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路小凡夾著一只公文包站在一座高級公寓的前面,略有一點躊躇,隔了一會兒還是大著膽子上前按門鈴。
“誰?”門前的可視電話響了,裏面有一個男人很冷淡的問。
路小凡連忙回答:“是我!”
他可不敢計較明明物業已經給這個男人打過電話,明明這個是可視電話……
“進來吧!”電話的那頭很淡地道,許久不見的主人似乎沒有跟路小凡久別重逢的喜悅,但是到了門口的路小凡也沒處後退,只好硬著頭皮走進了電梯。
門虛掩著,路小凡在門口脫了鞋子,道:“哥,你飯吃了沒!”
坐在沙發上一個俊美的男子的翻著報紙,盡管有一點尴尬,路小凡還是不得不在心底嘆服。
他初見貝律清的時候,就已經覺得他長得好看得不得了了,但對比四五年過去之後的現在,貝律清似乎才逐漸綻出他的魅力,不僅僅是五官的俊美,更有一種成熟男人掌控一切的穩重感。
路小凡他曾經以為自己能夠跟這個男人并肩,不過現實告訴他那是個妄想,人是階梯分布的,有人天生坐在頂層,而他路小凡是在底層,底層的人就要有底層人與之相配的活法跟欲望,否則會讓自己變成一個笑話。
貝律清将報紙翻了一頁,道:“沒吃呢!”
路小凡趕緊道:“哥,我請你出去吃吧!”
貝律清看著報紙隔了一會兒,才道:“不必!”他将報紙嘩啦一收,路小凡不知道自己又觸犯了貝律清哪根神經,總之憑著他本能的感覺到貝律清覺得不快,這種本能就像動物的求生天賦一樣,也許他對貝律清的敬畏早已經根植到DNA裏頭去了。
“你今天來有什麽事?”貝律清放下報紙看著路小凡,道:“是你們家又需要錢了,還是你大哥又對工作不滿了,還是別的什麽事情?”
路小凡低下了頭,确實,自從他入贅貝家,路家的事就沒斷過,其中絕大部分都是眼前的這個大舅子解決的。
他像個小學生那樣站在那裏回答貝律清的問話,嗫嗫地 道:“我媽說想來京城看我……”
貝律清淡淡地道:“你不是去年才回去過嘛,路媽真想你,你就再回去一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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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小凡吱吱唔唔了半天才道:“她……還想來看看京城!”
貝律清仍然沒有表情,道:“那她來了你招待不就行了!”
路小凡的頭更低了,道:“她還想來看看律心……”
貝老爺子貝沫沙現在是全國數一數二分管證!經濟工作的高官,家裏一窮二白遠在千裏之外陝西農村的路小凡,連做夢都沒想到天上會掉下一塊餡餅──貝家将唯一的女兒許配給了自己,雖然是又招贅的方式。
可這門婚事的真實情況是:貝律心未婚先孕,急需一個丈夫來避免身敗名裂,而身在貧困村的路家爹媽呢,又急需要搭上貝家來改變他們窮困的命運──只有路小凡到了最後才發現自己的餡餅原來并非免費。
貝律心嫁得心不甘情不願,她真正愛戀的人其實是她的哥哥貝律清,在貝律清的面前,很多優秀的男人都要自慚形穢,更何況是路小凡。
這場婚姻自然名不符實,要讓高傲的貝律心像對待婆婆那樣對待路媽,那簡直就是癞蛤蟆吹泡泡──嘴張得太大,而能改變這一切的只有貝律清。
貝律清有一陣沈默,路小凡見他不說話,硬著頭皮說了一句:“你知道……她只聽你的話!”
貝律清是不太願意見到貝律心的,畢竟做為一個哥哥,對暗戀自己的妹妹除了躲著,大概也沒有其它的好辦法。
路小凡似乎也發現自己有一點過分,吱吱唔唔地道:“要不,你給她打個電話?”
“行了!我知道了。”貝律清又拿起了報紙。
路小凡又幹站了一會兒,見貝律清完全沒有要留自己的意思,便道:“哥……你真得不吃飯?”
“不餓!”
