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夏季臺風登陸之後青葉城西的訓練也停了,仙臺連連下了一個多星期的大雨,人們被困在家中哪也不能去。

最鶴生失戀不像及川徹以為的那樣要死不活哭天搶地,反觀岩泉一對她如此這般的平靜倒是表現得很放心,就像早預料的那樣。

實際上在夏日祭那晚她就像是把眼淚哭幹了一樣, 第二天起來照常晨跑還會自己在青葉城西附近溜一圈找早餐。平靜得讓及川徹差點錯以為或許一出家門就能看見牛島若利的恐怖未來,只是他無端的憑空臆想。

【這人是不是太無情了?】及川徹煞有其事地抱着手機埋怨道。

【她沒和牛若成事,最高興的人難道不是你?】岩泉一放下手裏的書,給另一邊回消息。

【我又不是說她對牛若無情!!】及川徹用兩個嘆號表達了自己的焦急。

【我是感覺她對自己很無情好嘛!人哪能說不喜歡就不喜歡的,哭一場怎麽可能夠。】

【你可以拿洋蔥或者生姜,讓她痛痛快快地哭第二場。】岩泉一發了個無奈攤手的表情。

【哇哦,真不愧是小岩,這麽好的主意都被你想出來了。你看見灰二哥架在我脖子上的刀了嗎?】及川徹隔着屏幕陰陽怪氣。

他沒好氣地摁滅手機屏幕,扭頭看向窗外的雨。

雨水拍在玻璃上扭曲滑落,天是灰的,還沒有雲開天明的跡象。

最鶴生把棄置了好久的游戲機從書架上搬了下來。

她把【今天及川徹被打了嗎】的讨論組給屏蔽了,她現在最不想看的人既不是及川徹也不是岩泉一,而是已經和自己暗戀了好幾年的女孩私定終身的真城最高。

這個叛徒。

脫單的叛徒。

別人的幸福自然是沒有辦法成為自己的幸福的,否則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麽多不幸的人了。

即使知道這是遷怒,最鶴生也還是忍不住心裏泛酸。

她心情差,打游戲的狀态理所當然就更差。

線上副本因為走神死了好幾次。

氣得把她帶進隊裏的孤爪研磨想沿着網線爬過去抓着她的肩膀晃醒她。

最鶴生從前只是菜,但游戲态度是好的。

孤爪研磨雖然不喜歡跟菜的人玩(準确說他大多時候都是一個人單機,除非遇到不得已或者組隊效率确實要更高的情況),但最鶴生是朋友,他雖然不能說十分情願,但還是會帶她一起下副本。

菜是可以教的,游戲熟練度不足勤能補拙就能解決。

可态度不好就是大問題了,這就一腳踏進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的領域裏了。

一個團裏二十四個人,多耽擱兩三分鐘那就是累計一個多小時的沉沒成本。

她發來一句對不起,在團裏也好好地道了歉,最後匆匆下線,孤爪研磨看到她的游戲ID突然從好友列表的最上面落到最底下的一片灰色裏,直覺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情。

最鶴生躺在床上開始思考人生。

她翻來覆去,腦子裏卻白花花的一片,啥也不想反省。

這種即使末日來臨也無所謂的頹廢無力感是怎麽回事?

我還有物理習題沒寫吧?

一想到物理習題,最鶴生就想到年級排名,自己名字上還壓着的水谷雫、赤司征十郎和綠間真太郎幾個人。

而一想到赤司征十郎和綠間真太郎,最鶴生又想到了那個被各式各樣青少年心理問題所充斥的社團。

對了,五月怎麽樣了?

