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混亂
曹飛懵懵懂懂的被帶到了醫院,迎接他的是一張蓋了白布的床,他奶奶在,爸爸也在,連姥姥都來了,每個人都坐在病房裏哭,可曹飛找了找,沒看見他媽。他站在門口扯着曹玉文的衣服問,“叔,我媽呢,我弟弟呢。”
裏面曹玉武的哽咽聲猛然大了起來,他跌跌撞撞走了過來,在曹飛前面兩米處被另一張床絆了一下,踉跄着跪在了曹飛面前,用一雙常年鏟煤的大手将他狠狠地勒進懷裏,胸脯巨幅振動着,發出嗚嗚的哭聲。
曹飛在那兒透不過氣的胸膛裏,在曹玉武第一次失控中,終于有了點孩子的直覺。他緊張地問,“爸,你怎麽了?我媽呢,你們都怎麽了,我媽在哪兒?”
他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高,夾雜着恐懼與急迫,振得人耳朵生疼。旁邊的曹玉文瞧着曹玉武實在是傷心得說不出話來,過去扶助了他哥,“哥,飛飛還沒見他媽呢,你得先讓他見見嫂子。”
曹玉武這才松了手,将曹飛放開,露出來他滿是淚的臉,他那雙黑黑的爪子抓着曹玉文淺色的外套,不停地問,“叔,你們咋了,你們哭啥,我媽不是生弟弟了嗎?張老師說弟弟早就長好了,只是早出來一會兒,一點事都沒有的。你們哭啥。”
孩子不停的追問,讓屋子裏的人的哭聲更大了一些,就連在病房外看熱鬧的圍觀人群,眼睛也濕潤了起來。曹玉文緊緊抱着這孩子,走到病床前,哽咽着跟他說,“飛飛,你媽去了,你在看看她吧,她最疼你了。”
曹飛的表情一下子就愣了,他九歲了,他其實是懂事的年紀了。
曹玉文說着,騰出另一只手掀開了單子的一頭,露出來李桂香因窒息而青紫的臉。那副樣子極其可怖,可曹飛叫了一聲媽後,依舊不管不顧地撲了上去。再也不肯起來。
許樂站在病房的一角忍不住地想,連李桂香這樣的人也會對兒子這麽好,他媽究竟是個什麽東西,能抛下他離開?
不過這些想法只是一瞬間,李桂和跟醫院,學校的負責人就鬧了起來。
李桂香的死亡原因非常少見,用醫學術語來說叫做羊水栓塞,在子宮收縮的時候,嬰兒的毳毛、糞便等污染物進入母體血液循環引起的,據傳發病率不過萬分之四,而單位醫院成立三十年,這是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故。
當時李桂香已經被推入了産房,原本還聽着醫生王秀敏的話好好在哪兒使勁兒,可只是一轉頭的時間,她就啊的大叫了一聲,整個人頓時出現窒息的症狀,當值的醫生吓了一跳,連忙實行搶救。
可惜的是,兩個小時後,李桂香還是走了。她一直沒醒來,但卻堅持到孩子落地。
人是在學校摔着的,在産房裏突然發病死亡,學校和醫院這邊的領導很快就過來了,因為瞧着病房裏家屬們正傷心,所以并沒有直接跟他們接觸,而是等在一邊。
出去買包煙抽的李桂和,恰好在回來的路上碰見了他們——一個家屬院住着,誰不認識誰啊!
他立刻就跑了上去,對準了李桂香的主治大夫王秀敏沖了過來,手中握的是臨時從旁邊拿起來的吊水架。王秀敏今年四十歲,算是産科的資深大夫,連曹飛都是她接生的。剛剛李桂香死亡的消息一出來的時候,曹玉武就鬧騰了一會兒,當時幾個男醫生将人給搶了出來,這才止住了打架,她臉上還帶着李老太挖出的抓痕。
這會子,李桂和跟瘋了一般沖了過來。王秀敏左邊是院長陳秋生,今年已經五十九歲,馬上要退休的年紀了。陳秋生旁邊是梅君如,是學校的校長,也是上五十的人了。
李桂和一過來,兩個老頭子都試圖去擋,結果一個被甩在了地上,一個被打了腰,王秀敏站在原地不動,沖着李桂和哭着喊,“我盡力了,我真的盡力了啊!你打死我吧!”