“那我走了……”路小凡試探性地問了一句,貝律清仍然沒有開口留他的意思,他便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把自己的皮鞋穿上,動作之緩和,像是貝律清正坐在熟睡而不是大張著眼在嘩啦嘩啦翻報紙。
路小凡出了門深吸了一口氣,對於貝律清沒有留宿他的意思,不曉得是覺得輕松,還是忐忑不安,畢竟對於貝律清來說,他也就這麽一點用處。
當然,路小凡現在并不認為貝律清跟自己睡過覺,貝家大少對自己便有什麽了不得的感情,他牢牢記得貝律清講過的自己只不過是讓他覺得新鮮,現在不想睡他了,大約是覺得不新鮮了吧。
路小凡坐在門口還沒等到公交車,就看見一輛淺灰色的皇冠在自己的面前停下來,車窗搖下,露出裏面一張清瘦臉的男子,只見他笑道:“喲,這不是小凡嘛,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吃大鮑啊,你哥也去呢!”
路小凡很快掃了一眼後排座位,隐隐看到一個男子的側面,正是貝律清,他連忙笑道:“不了,林大哥,我回去律心找我還有事呢!”
“那我們可走了哇!”林子洋窗戶一關,很潇灑地揚長而去。
路小凡讪讪地看著絕塵而去的車子,難怪貝律清一口回絕跟自己吃飯呢,想想也是,他剛從國外回來,不知道有多少像林子洋這樣的高幹子弟等著跟他一起吃飯。
貝律清畢業於R大外交系,這幾年常在國外大使館裏當外交官,可這位經年在國外的外交官卻跟京城裏這群太子爺們有著極為頻密的過往,林子洋就是貝律清很鐵的私交之一。
路小凡當然也相信貝律清跟這些高幹子弟絕對不是只有私交這麽簡單,這個圈子在很大程度上代表著錢,權二字,可惜貝律清似乎沒有想到過要讓路小凡也沾點光。
◇◆◇
路小凡工作了二年,在某化工單位的三産公司銷售科當一個副科長,銷售科僅有二人,正科長與他。(三産公司注:在九十年代中期大陸很流行的介於私營與國營之間的一種經營模式,也就是國營單位下設一種貿易公司,絕大部分是倒買倒賣單位的産品,但不局限於此。這是國營公司想擁有靈活的私營贏利模式的一種變通,三産由於滋生大量國有資産轉移腐敗而後被逐漸取締,它也是後期流行的皮包公司的雛形)
不過路小凡對這份工作沒有半點不滿之處,他的單位做一些基礎化工,如苯,二甲苯,國際形勢緊張的時候都是緊俏的貨色,工廠的單位卡得緊了,下游單位只好跑到他們三産公司求他們給點貨。
科長這個時候總是譜子擺足,像是吃夠交情,才讓路小凡去廠長那裏拿條子,工廠賣二千元一噸,他們賣二千三百,一噸就賺三百,人家還一臉感激,請吃請喝,末了還塞一點土特産什麽的當禮品。
工廠裏的廠長通常都挂名三産公司當法人,三産公司發展到最高潮的時候,幾乎每個廠級領導名下都挂著一個三産公司,法人當然是股東,到了年底分紅拿足,廠長就像是給自家公司送鈔票,批起條子來哪裏會不痛快!
這麽一份肥差倒不是貝律清給解決的,而是林子洋。
貝律清只跟往常一樣,很平淡地問他要不要繼續讀大學,路小凡嗫嗫地說不想讀了,他也就不勉強。
其實路小凡隐隐覺得貝律清是希望他接著從R大的專科讀R大的本科,但是他讀得再多也不會變成像貝律清這樣的人,還不如早一點工作,多賺點錢比較實惠呢。
而在貝家最大的好處就是,你想要什麽幾乎不用開口,就有人上趕著為你鞍前馬後。
路小凡雖然是個名不符實的便宜女婿,到底也是貝家的女婿,他還沒從拿到學校的畢業證書,就得到了讓他上班的通知電話了。
路媽知道路小凡是到廠裏上班的時候頗有一點不太高興,道:“為什麽貝律清是R大畢業的就能當大官(在跟媽看來外交官自然是大官),你們不是同學麽,為什麽你到工廠上班啊!”
