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牛島若利的步子很大,哪怕他只是在用平常的速度走路而已。

最鶴生的步子很小,她得小跑才能追得上前面的大男孩。

他的肩膀比岩泉一要寬。

他的個子比及川徹要高。

他在一年裏做出的表情,加起來可能還沒有及川徹一天的多。

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離得她不近又不遠,可只要腳步稍慢一點就會被他撇在身後。

我早就知道的。最鶴生在心底咕哝,往日跑一千米的耐力被某種別扭的作用力卸了下來。

她停下腳步,踢了一腳正巧躺在鞋邊的小石子,沖着那個背影喊:

“牛島若利!”

這裏離居民區還有段距離,電車哐啷哐啷的聲音就在身後。

風把她的聲音往前送。

最鶴生沒去過牛島家,但她聽媽媽說過,那間漂亮的、年歲悠長的日式庭院就落在這條筆直的通往半山腰的坡道旁。

她能憑自己對其他庭院——阿市家就是日式的院子。外面是灰色的牆,枝葉被修剪的圓圓的、又顯得有些古板的羅漢松會從牆上伸出來撐出一小片影子。進門繞過一叢一人高的蔥郁灌木,就能看到非黑即白的枯山水——幹枯的枯,枯涸的枯,枯燥的枯。

但往往厚重的沉穩的事物,看上去總是枯燥的難以理解的。

就像前面停下腳步,轉過身才後知後覺發現有個人跟着自己的大男孩。

“清濑。”牛島若利站在斜坡上,“你搬家了嗎?”

什麽搬家?

最鶴生第一秒沒能懂他的意思,拆解了一下才明白他大概是想問為什麽她會在這裏下車。

白鳥澤在東邊。

清濑家在西邊。

而牛島家在東西之間,以前最鶴生還在白鳥澤的時候,但他們很少坐同一趟電車回家。

衆所周知,清濑最鶴生是個補習班狂魔。比起天生就善于解構運算的天才,她的提升更多是依靠不斷的練習完成的——簡而言之,題海戰術,不過早教班和補習學校都有個好處就是他們會提前開拓大腦功能以及提供學校還未提上教學大綱的課程,這種合理的前瞻與安排讓最鶴生少受了不少苦。

但她始終不是天才,稍一松懈就容易滑坡,物理尤其如此。

以前排球部也不是沒人問過她為什麽一結束訓練就跑得影都沒了,最鶴生就老老實實地回答說自己要去補習學校,都是媽媽的錢,不能浪費的。

她不知道當時牛島若利有沒有聽到自己的話。

但後來學姐把新的值日表放出來——正巧是最鶴生和牛島若利一組(沒錯,哪怕是凜然不可侵犯的主将大人,在白鳥澤也是要做值日的)或許是希望借此能讓主将同學和經理同學快速熟悉起來——的時候,牛島若利值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來吧”。

他把散落在體育館裏的球一個個撿回來,再一個個擦幹淨。

然而最鶴生不能理解他那句“我來吧”是什麽意思,只好去倉庫整理剩下的器具。

直到牛島若利聽到她爬上裁判椅去拆球網的動靜,才茫然地問:“你怎麽還在這裏?”

——她這才知道他是在讓自己快點回去。

可惜會意得太晚。況且雖然這種體貼雖然很好,但實際上最鶴生并不需要——畢竟補習學校又不是她家開的,她不能想什麽時候去老師就什麽時候給她上課。她是有把自己要做值日的時間算上的,往常溜得飛快其實是因為她要去隔壁高中部看一眼哥哥。