最鶴生翻身坐起來,抓起被她扔在書桌上的手機。

在帝光的學習生活是說不上太快樂的。

而人一旦遭遇會讓自己心情沉郁的不快樂的事情,最先蹦出來的想法,大多是逃避。

人際關系是曾經最鶴生以為最好應付處理的事物之一。

她牢記身邊每一個人的生日,在每一個需要送上祝福的日子來臨之前準備好自己花心思花時間挑選的禮品。

盡量可能地去解讀他人看起來不那麽友善的行為背後,是否藏着什麽不為人知的苦衷——雖然有時候她這樣做,會被媽媽和哥哥教育說不太好。即使是偶爾,她也不能擅自地以為對方“可憐”,或者“值得同情”。

但好在知道她會在心裏這麽想的人只有幾個人,保持緘默的話倒也不會給其他人帶來麻煩。

這一點可以慢慢改。畢竟沒人會天生就知道該怎樣全面地看待人與事,媽媽也不要求她心理早熟地這麽快。

如果有誤會就弄明白為什麽對方會誤會,然後将它解開。

如果鬧了什麽不愉快,要是自己也有錯,就會去先道歉。

好好地珍惜每一份來自他人的善意。

好好地珍惜每一份來自他人的喜歡。

在離開宮城之前,最鶴生其實有點天真地以為世界好單純。

雖然肯定會有壞人,但她相信自己總能遇到好人。

而眼睜睜地看着對自己釋放善意的桃井五月被班裏的其他同學孤立,是最鶴生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煩”。

這也是她第一次發現班級裏的空氣可以如此稀薄與沉重。

仿佛是毫無準備地踏足幾千米的高原,連深呼吸都會令人感到頭暈目眩。渾身像被人裹上了一層保鮮膜,除了冒冷汗,最鶴生發現自己什麽都做不到,也不敢做。她從沒經歷過這種事情,身邊的同學知道她認識北川第一那個長得好看到發光的及川徹,都恨不得時時刻刻挽着她的臂彎。

但即使沒經歷過,她也聽說過幫助被孤立的人的下場,通常也相當慘淡。

要麽是幫助者與被幫助者被一起欺負。

要麽是被幫助者從此相安無事,因為幫助者成功幫他轉嫁了注意力,淪落成為新的被欺淩的對象。

最鶴生安靜得像只鹌鹑。

有時候坐在教室裏,她看見那群女孩從桃井五月的課桌裏找出她的筆袋,在桃井五月的課本上亂塗亂畫,或者把她的運動服拿去洗抹布的水桶裏浸濕。

最鶴生就會恍惚地想,什麽樣的人才可以在這種場合下站出來叱責她們?

在東京她沒辦法立刻喊來爸爸媽媽,也不想讓有腿傷的哥哥跑到學校幫她撐腰,她也沒有及川和小岩幫忙——不得不承認的是及川徹的臉真的很頂用,也不是沒有圍在他身邊的女孩子讨厭她,但只要及川徹拍着她的腦袋說,這可是和我從小一起長大,親得像妹妹一樣的人,能不能幫我好好照顧她一下呢?拜托啦!

她們就會喜笑顏開地說當然可以,然後也真的會拿出百分之一百的友善對待她。

從前最鶴生以為自己的好人緣和別人沒太大關系。

她努力地對每一個陌生人和對她好的人好,努力地提升自己,然而到了東京之後她才發現,幾乎從零開始的情況下,想要再像從前在家鄉那樣游刃有餘地應對人際交往,難度會被成倍提高。

為什麽?

那當然是因為大家都已經有朋友了呀。

最鶴生這樣的外來人,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但好在帝光是重點升學的學校,老師非常關注成績好的學生(因為總要去參加都內或者全國的科目競賽)。

再加上課程壓力大,其實并沒有那麽多人有心思作妖,但沒有那麽多也并非完全沒有。

壓力也需要宣洩的口子。

桃井五月顯然就是被她們選中的“幸運兒”。

她的成績普通,就被說成戀愛腦;她的性格好,逢人就笑,就被在背地裏說成谄媚不檢點;她和青峰大輝是青梅竹馬,又和黃濑涼太走得很近,還總是課間去紫原敦的座位旁邊晃蕩,就被當做是腳踏幾條船,沒羞沒臊。

而在最鶴生當上籃球部的經理之後,也有人問過她和部裏的正選關系怎麽樣。

她如實說自己不太喜歡籃球部的氛圍,不過由于經理不好頻繁更換,只能繼續當下去,便僥幸從那些探究的目光底下逃過一劫。

但問話到這還沒完呢。

她們還要問,桃井五月在部裏有沒有又和誰關系特別好。

為什麽要用“又”字?

最鶴生感到深深的,深深的無力。

認識了三年的部友,關系好難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那難道是這些人不懂這個道理嗎?