路小凡自己知道讀得不過是一個挂在R大下面的分屬專科學院罷了,他可不敢跟貝律清稱同學,連忙道:“媽,這單位很不容易進呢!”好說歹說才算打消了路媽要找貝沫沙的念頭。
路小凡坐著公交車一路搖晃回了家,從公交車站下來,遠遠地便能看見挺得筆直站在鐵栅欄門外的警衛兵,還有三三兩路過透著敬畏與好奇的神色從裏面瞄兩眼的平頭百姓,就跟當年的自己一模一樣。
也許是因為貝沫沙的人脈跟軍隊關聯比較多的緣故,貝家沒設在機關大院裏,倒是被安排在了部隊大院裏。當初路小凡也是這麽抱著自己的包袱用一種敬畏的目光看向了大鐵門內的這些房子。大院的最深處房子很高,京城裏的官多,行政級七級的處長也就只能分到一套三室一廳的公寓。而貝家是住在前排的小樓裏,二層小樓一座按著一座,貝家就住在其中的一座。
小樓的院子不大,外牆上爬著五地錦,路小凡初到的時候正是秋天,葉子在黃昏裏泛著紅色,白牆紅葉剎是好看,事實上整座院子的風格就是處處透著幹淨跟別致。
他們一推開院門,一個精幹俐落的婦女便連忙跑了出來,接過他們的行禮,嘴裏道:“哦喲,為啥體勿打只電話回來,我好叫老吳去接那!(注:上海話)”
貝沫沙道:“沒有啥行禮,不要麻煩老吳!”他轉過頭來對路小凡道:“這是咱們家的林阿姨!”又對林阿姨道:“這是小凡,我的女婿!”
路小凡立即開口叫了一聲林阿姨,那女人道:“勿要客氣,勿要客氣!”她見路小凡一臉迷茫,便咬著舌頭一字一字地道:“不要客氣!哦喲,看起來以後還要講普通話來!”
貝律心挽著她的手臂撒嬌道:“林阿姨,有的烤夫吃勿啦!”(注:烤夫是上海人愛吃的一種豆類制品)
林阿姨一邊提著行禮,一邊笑著道:“老早做好了!”
“進吧,進吧,律清你招呼小凡!”貝沫沙說了一聲。
貝律清叫了一聲進來吧,路小凡便連忙跟著貝律清走進門,一踏進大門,路小凡只覺得白晃晃的牆面讓他的眼睛都睜不開,朱紅色的桌椅,漂亮的沙發,尤其是沙發對面那只超大的電視機讓見慣了土牆泥瓦的路小凡一時間傻愣在了那裏。
這是路小凡第一次踏進貝家的大門,做為一個小人物踏進京官的家門的那一刻,路小凡心裏有的是一份鄉下人進城的感覺,這裏僅僅是用來瞻仰的而不家是自己的家。
也許這種感覺,路小凡從來沒有改變過。
路小凡推開門,林阿姨在廚房裏忙碌著,看見路小凡回就也不客氣,道:“凡凡啊,快點幫我把菜撿一撿!”
“我換件衣服!”路小凡回了一聲,進到自己的房間裏放下公文包,把身上的夾克衫脫下來。
貝家有四間房,上面三間分別住著貝沫沙跟貝氏兄妹,下面一間房就暫時歸了路小凡,對於不能與貝律心同房,路小凡是輕松多過遺憾,畢竟如果真與貝律心同房,大約也只能睡地板。
路小凡第一次睡在暖烘烘軟綿綿的床上時,覺得雖然這間卧房不太大,五六步長寬的距離,除了一張床,只能擠得下一只單門櫃,跟一張書桌,但對比自家那個晚上蟑螂四處爬,冬天透風夏天進蚊蟲窯洞,路小凡都覺得這裏條件好得有一點還是讓他不踏實。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沒睡著,末了起身将路媽給的的手帕打開,裏面赫然整整齊齊放了一大疊的十元鈔票。路小凡數了又數,居然有五百元之多,想起摳門了一輩子的路媽,路小凡鼻子酸酸的,對心裏曾經對路媽有過埋怨而慚愧。
那晚,他将鈔票的每個角落都拿手撸平,然後藏到了自己單人櫃的布包裏,又躺回床上摟著被子,心裏好像因為那一疊五十張的十塊錢而踏實了許多。
路小凡換好衣服出來,貝家除了他以外,就沒什麽人準時回家吃晚飯。貝沫沙根本很少在家出現,他分管了經濟工作,本身就要經常南下,即使是偶爾得閑,也要去蜂夾道的高幹俱樂部跟人打打橋牌。他管貝律心似乎只管到給她找個丈夫以免她攤上官司身敗名裂,之後貝律心怎麽樣他就不管了。
因此貝律心還是像往常那樣夜夜不歸,飲酒作樂,那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小産後更是玩得胡天黑地。對於貝律心來說純真的愛情好比那水中花,她又怎能不堕落,她的堕落是憤恨的,是正大光明的,是別人欠她的。
林阿姨見路小凡抓起菜放入水中,連忙叫道:“哦喲,你這樣洗菜哪能洗得幹淨,一點點放進盆裏洗呀,哪能教了這麽多回,還是教不會的啦!”
