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如果出什麽事,就大聲叫,我和小岩就在這裏等你。”青葉城西未來可期的二傳手神情嚴肅地環抱着自己的雙臂,要不是岩泉一知道最鶴生等下要去做什麽,說不定還真會被這家夥臉上認真的表情給唬住。
“還有這個——辣椒水,拿好。他如果敢靠近你就噴他知道嗎!”
最鶴生:“……”
你到底是把自己這麽多年的對手當成什麽豺狼虎豹了?
她是要去告白,不是網友線下面基,更不是要去和危險人物做什麽私密交易……
然而及川徹全然不顧及最鶴生待會兒要去幹嘛,如果條件允許他甚至希望最鶴生能穿一套輻射防護服去見牛島若利——再不濟,宇航服也行啊。
或者輕便一點,短袖和長褲,也不錯。跑路的時候方便。
幹什麽偏要穿這種走不動路還容易弄髒的淺色浴衣……
及川徹郁悶。
可到了約定時間,他還是端着剛才在集市裏買的炒面章魚燒仙貝柚子茶坐在了天滿宮外的楓葉小道上,岩泉一和他一起坐在通入神社的路邊石凳上。
他倆望着最鶴生淺藍色的身影噠噠地踩着石磚鋪就的小路遠去。
這種心情比她去東京讀書那天送行還要更複雜一點——養的白菜自己長腿往豬鼻子底下拱,這能不複雜嗎?!
“你說牛若到了嗎?”及川徹戳起一顆章魚燒,沒滋沒味地囫囵吞下。
“沒遲到不就行了?”岩泉一不明白他哪有那麽多刺兒可以挑,如果有雞蛋裏挑骨頭的比賽,及川徹不拿第一都是裁判組白瞎。
“他不早到就感覺是在知道自己被喜歡所以有恃無恐,還在端架子給最鶴生看啊!”他中氣十足地吼道,積壓的不滿又有冒頭的跡象。
岩泉一覺得他的想法有問題。有大問題。
可細想又感覺這種邏輯似乎又有他自己的道理。于是他只好說:“說不定別人牛若從另一邊上去了,只是恰好沒從我們眼前經過呢?”
及川徹态度惡劣地呸了一聲。
岩泉一正想嘆氣跟他說能不能不要像個小學生一樣往心裏記那麽多仇,和牛若止于賽場就好,再多對自己的身、心都是負擔。
這一通想好的話在岩泉一肚子裏一滾,恰好聽見一陣腳步聲。
以為是路人,然而岩泉一擡起頭,心底對着那來人就是一句:呸!
他以為說不定已經早到了的牛島若利正站在他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晚上好。”
及川徹自然是不想跟他搭話的,白眼一翻就把腦袋扭開了。
“晚上好,”岩泉一無奈,只能尴尬地笑笑,伸手往臺階上方指了指,“她在那邊等你。”
牛島若利點點頭,不過他沒急着往岩泉一指明的方向走:“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關你什麽事?”及川徹撇了下嘴,卻給人感覺他現在恨不得向牛島若利龇出并不那麽尖利的犬牙。
岩泉一伸手把這個小肚量的家夥的腦袋摁下去,“今天我們轉職接送。”
“你早點結束,我們就可以早點收工。”
照理說,告白應該是兩個人的事,用“你”并不準确,應該再加個“們”。
岩泉一和及川徹在性格方面相當互補——又不如說,最鶴生和岩泉一能當及川徹那麽久的朋友,或許本身便與他們兩人的耐性與脾氣都不錯脫不開關系——他當然知道怎樣的用詞是恰到好處的,更不會用錯。
比起陳述自己正在做什麽,岩泉一似乎是在用這樣平靜的語調警告他,不喜歡就就地拒絕,喜歡就立刻答應。不要讓我朋友傷心,或者讓她為了你夜不能寐輾轉反側——否則旁邊這人肯定要給你臉上一拳。
“嗯。”牛島若利低低地應了一聲,不再做停留,沿着臺階往上走去。
不知不覺,及川徹吃完了一整盒章魚燒。他把被醬汁浸得末端發甜的竹簽叼在嘴裏,街上的人潮如同濤聲一般忽遠忽近。
