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百合是我以前的高中同學,一度失去聯系,因為初戀男友的朋友恰好是她的男友,所以重新聚首,工作以後都跳過兩次槽,最後居然來到同一家公司,只不過我在研發部,而她在市場部,也算是有緣分,漸漸走得很近。

對于我的事,百合頗知道一點,我覺得很好,生活中總要有個把知曉底細的朋友,不如意的時候可以放心吐吐苦水,不然一個人一副大腦一顆心髒,再能忍能捱遲早也會憋出內傷。百合也這樣想。我們常常笑稱是彼此的智能垃圾桶回收站,滿腔怨氣丢給對方過一過濾就重新得回奮鬥的勇氣。

百合看見我就猜出幾分,“昨晚沒睡好?眼圈烏青,啧啧。”

忙了一整天,她的妝有點殘,額角鼻尖泛起油光,唇膏也掉得差不多,然而百合還是漂亮的,一把烏油油的長發,考究得體的套裝,雪白手腕上一條細細的白金鏈子閃爍含蓄的光。

她偏偏還羨慕我們研發部的人,“看你,身上襯衫揉得似鹹菜,可是有種不羁的帥氣,一天到晚對牢一幹西裝筆挺全副武裝的同事,每天起身看見套裝就覺得眼睛痛渾身骨頭緊……”

我們去附近相熟的一家川菜館子,點了幾個菜都是重辣口味,端上來紅彤彤一桌子。

“哈,今天少不得拿啤酒當水喝。”我們都有點酒量,一上來就一人一聽喜力先灌下去半罐。

店堂人很多很熱鬧,菜太辣,啤酒又不夠凍,我覺得悶熱,扯開衣領,百合眼尖,一下看見我脖子上的紅絲線。

“咦,金鎖找回來了?”她自知失言,懊悔收聲。

我自幼帶那塊金鎖,它小巧精致,一點也不重,也是穿這樣一根紅絲線,每年換一次,只是後來我把它扔了。

“不,不是金鎖,是玉佩。”我若無其事取出來給她看,“這下有過金又有玉,只欠子孫滿堂。”

百合的眼色了解而同情,“呵,你媽又在催了。”

“是啊,去黃大仙處求簽,哈哈,她那樣渴切揪住那四個字問人家,不管是不是瞎子神仙也都看出來她的心意,有甚麽關系呢,封好的大紅包送上門來只為讨兩句吉利話,這樣的便宜誰不占?老媽還信得不得了。”

百合幹巴巴地笑,一仰頭喝一大口酒液。

“知足吧,金家樂。”

“你知道我媽怎麽說?――男人統統靠不住,還是顧好自己家裏最要緊,緊要關頭只有自家人支持你。很冠冕堂皇對不對?其實伊的意思是要我一力負擔弟弟學費,最好賺出自己那份嫁妝後在給弟弟創一份建業資金,如果可以,能把家裏房子換一換就再好不過。”

“伊最怕我嫁人,這樣家裏就少了個掙錢生力軍,除非嫁入豪門可以幫補娘家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緊要關頭支持我?哈哈哈。甚麽時候算緊要關頭?我當初念大學的學費都是自己打工做出來的,找工作也是靠自己,出去應酬被客戶騷擾的時候他們在哪裏?眼睛倒是只看得見我升職和加薪!”

“像我這樣,表面看起來光鮮,裏子千瘡百孔。你以為男人不精明?才怪!他們還希望找個老婆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呢,至少也不能帶來負擔,看見我們那一家子虎視眈眈的樣子吓也吓跑了。當然,要找個一般公司小職員大抵也不是不行,我們好歹算高薪,可到底心氣不平,那種人多半樂滋滋享受現狀沒有上進心,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薪水比老婆低許多是羞恥,他肯我還不肯!”