路小凡低頭把水盆裏的菜撈出來,按著林阿姨的要求一點一點放入水盆中清洗。
這林阿姨不是真得貝沫沙什麽親戚,而是貝家請來的保姆,也是貝沫沙司機老吳的愛人,專門給他們做飯跟打掃衛生的。貝沫沙祖籍上海,偏愛上海幫菜,所以便特地請了林阿姨過來給他們操持家務。
林阿姨在貝家的日子不短,貝律心幾乎是她看著長大的,所以感情也比較好,自然會替貝律心嫁了一個鄉下人而抱屈,更何況路小凡怎麽看都不襯她的心意。她常跟貝律心用上海話當著路小凡的面議論,嘆氣路小凡看上去就戆頭!腦(注:上海話,意思是傻頭傻腦)。
老上海人有一種通病,他們偏愛使用本地話跟人交流,他們想讓你懂的時候,就會覺得上海話像國際流行語,不想讓你懂的時候,又會覺得上海話鄉下人聽不懂──林阿姨就是這樣典型的老上海人。
有的時候路小凡不得不一邊吃著飯,一邊聽林阿姨議論他缸頭缸腦。
貝律心本來就對嫁給了路小凡一肚子的委屈,被林阿姨這麽三天二頭一嘆,就越看路小凡心裏越生氣。尤其是自己一出門,那些蹦迪姐妹每次提到自己鄉巴佬的丈夫就會笑得跟吃了藥似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貝律心覺得自己在圈子裏也不像以往那樣受到年青男人的歡迎了,習慣了萬衆矚目的貝律心把所有受到挫折都歸結到了路小凡的身上。五年中正眼看路小凡的機會都不多。
菜洗到一半,門鈴響了,路小凡起來開門,意外地看見一身光鮮的貝律心站在門外面。
“你怎麽回來了?!”貝律心通常整晚不歸,天快亮才回來,路小凡在天沒黑的時候見到自己的妻子都要不免吃一驚。
貝律心頭一仰就從路小凡的身邊擦身而過,擒著自己的小背包便腳步輕快地上了樓。
“快一點凡凡,律清要回來吃飯呢!”林阿姨在背後催了一聲。
這一下把路小凡都給震糊塗了,不是跟林子洋吃海鮮去了麽,怎麽又回家吃飯了,但貝律清從來不是他能揣測的人。
隔了不到一刻锺,門鎖再次響了,門口出現了穿黑色呢大衣的修長男人,正是貝律清。
他一進門,貝律心就從樓上沖了下來,路小凡見前一刻還濃妝豔抹妖姬打扮的貝律心,不過幾分锺就換上了白色的毛衣套衫,淺靛藍色的牛仔褲,活脫脫一個清秀的鄰家女孩。
“哥,你回來了!”
貝律清脫下自己的大衣,将自己脖子那條圍巾也取下,道:“是!”
林阿姨将菜端上桌子,道:“快吃飯,快吃飯,冷了就不好吃了!”
路小凡跟貝律心向來是分坐在桌子的兩端,而貝律清将衣服挂好之後随意地在路小凡的身邊抽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路小凡能感覺到貝律心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貝家除了肉,米油蔬菜全部都是部隊特供,在那個年代食品安全還沒有成危機的情況下,特供也就是一種身份的象征,還沒有太大的實際意義。
“沒有湯啊!”貝律清随口問了一句。
“有,有,番茄蛋花湯!”林阿姨笑著回答。
貝律清問過了一聲,但看起來卻沒有要碰這湯的意思,對於南方人來說,那種要煲上三四個小時湯才算湯,像林阿姨做得滾湯根不能叫湯。
而這種湯貝家也只有路小凡才會做。
過去路小凡聽說廣東香港人愛喝這種煲湯,便猜測貝律清也愛喝,特地買書學過,所以全貝家只有他會,也只有他有這分閑情跟閑功夫去熬這種要費上三四個小時的湯。
他有多久沒熬過這種湯了,連路小凡自己都有一點記不太清了,他看了了一眼貝律清,用試探的口吻道:“明天我去給你熬點湯!”