還不到看煙花的時間,也不會有人像最鶴生那樣為了說出某句話而早早鑽進那片還沒變紅的楓林裏。
“其實我覺得小岩你不用說那段話,他也不會吊着最鶴生的胃口。”破天荒的,及川徹竟然幫牛島若利說起了好話。
岩泉一卻莫名能體會他現在的心情——能讓她這麽喜歡的,總不該是不好的吧。
“我知道。”
對手有沒有花邊新聞、風評如何這種事情稍微打聽打聽就能知道,畢竟仙臺就那麽大,有什麽消息不插翅膀不長腿都能立馬傳開。
更何況是牛島若利這種萬衆矚目的天才。
“可形式還是得走一下的。”他仰起頭。之前他們坐下的時候沒在意,現在才發現這處随便挑選的地方是銀杏道與楓葉道的交界處。一到秋天他們該金黃的變金黃,該通紅的變通紅,涼風拂過這裏反倒不會有冬天即将來領的跡象。
天滿宮是供奉天神大人的地方。
祂是學問之神,藝能之神。拜祂就好似拜孔夫子,姻緣是不歸祂管的。
“選這種地方表白……果然是書呆子。”
…………
最鶴生無所事事,她蹲在立在路邊的石頭燈籠底下。
天滿宮晚上是不開放的,這種大神社的巫女也是按照勞動法和合同雇傭來的,到點就下班回家。她有點惱自己為什麽前幾天要脫口而出把自己準備告白的地點選在這裏,然而她轉瞬又想起那麽晚了根本進不去,就只能随機應變,把地點選在鳥居外面。
條條大道通羅馬,在這裏她也不用擔心自己會跟後來的牛島若利不小心分道揚镳。
不過不知道是因為新聞預報說幾天臺風即将登陸造成了心理作用,吹在臉上的風讓她感覺有點涼,似乎還帶了絲絲的雨。
本該悸動的心情也不知道為什麽非常的平靜。
我現在說不定很像個正在等待行刑的死緩犯人——這念頭一冒出來最鶴生就在心裏呸呸了兩下。
人果然閑下來就容易東想西想。
明明是她自己提早了快一個小時等在這裏的,現在卻希望牛島若利也能稍微早一點點來——及川徹對她的此種做法白眼差點都翻出兩車,不再對她喜歡牛島若利這件事口頭表述自己的意見之後,及川徹開始只用表情來表達自己的不滿與嫌棄。
做人不要太貪心。知足才能常樂。
她把媽媽經常挂在嘴邊的話在心裏咕哝兩遍,感覺腿似乎開始變得酸麻,撐着膝蓋站了起來。手腕內側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蚊子咬了個包,還就一口叮在驅蚊手環的附近。
最鶴生為自己的招蚊子體質感到絕望,轉而又踢飛一顆腳下石頭。
指不定及川徹看到她這樣,就要冷笑着戳她腦門說她像個傻子。
牛島若利踏上最後一級臺階才在鳥居後面看見清濑最鶴生的身影,這時間有點不巧,因為她正蜷在一棵樹下,指尖撚着一個黑黢黢的東西。
走近一看才發現那是只蟬。
早已死去,悄無聲息地被她捏着背後的一對大翅。
他比預定的時間早到了半小時,不然大概還看不到她這麽“厲害”的一面。
“哇……”她聽見腳步聲轉過頭,看見是他之後臉上露出一絲做壞事被人抓包的心虛。她把抓着蟬的那只手背到身後,眼睛不再像那天似的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而是飄忽地落在他身邊的地磚縫上。
“我還以為牛島同學要晚一點才到……”
“我不常來這邊,所以提早出門了。”他為自己的行為做着解釋,這并不是牛島若利擅長的領域,無論在生活還是在球場上,他都是個值得托付希望與信賴的人選,他的決定大多不會被質疑,更不會有人去問“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可現如今饒是清濑最鶴生什麽都沒有問,他也還是告訴了她為什麽。
這是來自天童覺的建議:面對她們的時候,要記得多一點耐心。