顯然,她們是不想懂的。

讨厭一個人就會想法設法地挑她的毛病。

這是人類最傲慢的偏見與狹隘,想要讓每個人公正地看待事物太難太難,更何況她們還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心中的壓力轉化成一瓢瓢髒水,肆無忌憚地往某個人身上潑去。

可說到底桃井五月為什麽會被孤立?

清濑理惠推了工作,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跟最鶴生讨論這個問題,現在她稍微有了點想法。

屏幕一亮,蹦出來的消息提示被堆成厚厚一疊。

不是新聞之類的推送,而是聊天訊息。

看起來很有安全感。

最鶴生一條條點開看,大書庫裏的幾個人都在問她最近怎麽回事,仁王雅治玩笑地問了句莫不是失戀了。

她回了個“嗯”,把這幾個對兒女情長不甚了解的男孩吓得不輕。一時間聊天室內被無語凝噎的省略號刷了屏。

禦幸一也說,男朋友這東西,新的不去舊的不來,就跟棒球手套一樣,總是下一個更乖。

成宮鳴立刻附和這可真是個好比喻,還帶了個鼓掌的表情。

與此同時的神奈川沒下雨,正在場邊休息的仁王雅治對着手機嗆了口水,他身邊的幸村不動聲色地與這只猛烈咳嗽的狐貍拉開了一點距離,問他又在網上看到了什麽奇怪的東西——如果是太辣眼睛的就不要分享了,總感覺會影響到他下學期選修的藝術鑒賞課的期末成績。

仁王雅治誇張地嘆了口氣,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幸村:“你先看,看完再評價。”

字逐個拆分開,幸村都認識。

可連在一塊,卻令他感到難以理解起來。

而在解讀完這段文字所包含的信息之後,幸村對仁王說,感覺自己在某一瞬間明白了得腦血栓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有沒有那麽誇張?”仁王雅治震驚,心道以前怎麽沒看出他們部長是個妹控?

“其實還好。但我突然想到想世長大以後可能也要經歷這種事情。”幸村對他笑了一下,像個好看的魔鬼,“就有點沒忍住。”

仁王雅治心有戚戚,拍了拍幸村的肩膀安慰道:“部長,想世才三歲。”

說幸村想世人生的路剛開始也不為過啊!

“不過據我推算,想世長大以後追求者會超過兩位數的概率在百分之八十三以上。”柳蓮二掏出自己的筆記本,誰也不知道他的本子上記載了多少多餘且無用的情報……

“呵。”幸村精市輕笑出聲,“我上次在在回家路上還看到兩個小學男生,為了誰能跟另外一個女孩子手牽手回家在路上吵起來。對吧,真田,你當時也在。”

真田弦一郎點點頭,擡手壓了一下帽檐,似乎并不想介入這個話題。

仁王雅治:“……”

他忽然感覺有冷風貼着自己的頸後剮蹭過去。

盂蘭盆節到來的前一天,臺風總算遠離了海岸,洋流不再帶來過度豐沛的雨水。

當天灰二便乘着新幹線回到了仙臺。他是清早到的家,最鶴生恰好坐在餐廳裏對着插在花瓶裏的繡球發呆,和他碰了個正着。

最鶴生像一根彈簧差點從椅子上蹦起。

灰二連忙做了個暫停的手勢,低聲問她:“媽媽還在睡覺嗎?”

最鶴生這才意識到現在還只有六點,點了點頭:“哥哥你吃早餐了嗎?”

“車上吃過了。”灰二抽出一張椅子,在最鶴生對面坐下,“聽說你失戀了?”

最鶴生:“?”

她明明只和幾個人說過這件事,還特意打算瞞着灰二不想讓他知道。

灰二見她眼神茫然,攤手解釋道:“阿市告訴我的。”

好吧,看來是從仁王那邊走漏的風聲。

最鶴生捧着臉,認命地坦白:“他不想異地。”

“嗯,可以理解。”灰二情緒穩定,“不過‘他’是誰?”

最鶴生:“……你不認識……”

灰二笑眼彎彎:“你說出來我聽聽呗,萬一我認識呢?”

“你認識了也沒用啊……別人都拒絕我了。”

“誰說沒用的?”