“嗯,會不會太麻煩?”貝律清修長的手指從碗裏的青菜中剔了一根黃葉出來,林阿姨眼尖立即便看到了連忙道:“哦喲,凡凡撿菜撿得來就是不幹不幹淨!”
“不麻煩,不麻煩!”路小凡連忙道,他正有求於貝律清,正愁不能投其所好。
吃過了晚飯,林阿姨自然知道貝律清不會無緣無故回家吃飯,還特地通知了貝律心,所以早早說回家有一點事就早走了。
貝沫沙是在老上海長大的闊家少爺,非常喜歡那種帶點西式風格家具,所以貝家的沙發是一套西式的沙發椅,款式典雅裏透著一種低調的奢華,一張三人椅,二張單人椅,旁邊的茶機上還放著一只老款的留聲機,一進來便會知道貝家的底子跟其它的高幹家有一些不同。
眼看著經濟開放的路線越來越明确,貝沫沙也是典型好了傷疤忘了痛的人,這兩年幹脆把家裏重新裝修了一下。京城裏的高幹的房子即然是國家的,自然裝修也會有各式各樣的國營單位來搶著買單,這些房子的裝修共同的特點就是不計成本,活務必要做到完美,有一點點的誤差都會拆了重來,像貝沫沙家裝修光光用來做輔料的板材就拖進來一大卡車。
所以高幹家裏樸實那僅僅只是一種風格。
家裝換成了西式的,以前那套西式的沙發椅也就保留了下來,貝律清翹著修長的雙腿坐一張單人椅上,貝律心乖巧地坐在三人沙發靠貝律清的那頭,這讓路小凡頓時有了一種過去開沙龍的感覺。
貝律清就讀的R大是出了名聚集高幹子弟的地方,那個年頭高幹子弟很喜歡舉辦沙龍,沙龍跟Party的區別就在於,Party是以娛樂為主,而沙龍是以闡述觀點為主。貝家經常舉辦的是英語沙龍,這些外交系政治系的高材生們用英文來發表一些見解,有著香港讀書經歷的貝律清能說一口非常流利的英文,常常是沙龍的焦點。
而在那個年頭的高幹子弟通常有權但還不是那麽太有錢,當時這些經常在一起舉辦沙龍的高幹子弟還沒有發展成利益共同體,不過由於眼界的不同,他們已經能感覺到經濟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适合他們的舞臺要到九零年年底上海證!行第一聲響鑼才能到來。
九十年年代初期正是香港投資內地高潮期,擁有雙重背景的貝律清毫無疑問成了這個沙龍團體的領導人。做為一個久經沙場的政治家貝沫沙顯然很重視這個由高幹子弟組在一起的沙龍會,難得在家吃一口飯的貝沫沙還會時不時地光顧一下這個學生沙龍會。林阿姨則是糕點準備充分,即便連晚上跟白天是倒著過的貝律心也會打扮适宜乖巧地坐在一邊。
只要貝律清在家中舉辦這種沙龍,路小凡就成了全家最不受歡迎的人,從貝沫沙到貝律心都不太希望他出現在客人們的面前。林阿姨自然向著貝家人,一到周未就凡凡啊過來幫我做這個,凡凡啊過來幫我做那個,差使著路小凡在廚房裏面忙得團團轉,她自己就倒茶遞水,絕對不會給路小凡有機會抛頭露面的機會。
路小凡有一次給林阿姨出去買酒,一不小心沒有繞道走,沙龍裏一位年輕的瘦高個,模樣帥氣的男人看見了,連忙招手道:“哦喲,律清,你們家還有新成員哪,從來沒見過啊!”
這個在貝律清的圈子裏第一個跟他打招呼人正是林子洋。
路小凡頓時面紅耳赤,嗫嗫地說不上話來,貝律心一看見路小凡那臉色好像叫人潑了盆狗血似的紅,倒茶的林阿姨連忙擡起頭來朝著路小凡使眼色,讓他快點進廚房。
路小凡是想走的,但覺得屋子裏齊刷刷的目光把他釘在了那裏,愣是挪不開腳步,只把林阿姨急得拿眼睛直瞪他,貝律心的眼睛裏更像在噴火的樣子。路小凡本能地覺得自己闖了一個彌天大禍,背脊上一陣陣地冒冷汗,突然聽到貝律清插了一句話,他說的是英文,但是路小凡還是聽懂了當中一個單詞:Brother。
他整個人突然就因為這個單詞而覺得精神抖擻了起來,他握著拳頭目光灼熱地看著貝律清,假如說之前他對貝律清是好感是仰慕,那麽在貝律清說了這個單詞之後,他就成了他的信仰。
貝律清掉頭對他道:“小凡,過來坐吧!”