以及,不要讓她感覺自己在唱獨角戲。最好總是能給她們回應,讓她知道你有在認真聽。雖然不太清楚那位清濑學妹是什麽性格,不過女孩子,不,應該說是個人知道對方沒有聽自己說話都會感覺不開心——啊順帶一提,這招對于下到三歲上到八十歲的女性都很管用,我媽我姐不開心的時候靠這招在她們面前是可以保障生存條件的。
說起這個,牛島若利發覺自己似乎沒怎麽見過清濑最鶴生“不開心”的樣子。
或者說,非常少。
兩年裏她只有兩次明顯的“不開心”。
第一次是她剛入部大哭那會。
第二次是去年,剛好在白鳥澤高中田徑部出事之後,他記得她提過自己哥哥也在高中的田徑部,然而當時她照常來部裏參加社團活動,不遲到不早退更不請假,不知道這事的人占多數,而知道的也幾乎沒把她哥哥往這件不幸中代入。
後來知道她要轉學後再想起這件事來,牛島若利才後知後覺那段時間她确實心情比從前更低郁。
雖然排球之外他們的共同話題不多,但也沒有哪條律法規定,只有沒完沒了地聊下去才能叫做“相處愉快”。
“那你未免出來得太早了。”聽完他的解釋她抿了抿唇,伸出抓着蟬的那只手,“想把它埋進土裏。”
雲層不那麽厚重的夜晚,光污染嚴重的城市上空只能看見天空南面挂着的木星。
星河浪漫似乎變成了一個只能在文學作品裏才能窺見的秘密。
夜越深,風越大。
從自家院子裏摘的白車軸草,頭狀花序的白花簇成一團,綴在最鶴生盤起的長發之間。
牛島若利陪她埋了那只死去的蟬。
宮城偏北,更冷一點。蟬在這裏生的晚,死去的也要稍晚一些。
然而現在将近七月末,還沒有八月。
作為一只蟬而言,它或許是能算上夭折了。
給蟬葬禮的坑是最鶴生挖的,土是牛島若利埋的。
沒地方洗手,牛島若利指着天滿宮參道旁邊的手水舍問她要不要過去。
“天神大人知道了會不高興的吧?”最鶴生看着他神态自若地拿起放在上面的木勺,心中惴惴不安。
考試比賽都需要運氣,她有點信這個。
“可這個池子不就是為了清潔雙手才設置在這裏的嗎?”牛島若利問得理所當然。
也是哦……最鶴生被輕而易舉地說服了。牛島若利舀起一瓢水看着她,最鶴生便舉起手讓浴衣的袖子滑落到手肘處,将手伸過去。
水是抽上來的井水,隐約還能感受到些許溫度。
為了浴衣穿得好看,今天最鶴生舍棄了不少平日裏總要随身攜帶的物品。
她看着水珠從自己指尖滾滾落下,砸在臺周留下的小水渠裏。
嘩啦嘩啦,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這一個聲音。
最鶴生發着呆。
她感覺自己找不到時機,也好像沒有了之前信誓旦旦以為的只不過是将一句話說出口的勇氣。
“清濑,你之後會一直在東京讀書嗎?”牛島若利不知道出于什麽,問了這個問題。
“可能吧……”她如實回答着,同時擡起頭,企圖能在那雙無瀾的茶色眼睛裏看出一點端倪,“至少高中也會留在那邊。”
“明白了。”他點點頭,看起來和從前通知他今日訓練內容有變時是一樣的平靜。
然而最鶴生卻覺得自己想要的答案似乎已經呼之欲出了。
“我大概知道你想跟我說什麽。”牛島若利他想起天童覺說,告白這件事,無論男女,對于大家而言都是困難的。
有的一時沖動完,之後就會開始懊悔。
有的猶豫結束後,又有可能等自己還沒走到心儀對象面前就會被膽怯擊退。
那就我來主動吧。他想,如果只是訴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那這就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
而這樣的前提卻是,他得确定自己能在往後也好好地珍惜這份感情。
他的父母是因為“距離”而分開的。
朋友的姐姐也是因為“距離”而大哭不止的。
他得先确定她願不願意接受異地。