“……你該不會想帶人去打他吧?”

“你哥在你心裏是那麽不講道理的人嗎?”

最鶴生聽他此言,暗自腹诽:你是,特別在跟跑步沾邊的事情上,你尤其是。

竹青莊的各位到現在都沒發現竹青莊門口挂着的那塊老牌子上刻有一列“寬政大學陸上競技部”的小字……

她目光閃爍,含糊其辭。灰二不再逼問,嘆了口氣:“好吧,你不想說就算了。”

最鶴生松了口氣,完然忘了自家隔壁和馬路對面就住着兩位知情人士。

清濑家只剩下灰二和最鶴生的爺爺在世,不過他十分固執地要守着島根老家的老房子,一直不肯搬來仙臺和他們一起生活。

今年天氣作怪,他們沒能回島根,爸爸坐在客廳裏跟爺爺打電話,老生常談的跟他講不要老惦記着地裏的蔬菜瓜果,身體健康最重要。

最鶴生低頭看了眼被自己咬了一口的番茄——爺爺種的。

桌子上擺着的茄子和黃瓜的精靈馬——也是爺爺種的。

院子裏長得最好的那棵月季——也是爺爺親自包好包裹,把植株寄過來的。

最鶴生盯着番茄裏青綠色的果肉,聽到媽媽在叫他們來院子裏。

暮色四合,是時候點燃迎魂式的小火堆了。

仙臺不像京都那樣,有萬人空巷的五山送火的儀式,大多人都會選擇在家裏燃起一盆火迎接先祖的靈魂。

媽媽纖細的手腕上戴着據說是她十八歲生日時外祖母送給她的镯子,還說再過幾年最鶴生十八歲就把這個镯子交到她手裏。

劃燃的火柴被扔進盆中,橘色的火光舔舐着幹燥的木頭,白煙袅袅升起。

最鶴生和灰二都沒有見過兩位外祖,他們去世的時候三姐弟中年紀最小的仙石要好像才只有十五。

幸村精市也沒怎麽聽說過兩位老人家的事情。當時最鶴生年紀小,想刨根問底。然而不等她走到大人面前,就被灰二和幸村抱走。有的回憶會像是好不了的傷口,一直盤踞在心頭。這個道理是最鶴生懂得體諒人之後才慢慢懂得的。

“爺爺那邊一盆,我們家這邊一盆,希望奶奶不要迷路才好。”

極少談及兩位外祖的媽媽抿嘴笑起來。

最鶴生隔着火光,似乎在那漣漣的淚水中看見了一片神秘的內陸。

盂盆蘭節的結束通常也意味着暑假的結束。

灰二過完盂盆蘭節,跑了兩趟醫院就回了東京。

最鶴生則是拖到了暑假倒數第二天才啓程。

她從小外出就不喜歡父母送行,唯一有印象的一次是小學三年級的春假去兵庫,清濑理惠送她上車,她趴在窗戶上看着媽媽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遠,為此哭了一路。

所以照舊,及川徹和岩泉一自告奮勇來送她。

至于真城最高……哎,這位大漫畫家還在趕稿。

DDL架在他的脖子上,宛如一把蓄勢待發的斬首鍘刀。他們三人前幾天去工作室慰問他和高木秋人,發現這對搭檔神色恍惚得仿佛離羽化登仙就差一步。

最鶴生和岩泉一把買來的和果子放在他們工作室的茶幾上,就帶着一直在叨叨肝啊腎啊的及川徹走了。

列車進站的廣播響起時,及川徹擔憂地看着最鶴生,小心翼翼地問她:“你真……不難過了?”

“難過什麽?”她一頭霧水地看向及川徹。

“牛若的事。”岩泉一幫及川徹補充道。

“啊,我應該難過很久嗎?”最鶴生困惑地擡起頭,望着他們。

“初戀難道應該是很刻骨銘心?”及川徹反問。

“非要我天天在你面前哭喊牛島若利這四個字你才會開心嗎?”

“不,那樣的話我可能會想用棍子給你腦袋上來一下。”

最鶴生拖着自己的行李箱,站在月臺上對及川徹翻白眼。

“別操心啦,我的生活裏又不是只有一個初次暗戀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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