路小凡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走了過去,沙龍雖然是團團圍坐著,但還是能看出居中的貝律清單獨坐著一張西式沙發椅,跟他別人的身邊擠滿了凳子相比,他的這種空不是不受歡迎,而恰恰是一種地位的象征。路小凡看了一眼貝律清身邊的坐位,到底沒敢坐過去,撿了一張凳子放在邊上筆挺地坐在上面。
還是林子洋率先熱情洋溢地打招呼:“我叫林子洋,初次見面,您多關照啊!”
他話音一落,弄得屋子裏其它的人都笑了起來,有人笑罵道:“子洋就是個萬金油,跟誰都要插上一腳!”
林子洋笑道:“你這話就不對了,我還是有追求的,這不是貝師兄的家人麽,貝師兄的家人哪個不值得交,就是跟他們屋親近一點的林阿姨的深度也夠我深思啊,我熱情一點那絕對是有的放矢啊!”
他一番話把林阿姨逗得笑不攏嘴,道:“侬嘴巴甜得來……”她一掉頭道:“凡凡啊,快點回廚房去,看看我燒的糖醋排骨怎麽樣了?”
路小凡對這位林阿姨也是滿懷敬畏的,貝家的人不在,他就是林阿姨的一個下手,拎菜打雜,在林阿姨一句又一句缸頭缸腦裏過日子,但是今天貝律清的一句單詞讓彎著腰做人的路小凡像是一下子直起了腰。
他站了起來,面色頗為凝重雙手握住林子洋手,搖了搖,嚴肅地說:“多關照,多關照!”
他這麽一手,場裏面的人頓時被鴉雀無聲,貝律清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貝律心是被臊得面紅耳赤,林阿姨也是額頭要出汗的樣子,倒是林子洋反應最快,一聲大笑道:“律清,沒想到你們家的人都這麽幽默啊!”
這場沙龍過去之後,貝律心足足卧床稱病了二天,林阿姨更是不停地講:“哪能拎勿清咯啦,給你這麽多眼色,就是叫你快走,缸頭缸腦,律清是客氣呀,你還真過去,面子啊都被你丢光了!”
是啊,路小凡後來才明白城裏人有一種親密不是親密,它不過僅僅是叫客氣。
貝律清坐在椅子有一會兒才開口道:“律心,最近都在忙些什麽?”
貝律心一聽貝律清開口問她做什麽頓時有一點慌張,她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地就是貝律清對她失望,她吱吱唔唔道:“跟小姐妹看看有什麽生意可做!”
路小凡聽見他們兄妹說話也從亂七八糟的回憶裏清醒了過來,連忙咽了咽唾沫等著貝律清說正題。
“喜歡做生意可以去幫媽媽的忙!”貝律清淡淡地道。
推行商品房之後,做珠寶生意的沈吳碧氏便跨行做起了高檔住宅,說起這個女人現在幾乎很少有人不知道的,比起貝沫沙那可有名氣多了。
路小凡從沒聽說過沈吳碧氏跟貝沫沙離過婚,聽林阿姨的口氣,似乎她還是貝沫沙的太太,但這個貝家的女主人從來不進自己的家門,每次來京城都是在五星級的酒店裏面召見自己的子女。
路小凡與貝律心結婚之後,沈吳碧氏倒是見過一回這個女婿,地點也設在某個五星級賓館裏,路小凡就好像是晉見女皇一樣去見了沈吳碧氏。當時的路小凡想想如果不是貝律清,他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沈吳碧氏冷淡又鋒利的笑容面前,整個腳軟掉從椅子上滑下去。
像沈吳碧氏這種養尊處優長大的富家千金原本應該有一種對世俗優雅的不屑一顧,不知道為什麽,她接受了無産階級再教育以後,優雅的不屑一顧就只剩下了不屑一顧。
“媽媽想要的是你幫忙,又不是我!”貝律心小聲地嘟哝了一句。
貝律清淡淡地道:“你沒試過怎麽知道!”