畢竟,在這兩年裏,他是無法主動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的。
“我之後的兩年,依然會留在宮城。我們兩個之間會離得很遠。”他低頭看着她,又發現自己似乎從來沒有仔細地好好地看過她。
之前的兩年他甚至沒發現她的下颌線上有一顆痣,眼睛是眼角稍稍上揚的形狀。
“啊……嗯……”她含糊地應了兩聲,心跟着入夜後愈發大的風一起涼了半截,渾身上下有一種血液被抽空的感覺,讓她恍惚。
說的也是哦……誰談戀愛會想異地……
牛島若利不是不受歡迎,人嘛,總有慕強的因子在性格裏,而且白鳥澤的主将大人長得也不差。
比起眉清目秀清隽惹眼名聲風靡仙臺市內的高人氣DK及川徹同學,牛島若利是輪廓分明又陽剛的類型。
情人節他是能收到本命巧克力的,雖說大多不知道是誰送的,但還不少。
而最鶴生只給他送過義理,還是借着給部內所有人都送的名頭,跟他們訓練後每個人都能領到的飯團那樣,不具任何代表性,連包裝紙都如出一轍。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送到他手上的那一份,上面的蝴蝶結是她能打出最漂亮的一個。
如果要專注于社團——還是以全國大賽冠軍為目标的那種的話,想要兼顧其他确實有點勉強。
奇跡世代是她見過的最不同尋常的存在,而在從前,哪怕是她身邊最耀眼的天才能取得的最高的成就,都無法與持續不斷的練習撇開關系。
在已經為了某項事物分出了絕大部分精力的前提下,還要挂念遠距離的另一個人的心思,确實強人所難。
最鶴生摳着自己的指甲,慢慢地、一點點地拼湊出了自己想說的話。
她意識到自己還擡頭看着他,而淚水已經快要從眼眶邊上決堤落下。
她立刻低下頭,盯着自己不安緊握的雙手。
指甲縫裏還有剛才為死去的蟬“下葬”時留下的泥,黑乎乎的,看起來真醜。
“嗯,我知道了。”她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平常一樣,至少不要那麽發澀,也別那麽哽咽,鼻音不要那麽重。
“抱歉。”她聽見他輕輕說。
“沒事的。”她低下頭,眨了下眼,盡量不讓自己的睫毛被沾濕。
再擡頭時,他看見的肯定是她幹幹淨淨的挂着笑容的臉。
“不過可能得拜托你晚一點下去。”最鶴生指了一下來時的方向,“我怕阿徹犯傻。”
牛島若利點點頭:“好。再見。”
“再見。”她向他揮手,看見他的臉時,忽然又感到遺憾。
或許她應該說完那句話才對。
可現在好像已經沒有意義了。
胎死腹中的話語就像是夭折的蟬,只能被無聲地埋進土裏。
而也只有埋葬它的人才知道它的确存在過,它一動不動地躺在某個人溫熱的手心裏,即使風過能将它吹動,即使輕如鴻毛,也曾經鮮活地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裏存在過。
及川徹從集市裏溜達回來的時候手裏剛好提着才買的刨冰。
藍莓味的。
最鶴生喜歡的。
她神色如常地走到他們身邊問:“你們要繼續玩還是回家去?”
“都行,看你。”岩泉一說。
“吃不吃?”及川徹把刨冰遞到她面前,看見她凝在一起的眼睫毛。
哭過。
是他想又不想見到的結果。
最鶴生接過刨冰。
藍莓果醬淋在被研得軟綿綿的冰沙上面。
越吃越鹹。
“你是不是整我……這裏面是不是放鹽了……”
她嗚咽着吞下一口冰沙。
“你才發現嗎?你難道是第一次被我整嗎?”
及川徹拿出紙巾往她臉上糊,惡聲惡氣地兇道:“快吃快吃,吃完回家了!”
遠離這個傷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