排球部人多,一個月每個人也就只要輪值兩次。

每個月最鶴生有兩次機跟牛島若利坐同一趟車。

牛島若利當然總是先到站下車的那個。

每次下車前他都會跟最鶴生說明天見,也是一個月兩次,雷打不動。

發現牛島若利會在下車後站在月臺邊等待電車發動才離開純屬巧合。恰好只是車上沒有座位,又恰好最鶴生被擠到了門邊,僅僅是這樣而已。

牛島若利的步子很大,一步可以從車廂裏跨到外面提示不要靠近的黃線上。

可再往前他就不走了。

他的鞋尖朝向轉過來,重新正對車門,一直到車門關閉也仍舊站在原地,視線筆直地望着她,像是在目送。

一次是這樣。

兩次是這樣。

最鶴生忍不住問他每次下車之後都站在月臺做什麽。

結果得到的答案還真是目送。

一年如此。

兩年依然如此。

和安徒生童話裏那個堅定的錫兵好像哦。

但我不是音樂盒上會跟着齒輪起舞的芭蕾公主。

最鶴生的腦袋靠在門框上,隔着一層玻璃朝牛島若利揮手告別。

在及川徹的故事裏,牛島若利是魔王,是害蟲,是萬惡之源,是造成他人生極大不幸的罪魁禍首。

他應該青面獠牙,惡目圓睜,宛若能劇之中可憎的惡魔。根本不該像這樣,和她并排坐在座位上,認真又誠懇地望着她,對她說“明天見,清濑”,就跟她委屈大哭的那天一樣。

不缺愛并不意味着不在意“愛”。得到的太多也不意味着就一定會不珍惜。

畢竟人有個體差異,這就跟有的富豪揮金如土,有的富豪卻摳搜得不行相同,是通用的一個道理。

牛島若利完全沒有傻子川說得那麽壞。

他甚至有點好。

不,是很好。

以至于後來每次及川徹開始控訴牛島若利的“罪行”,最鶴生就會在心底一條一條的反駁他。

及川徹說牛島若利眼高于頂。她就在心裏想他只是長了張有點刻板的臉而已,實際上別人說的話他句句都會聽。

及川徹說牛島若利是天才,真讨厭,她就在心裏想他訓練從來沒偷過懶,教練還總拿他是主将為由讓他比別人多練幾百個發球。

可這些話最鶴生從來沒說出口過。她不知道這種看到他吃飯時把臉頰塞得鼓鼓的就想笑、聽到他聲音就會不自覺豎起耳朵安靜等待、和他說話時特別開心的感情能不能算是喜歡。

那麽就拿別人的喜歡做案例分析吧。她找到解決方案一。

班上有正在交往熱戀的女孩。生氣時她可以把男朋友罵上天,可一旦別人說了她男友的一點不好,她又會狠狠地罵回去。

于是最鶴生得到結論——喜歡就應該無理由地為自己的心上人辯駁。

可她又很怕及川徹會傷心。

輸了比賽,他已經很難過了。她不能再在他心口上開一槍,否則及川徹百分之一百會捂着自己的胸口痛死在此地。

而在此兩難的境地裏,喜不喜歡的問題,又變成了該不該喜歡的問題。

矛盾不但沒解決,反而還升級。

最鶴生對此感到苦惱。她從沒想過自己的感情會對誰造成困擾。甚至她在很小的時候設想過,假如以後長大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那她肯定要記住不能糾纏,要轉身就走,要做到像媽媽說的那樣,自尊又自愛。及時止損,還能不讨別人的嫌。

她也從不知道原來電視劇上那些奮不顧身沖到喜歡的人面前告白的情節原來真要實踐起來會這麽難,藝術源于生活但顯然高于生活,它與她的經歷并不貼切。

可即便如此,最鶴生也從未感覺到焦急。

這又是另一種不符合“喜歡”應有表現的表現——同班的那個女生,男朋友晚兩分鐘回消息她都要氣得在座位上跺腳;情人節和畢業季更是恐怖,焦慮彌漫在每一寸空氣裏,就好像喜歡的人都是看不見捉不着的風,稍不注意就要撲進別人的懷裏,巧克力和襯衫上的第二顆扣子如果不早點遞出或是攥進手心,就會成為別人的戰利品。

這到底是我的問題,還是牛島若利的問題?

最鶴生大大方方地盯着自家左撇子的主将,認真地思考着。

她能在牛島若利身上感到一種奇妙的安定,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在沒有求證之前就格外篤定牛島若利絕對沒有喜歡的人。

可能他長着一張只愛排球的臉吧?