貝律心不答,但顯然并不是很贊同自己哥哥的話,貝律清也不勉強,話鋒一轉道:“你跟姐妹做生意也需要錢吧!”
貝律心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這也難怪貝家供她吃穿不愁,可是沒供她吃喝玩樂,沈吳碧氏對兒子好像更在意一些,而且她雖然很有錢,但也是一個将錢看得很緊的女人。
路小凡跟她第一回見面,她給的紅包裏也不過就是區區十張十塊錢,而且五年來也就給過這麽一回,坦白地講還不如貝沫沙來得大方,所以路小凡相信貝律心在沈吳碧氏那裏也不可能要到很多的錢。
貝律清站起身,走到門挂衣服的地方,在他的黑色昵大衣裏掏出一個信封,然後走過去将信封遞給自己的妹妹道:“先拿著用吧,能做一點正經事總是好的。”
“謝謝哥哥!”貝律心脆生生地道。
貝律清接著坐下,道:“你能想到做事情那就證明你長大了,過兩天小凡的媽媽要來京城,這也是她老人家第一次來京城,你要好好替哥哥招待她,知道了麽!”
路小凡這才明白貝律清繞那麽大一個圈子其實就是為了送錢給貝律心,讓她好好招待路媽,他不由擡頭感激地看了一眼這個男人。當然,現在他僅僅是感激而知道不應該有其它非份之想。他跟他,就是雲泥分別,白饅會不慎掉在煤渣裏,而貝律清跟路小凡是沒什麽可能和光同塵的。
貝律心是個聰明的女子,豈有猜不出來哥哥的意圖,原來哥哥難得回來吃一次飯又是為了路小凡,仔細算算,似乎每一次路小凡有什麽事情,哥哥都會出手幫助,完全不同於對自己的不理不睬。
貝律心有心想要将手裏的那個信封丢掉地上,硬氣地說我不要這錢,我也不招待路媽。
但是,在貝律清的面前放肆,住在貝家屋檐下的人似乎都沒這個本事,可貝家的人稍許有一些不同的是,貝律心的喜怒哀樂差不多都是放在臉上的。
貝律清淡淡地道:“路媽是你的婆婆,又是五年沒見,如果你能把她招待周到,那麽我就會仔細看一下你那份生意的計劃,給你參謀參謀。”
貝律心似乎頓時便轉怒為喜,路小凡相信貝律心才不在乎做不做什麽生意,但是讨論一個商業計劃那可不是短時間的事情,這幾乎給了貝律心一個理由經常去找貝律清。
貝律清見目的達到,便起身穿衣戴上圍巾出門,路小凡将他一直送出了門。
“我叫老吳送你回去?”路小凡知道貝律清一定是讓林子洋送來的。
“不必!”貝律清掃了一眼路小凡,道:“天這麽冷,出來穿多點。”
“好的。”路小凡連忙應道,他擡眼看了一下貝律清,貝律清正在街上擡手打車。貝律清是那種很适合穿黑昵衣戴圍巾的人,他的個子很高,昵衣略長剛好可以突顯他修長的身材,并且令他的氣質更顯優雅。這樣的男人幾乎走到哪裏都是衆人矚目的焦點,而且他還是貝律清。
貝律清似乎專心地地打車,路小凡便多看了兩眼,他發現貝律清的白皙的中指上似乎少了一圈東西,一只鐵戒指,一只貝律清從來不離手的戒指。路小凡不禁心想應該不會是掉了吧,難道是壞了,總之路小凡不認為是貝律清把它丢了,因為即便是那個人的一只戒指在路小凡看來,對貝律清來說那比他路小凡這個人都重要的多。
“你最近過得怎麽樣?”貝律清的語調還算溫和。
路小凡連忙收回目光道:“挺好的。”
路小凡的生活自然也許好,也許不好,但好跟不好自己的事情都沒什麽值得跟貝律清說的,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懂得有的時候別人問你一句,那并不是真得關心,有可能只是随便問問。
貝律清果然很淡的嗯了一聲,又道:“還喜歡爬香山麽,我最近倒是有空。”
“哪裏用得著浪費哥的時間。”路小凡笑道:“哥您忙您的,我都很久不爬了。”
貝律清隔了一會兒,又道:“晚上林子洋搞了一個國際聯誼會,有很多老外學生,你去不去瞧熱鬧?”
“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