“所以,家樂你知足吧,娘家有錢,爹媽一心一意只眷顧你這個寶貝女兒,就算羅嗦一點也是福氣……”

百合看起來也有很多煩惱,我搖搖頭苦笑,“嘭”的一聲幹盡殘酒。

餐畢,我們走出館子,被冷風一吹,覺得意猶未盡,百合提議繼續去PUB喝兩杯,我點頭答應,借着一點點酒意,兩人勾肩搭背往左近一間常去的酒吧走去。

推開“熊兔一窩”的玻璃格子門,有濃郁的咖啡香迎面撲來,我和百合不約而同深吸一口氣,立刻覺得麻痹的神經恢複三分敏銳。

這是一間奇特的酒吧,只供應酒和咖啡,沒有其他飲料,也不提供簡餐,并且禁煙。

店主是個古怪的女孩子,大家都叫她海地。

――為甚麽叫海地?去過那個國家?或者喜歡那個國家?

――不是。

――那麽,呃,為甚麽?

――沒甚麽。

答案簡單而無趣,她仿佛很不愛講話。

我并不氣餒,又問了相信也是許多人問過的另一個有趣的問題。

――為甚麽只供應酒和咖啡,沒有其他飲料,也不提供簡餐,并且禁煙?

這次海地笑了,扶一扶鼻尖上的玳瑁眼鏡,鏡片後面的目光和她的表情一樣狡黠。

――我喜歡咖啡和酒,懶得找其他飲料,讨厭下廚,憎恨二手煙。

哈哈哈,真是妙極了。

最奇妙的是這裏生意紅火之至,尤其是附近寫字樓一幫白領男女的鐘愛所在,“這裏有夠帥”,他們說。

我和百合也是這裏的常客,不過是因為覺得這裏有趣且夠放松。

唉,我大約真的老了,最近看到甚麽都會緬懷一下自己同它的淵源,一遍又一遍,像牛反刍,百嚼不厭。

小瓶裝的喜力冰的幾乎粘手指,這裏甚至不賣調和酒,我抱怨,“這裏總有一天要關門!”

海地笑笑,“那是最好,你知道,懶骨頭需要的是沙發而不是吧臺。”

百合也笑,“對對,最好可以長眠不醒,上帝啊,賜我一把懶骨頭吧……”她的頭“咚”一聲敲在吧臺上。百合真的醉了。

我推她,“百合,百合。”

一個我此刻不想聽見的聲音又自背後響起,“嗨,樂,你來這裏找你的頭痛藥?”

只好打疊精神回身應對,卓越張不是一個人,大約和屬下的飯局散了,另外找了朋友來喝酒,他身旁的男子略矮幾公分,似乎是個面目清爽沉靜的東方人。我大概也醉了,眼前有些模糊,看不真切,但即便是這樣也可以确信,面前的兩個人外形都十分惹眼,吸引了酒吧內的衆多目光。

我不想說話,現在已經下班,我沒有義務取悅我的老板,所以只低低“哼”了一聲。

“你得見見,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在美國念書時打籃球認識的,兩人攜手打趴下對方一組五個黑人球員,嘿!是不是,明慧?”

見鬼!甚麽叫做我“得”見見?明慧?哈,明慧!簡直不像男人的名字。

我又哼一聲。

然而卓越張不識相,愈發興奮忘形,竟伸手在我肩頭一拍,我臉色沉下來,一縮肩頭讓開去。

就算是上司,血統中又自帶了洋人作風,也不代表我必須忍受你的輕浮佻撻。

那名叫做明慧的男子比他的朋友先看出端倪,他伸手拍拍卓越張的後心,“年輕女士自有節目,來,讓我們去那邊喝東西。”

他的聲音有一點低沉,但不知怎的我聽出其中一絲調侃意味,這教人十分不悅,我擡起頭瞪他一眼,後者的目光也正自掃過,後來回想起來,那真是一雙銳利明亮的眼瞳。

複又在吧臺前坐下,一轉頭,百合一手斜撐了下巴,雙頰酡紅半阖着眼看住我,“那洋人對你有興趣,呃,至少他長得像東方人,而且普通話說得不錯……”

開玩笑。我們的關系僅勝于陌生人,而且我不是甚麽國色天香。一見鐘情?笑死人。

我簡單地說,“不,他只是我們部門的新老板。百合,你不要再喝了。”

“哦,是麽?那麽,他很英俊。”

“對。”

“單身?”