最鶴生大概自己都沒發現她在知道這件事的時候眼睛有多清明。

像小狗把肉骨頭埋到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之後,才會從使勁兒搖晃尾巴的動作裏流露出的那種安心與竊喜。

那時最鶴生還不懂所謂的“暗戀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甚至感覺一直這樣下去也不錯。

她珍惜別人的好意,很少貪心,很懂得克制自己。

但人們常說量變引起質變。

小狗的骨頭一直只埋在一個坑裏也不行,那樣毫無自覺地積攢幸福,某天突然扒開埋在上面的土堆一定會受到難以想象的強烈沖擊。

那天的瓢潑大雨說下就下,所幸沒起風。最鶴生便開始與自己沖到電車站臺、以及可能性微小的等雨停的兩個選項做思想鬥争。

雨幕把一切都朦胧了。高度近視不足形容,還得帶個高度散光才行。

雨點噼裏啪啦地打在體育館不遠處的單車棚上,波浪形的鐵皮被砸得砰砰作響,遠遠地傳進他們的耳朵裏。

不幸中的萬幸,看着就很有安定感的牛島若利在值日當天總會跟最鶴生一起坐電車回家。

她還沒淪落到被孤苦伶仃裹挾的悲哀境地。

“你帶傘了嗎?清濑。”牛島若利從更衣室裏拿了一件備用的隊服外套出來,遞給她,“你冷不冷?”

“還好。謝謝。”最鶴生看了眼手臂上因突然降溫起的疙瘩,可實際上她的手指還是溫熱的。只不過牛島若利不知道而已。

“有人來接你嗎?”他低頭看着她的眼睛,那雙茶色的眼睛在陰雨天裏顏色變得更深了一點。

“沒有。我在想要不要我們一起沖到電車站去。”高中部的訓練可從不會因為突然的降水而産生較大的變動,頂多就是從室外的田徑場挪進室內的體育館裏。最鶴生直接删除了爸爸和哥哥會來接自己的選項。當然,母親來接她也不大可能,畢竟她家裏白鳥澤的距離,說不定等媽媽把傘送來了雨也跟着停了。

“冒雨的話可能會感冒。”牛島若利說。

“那就等雨停吧。”最鶴生大概猜到他會拒絕。運動員嘛,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身體狀态,風寒感冒對他們而言是大事,因為會嚴重影響比賽和訓練。

“不,你別動,在這裏等我。”

啊?——還沒來得及發出這種疑惑的單音,最鶴生就看到自家主将跑了出去。

這……回教學樓借傘完全可以走校庭內的走廊呀?

雖然這種天氣肯定借不到傘就是了。

可牛島若利讓她別動……

那就不動吧。

最鶴生聽話地在體育館門前的臺階上坐下,然而幾秒之後她又忍不住站了起來。

從器具室扒拉了半天翻出幾條幹燥的毛巾。

白鳥入雨是要成落湯雞的,作為一名經理也是要為選手的健康盡一份心力的。

最鶴生抱着毛巾坐在臺階上。

大概過了五分鐘還是十分鐘還是十五分鐘——中途她竟然完全沒懷疑過牛島若利是不是撇下自己跑了——白鳥澤的主将回來了。

他手裏竟然還拿着兩把傘。

“你從哪借的?”最鶴生目瞪口呆難以置信。這種惡劣天氣能借到傘着實也算一種傲人的本領。

“買的。”

“啊?”這回她終于發出這個充滿迷惑的音節了。

“在車站前面的小賣部買的。只有那裏有傘了。”

“你都跑車站去了為什麽還要跑回來?而且你為什麽回來的時候也不撐傘??找刺激???你以為自己真的很強壯嗎牛島同學?感冒也是能要人命的!”

她聽見自己咄咄逼人的聲音。沒有一點感激之情。

“我知道。”他低低地應了一聲,“可你還在這裏。”

她又聽見風聲和雨聲似乎在此刻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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