李桂和的吊水架最終沒落下去,而被旁邊趕來的人給抓住搶了過來。他蹲在地上嚎嚎大哭,他哭他那才三十多歲的姐姐,哭沒了閨女的親娘,哭九歲就沒了媽的曹飛,還哭剛一出口連口母乳都沒喝上的小外甥。
整個醫院亂成了一團糟,曹玉文帶着曹玉武趕了過來,最終帶着扭了腰的梅君如和摔破了臉的陳秋生一起回到了李桂香躺着的那間病房。
人死不能複生——那就該談談怎麽辦的事兒了?這事兒學校不是沒責任,那塊地上的香蕉皮是元兇,可孩子們那裏已經問不出什麽話來了,責任只能學校擔着。而醫院這邊,人是死在這兒的,他們總有連帶責任。
否則,李桂香的屍體為什麽沒拉到太平間,而是放回了已經被清空的病房。不過國棉廠三十年不是沒遇過意外,他們有一套自身的處理辦法。他們問曹玉武,“你有啥要求?”
這簡直是個太廣闊的話題了。人都死了,啥要求能活過來?可另一方面是,人總是要活着的,曹飛和那個剛生下來還沒睜眼的小東西,難道不需要錢養嗎?
一家人坐的坐,站的站,蹲的蹲,沒人說話。明明人滿為患的房間卻寂靜的聽不見一絲聲音,安靜的詭異的仿佛是在梅雨季節穿着棉襖跳舞,你想掙脫,卻無處可逃。
梅君如嘆了口氣,終于說道,“那你們再想想,平複平複情緒,想好了來跟我們說。這事兒大事兒,我們盡量滿足。”
說着,他扶着腰示意陳秋生和王秀敏跟上,準備将病房完全留給李桂香的親人們。可就在這時候,李桂和突然說話了,“我姐可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她是在上班的時候出的事兒,這事兒得算工傷。我記得工傷的話,咱們這邊一般處理都是兩種,一種是空出的崗位可以頂替,此外另加賠款。還有我姐在醫院裏出的事兒,醫院這邊也不能啥也不做吧。”
梅君如突然轉回了頭問他,“你的意思是……”
李桂和說,“我姐為公家賠了命,公家總不能虧待我們吧。我姐可是我們家的老大,是我媽的棉襖,我們一家都靠着她呢。再說,曹飛和小外甥那麽小,沒了媽,又少了一份工資,日子怎麽過?我的意思是,我們兩家公家都得照顧到。”
陳秋生問他,“你想怎麽照顧到?”
李桂和說,“我姐夫是正式工,曹飛和小外甥又歲數小,頂替的名額用不上,我們家秀芹是正兒八經的高中生,這名額給我們家秀芹。賠款的話,公家得每個月給我媽發放生活費,曹飛他們除了生活費還得加上學費,還得有他們日後上學的錢。”
李桂和一說完,李老太就哭了起來。曹玉武騰地站起來,沖着他說,“你姐姐剛死,你就拿着她替你老婆弄工作,還要錢,你的良心呢!”
李桂和喊着,“我怎麽不能要,我姐姓李,就算嫁給你了也是李家人,我們老李家為啥不能要?”
說着兩人就打了起來。分也分不開。梅君如和陳秋生瞧着不像樣,沖着旁邊的曹玉文說,“你們商量好了再找我們。”說完,就推開房門走了。
許樂站在角落裏,回頭去看曹飛,他已經從病床上站了起來,兩只手都抓着他媽的胳膊,眼睛裏沒有淚水,只有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