“不知道。”

“這是個很Q的老板。”

“也許。”

“我頭暈。”

“知道。”

“呃,想吐……”

“好好,忍一下?我扶你出去,海地拜托今天記帳。”

我騰不出手來付錢,半拖半背把百合弄出去,她掐着我的脖子幹嘔半天并沒有吐出甚麽,我差點沒被她掐死。

忽然又有人在我身後說話,“嗨,你朋友沒事吧?”

我的耐心已經耗盡,幾乎尖叫起來,惡狠狠扭轉臉,這次不是卓越張,是他那個朋友。

然後卓越張從門裏走出來,腳步有點浮,看見我們他憨态可掬地趨近過來,“咦,樂,你的朋友醉了?”

我真想哭。

百合忽然自我手臂中掙脫,眼見會跌得很難看,離她最近的卓越張一把扯住她。百合終于吐出一口形跡可疑的混合流體――在卓越張的名貴西裝上。

老天!我以手抵額,真慘!

我甚至不知道這話形容誰比較好,我,百合,還是卓越張?

很意外,卓越張沒有生氣,他驚呼一聲,但他沒有粗暴地推開百合。如果他那樣,不管他是不是我老板,我發誓一定會揍他――百合是個女孩子,喝醉了,而且是我朋友,我知道這麽說很不講理,但是,我真這樣想。

可是他沒有。

他甚至扶住百合的背輕輕拍打,直到她對着路邊吐完。

卓越張看起來酒醒了許多,轉頭對他的朋友說,“看來你得多送兩位年輕女士回家了。”

然後溫和地對呆立一旁的我說,“放心,明慧沒有喝酒,他開車很穩。”

其實我并沒想到這個,一時不曉得說甚麽,看百合的情形要靠我一個人弄她回家也着實困難,只好小聲道謝。

明慧,後來我知道他的全名就叫明慧,他駕一輛越野車,控制非常平穩,即便這樣百合一路上還是吐了兩次。

卓越張好像一早料到,開始就堅持我坐前排副座,他自己坐在後面,讓百合靠在自己肩頭,“她還會吐,而我身上已經髒了。”他聳聳肩說,這個時候我相信他,不是因為百合已經臭掉了不會有男人願意非禮她,是因為他的态度,随和而坦率。

先送百合回家,路上我撥了電話過去,因為周末她弟弟在家,接到了電話說立刻下樓等着,他今年似乎是大三,已經很像個男人,我們看着他背起酒醉的姐姐大步進了單元門。不,不對,百合沒有告訴我,也許是她沒注意到,她的小弟其實很關心老姐,看他擔憂的神情和溫柔的手勢就知道。他不會是她太久的負擔。

我的頭真的開始痛,報出自己的地址蜷在車上徑自盹着,要卓越張打開車門把我輕輕拍醒。

我忘記最後有沒有道謝,糊裏糊塗回到家,爹媽還沒有睡。

“對不起,爹爹媽媽,”我道歉,“可是我真的太累了,明天周末,有話慢慢再講好不好?”

我馬馬虎虎沖個澡,頭發濕漉漉直接鑽進被窩,不出五秒鐘就失去了知覺。

第二天睡至日上三竿,媽大力把我搖醒,我很是不悅,我不是沒有喝醉過酒,老媽不見得這麽光火。

打個哈欠爬起身才睜眼,我發覺自己錯怪老媽。

她滿臉焦慮正伸手探我的額頭,那只洇濕的枕頭不知幾時已經被我丢到地上。

“哎呀,怎麽不吹幹頭發就睡呢,哪裏不舒服,覺得冷不冷?”

