了來回三十多裏地,從縣裏唯一賣魚的地方弄回了二條鲫魚。

路媽問了一下劉老太,将魚伺弄了一下,陝西農村幾乎很少吃肉跟魚,家裏就沒什麽酒姜,路媽用花椒跟蒜将魚做了一鍋湯,倒也将魚湯做得奶白。

中午,把湯往桌上一端,貝律心一聞就跑了出去吐得個暈天黑地。

她的臉綠,路爸的臉綠得更厲害,倒是路媽鎮定的很,一桌的人包括路小平都眼睛綠油油的看著那碗奶白色的魚湯,她将那碗湯整個端到了路小凡的面前,看著自己的兒子語調從末有過的柔和道:“凡凡,你把湯都喝了吧!”

路小凡一慣被教育尊長謙幼,還沒有受到過爸媽如此的格外寵愛,一張臉紅得跟個雞冠似的,瘦巴啦叽的小身板連連搖晃道:“給哥哥喝,他過兩天還要去上學呢!”

路媽平淡地道:“家裏的錢都叫他花了,少喝一碗湯沒虧了他!”

她的話氣得路小平摔了筷子就出門去了,路小凡更愧疚了,小聲道:“媽,那給四弟三妹喝吧!”

路小的因為是唯一的女孩,素來最受路爸的寵愛,家裏只要路小平不在,什麽好東西都是她先挑,路小凡一說,她歡呼著去端湯,手剛伸到就被路媽狠狠地打了一掌,只聽路媽嚴厲地道:“一個女孩家,嘴讒手懶,不像話!”

路小的揉著自己紅通通的手背,跳著腳對路爸道:“爸,媽不講理!”

路爸沈默的抽著煙袋,一聲都沒吭,準備大鬧一場的路小的終於嗅出了氣氛不對,只好委屈的坐了下去,一邊咬著馍一邊掉眼淚。

路小世雖然只有十歲,但是十年的生活讓他明白了先看哥哥姐姐的下場再行事總是沒錯的,所以反而默不作聲吃飯逃過了一劫。

“那爸媽你們喝吧!”路小凡覺得手裏的湯勺千斤重。

“快喝吧!魚涼了腥!”路媽說話更溫柔。

路小凡鼻子酸酸的,只覺得媽媽從沒如此溫柔,又好像她一直這麽溫柔。

魚湯果然鮮美可口,這是路小凡長這麽大都沒怎麽喝到過的好東西,喝了幾勺,便把旁的心思都忘了,一直将湯喝了個底朝天,那魚刺多的很,路小凡耐心好倒也吃了個幹幹淨淨,才意猶末盡看著一滴不剩的湯碗。

路媽一直坐在旁邊看兒子喝湯,眼睛都沒怎麽眨過,路小凡等湯喝完了才不好意思地道:“媽,都喝完了!”

“嗯,好。”

路小的眼淚流了一會兒沒人理睬也不流了,現在癟著嘴恨聲道:“将來他到城裏有的吃,哪像我們?你看貝律心貝律清什麽沒有?!我們呢連吃個白馍還要借糧票呢?”(注:大陸在1993年以前發放的一種跟鈔票合用的限額配制買糧食的一種票據)

路小的是典型的仇富心理,看到富裕的人,她第一個念頭不是羨慕,而是敵意。

她很小的時候受到的教育是集體貧窮是光榮的,個人富裕是可恥的,然而在漫長的成長歲月當中,發現事實又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所以她沒能留下對物質淡泊的教育,只留下了對富人的仇恨,只要別人富了,那人就是欠了她的。

妹妹這麽一說,路小凡更不好意思了,心想剛才應該裝作吃不下的樣子,路媽還是很平淡道:“就你嘴饞,我們當姑娘家都沒你吃得一半多!”

路小的憤憤的将手裏剩下的白馍丢進碗裏,道:“不吃了!”

路小世早跑了,桌上便光留下了路爸路媽跟路小凡,路爸開口了道:“凡凡,這門親事……”

“這門親事要辦得風風光光,小凡,你要記得爸媽無論做什麽決定都是為你好,為這個家好!”路媽打斷了路爸的話,用力的道:“老話有一句,人窮志短,連吃都吃不飽,還要那些虛得有什麽用呢,你說是不是?凡凡啊,你還小,不明白這天底下,沒有十等十的美事,也沒有十等十的醜事,有的時候美事說不定是醜事,醜事也說不一定是美事。”

路媽的辯證法高深的一塌糊塗,頓時把路爸繞得不敢随便打斷自己媳婦的話,路小凡也是雲裏霧裏的。

“這事就這麽定了!”路媽給出了結論。

◇◆◇

隔天去西安城裏采辦結婚物事的貝沫沙跟貝律清回來了,貝沫沙很體貼的給路爸買了一套毛料的中山裝,路媽買了一身毛料的大衣,路媽很平淡的接過東西,連謝都沒有一句,貝沫沙心虛愧疚倒也不敢計較。

貝律清換了一身牛仔服,路小凡只覺得穿了牛仔褲的貝律清的腿顯得很長很長,路小平的腿也挺長,但像只絲鷺鳥的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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