我滿心歉意,“對不起,媽。”

“你這個小囡,唉,唉。”

我對牢水池洗臉刷牙,媽猶自嘟囔不休。

“囡囡你還記得卷毛頭哥哥嗎?這次彬彬周歲,他和他爹娘也過來了,原來卷毛頭要調到亞洲分部來工作,你記不記得?”

卷毛頭?我還刺毛頭呢!

我含糊答應,大聲漱口。

“卷毛頭現在真是神氣得不得了,嗳,他還認得我呢,也記得你,囡囡你有沒有聽見媽媽說話?時間真正過得太快,小時候他還抱過你……”

我“啪嗒”挂好毛巾,伸手輕輕推她出去,“媽,我要洗澡,有話等會兒再講好不好?”

鎖上門,把龍頭擰至最大,水聲“嘩啦啦”充斥耳邊,我反倒覺得安靜下來。

看來媽這次是下定決心不肯姑息了。

我嘆口氣,打算好好泡個澡打起精神慢慢應對。

出了房間,媽已經迎過來,還沒開口,爹在那邊說,“呵呵,我們的小壽星總算出來了?生辰快樂!快,家樂,特地做了你愛吃的海鮮撈面,趁熱過來吃。

呵,我竟忘了,今日是我的生日。不過女人一旦過了二十五歲,最好從此以後時間停滞再不前行。生日,生日是甚麽?不可能是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可是爹媽總是記得這個日子,雖然我沒有選擇出生與否的權力,但是他們滿懷希望的生養了我,一路為我擔足心思,我再要抱怨甚麽“不是我自己要求出生”,那簡直比畜生還不如――須知烏鴉尚且知道反哺,人竟不及一只黑毛的鳥?

我摟住媽的脖子在她臉頰親一口,“媽媽母難日快樂!”媽眼圈又有點紅了。

這一頓我連吃兩碗面,最後的湯湯汁汁都舔得幹幹淨淨。

最後我快活地拍拍溜圓的肚子,倒在椅子上動彈不了,“我吃飽了!”

餐後例牌是吃茶時間,我知道這次也是攤牌時間。

毫無驚喜,媽開始講話。

據說有這麽一個人,雙方家長是舊識,而我與他在我周歲酒上相遇――自然,不算豔遇,一個一歲的女嬰和一個五歲的男童,說成豔遇會笑死人的。

我們後來仿佛還見過一次,不過這次連媽都不敢确定,總之男童一家一直住在香港,和大姨一家保持密切往來,所以這次媽會在彬彬周歲酒上見到他們――我腹诽,這家人有周歲酒綜合症。

男童已經長大成人――廢話,簡直可算新中年――一表人才,前途一片光明,最重要的是尚且單身。

而且,令老媽驚喜的是,那卷毛頭竟然還記得我――嚯嚯,真是榮幸之至也不幸之至――最最重要的是他近期就要到本地任職。

――所以呢?

媽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又看一眼,“囡囡,我已經同他們約好時間一起吃茶。”

“那很好啊,媽媽一向喜歡同朋友出去走動。”

“卷毛頭的爹媽到時候也會來,他們都想見見你。”

“哦哦,這就不必了,爹也知道,我一向最怕同長輩說話,會結巴。”

“囡囡!”

媽的臉色變得有點難看,我也已經裝傻至窮途末路,只好眼睛不住發無線電給爹求救。

爹沉吟着開口,“家樂,吃一杯茶而已,不會耽擱太久。”

嗚呼,這一次連爹都不肯幫我!

也罷,看在今天母難日的面子上,就從了吧。

我委委屈屈點頭,“好好,那麽約了幾時?還有,卷毛頭不會真的姓卷名毛頭吧?”

“噢,約了下個禮拜周末……”媽忽然張口結舌,“啊,啊呀!一直叫伊卷毛頭,忘記問問姓名。”

我也目瞪口呆,“老媽,你見對方家長時怎麽招呼的?”

“随你大姨和姨夫叫英文名字呀,托馬斯和巴巴拉。”

我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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