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媽自香港回來,一進門就嚷嚷,“囡囡,囡囡在哪裏?”

我聞聲出來,親愛的老媽已經擺好POSE,“怎麽樣?你大姨帶我去做的頭發,據說是王菲的禦用發型師呢,有沒有一點明星味道?”

我看看她削得極短的發絲下面那張粉團似面孔,又看看跟在老媽後面擠眼睛的爹,只好陪笑,“是,是,誰不知道姜禦寶女士當年豔冠全城,今時今日更是風采猶勝當年。王菲?王菲是誰?”

“呸,和你爹一樣油腔滑調,又拿老娘開心。”媽啐我,臉上卻喜不自禁。

爹一早讓家裏阿姨包了荠菜馄饨,熱氣騰騰端出來,媽十分感動,鼻尖有點紅,卻還嘴硬,“咦,還以為可以得到貴賓待遇,至少訂個珍鮑翅,一把荠菜也好算接風?”

爹早就摸透老妻的脾氣,一招花槍晃回去。

“做了你三十年的老打令,還不了解你?大姨剛剛還來電話問你到家沒,說起碼吵了一個禮拜想吃老家的荠菜餡馄饨,哈哈哈。”

我和媽都笑了。

媽是幸運的女人,一輩子沒吃過苦、上過當,生命中至關緊要的兩個男人――父親與丈夫,都待她如珠如寶。她與爹據說是半盲婚,兩家長輩世交,從初次相親見面到結婚不過三個月,可是感情篤厚,印象中甚至不記得他們吵過嘴,尤其難得的是,到今年他們結婚整三十年,卻依舊親熱甜蜜如新婚。我知道許多夫妻結婚才一年就已經沒話聊,但那不是他們。

現在,爹媽最大的煩惱大約就是我,他們的獨生女兒金家樂。

家樂。家樂。

全家的快樂小天使。

爹爹媽媽對囡囡沒有太大要求,只要囡囡快樂就好。

然而,我快樂嗎?

自覺不是不快樂。

――父母體健恩慈,家境頗過得去,且有一份體面的工作,登高振臂一呼,朋友呼喇喇一大片。看起來實在沒有抱怨的立場。

然而媽不這樣想。

“女人一世人生嫁人好比第二次投胎,嫁得好才算功德圓滿,幾時看囡囡嫁個好官人再生個小外孫,我和你爹爹才能安心。”

嘿!仿佛單身女子只得愁眉苦臉度日!

我不以為然,“幫幫忙,現在甚麽年代?相夫教子早就不是時代女性的理想,更何況幸福快樂與這些其實并無必然聯系……”

媽看住我,神情傷感,欲言又止。

“噓,”我抱住媽在她臉頰響亮地親一口,“我現在快活似神仙,你這樣日日催我嫁人我可不高興,嗯?”

這時爹會出來救我,“家樂,我那支雪茄刀不知道放在何處,你去幫忙找一找。”

我答應一聲跳起來跑進書房,房門阖起的瞬間,我聽見爹壓低了聲音勸媽。

“你不要太心急,萬一家樂一個不高興又搬出去住,到時候哭都來不及……”

我的嘴角慢慢挂下來,心裏難過,因為我令爹媽操心傷神,我真的不想這樣。

只是我也沒辦法。

晚餐後大家吃茶,媽有一搭沒一搭說起這次去香港的見聞,其實并無太多新鮮內容,一年去個兩三次,變化再快也有限。

漸漸轉到老話題,“彬彬已經會走路,居然還認得我,開口叫我姨婆哩……”

彬彬是大姨的外孫,媽這次去就是喝小家夥的周歲酒――真是要命,明明是大人為着商業目的擺酒宴賓客,偏要打着小孩的名義,虛僞之至。

當然,彬彬是可愛的,媽取出DV,我們三顆腦袋湊過去看那方小小的視窗,一個小小嬰孩被打扮成小財主模樣,手腳并用那樣爬,鋪了紅氈子的大案上擺滿各色物件,諸如經書、筆墨紙硯、算盤、錢幣、帳冊、首飾、花朵、胭脂、吃食、玩具,這一段拍的是抓周。

我已經不想看了,然而爹媽神情專注而向往,我不忍拂他們的興,只好不動。

彬彬最後抓的是算盤,據說這樣的小孩将來長大善于理財,必成陶朱事業,鏡頭裏大姨夫笑得阖不攏嘴,他的女兒女婿都從醫,一直遺憾沒有兒子可以繼承諾大的事業,這下後繼有人了,也難怪他這麽開心。

我幼時也曾經抓周,因為是女孩兒,大案上的物件還要加擺鏟子勺子、剪子尺子、繡線花樣子之類。

我抓了一塊金鎖。

金玉滿堂,錦繡良緣。

這是那塊金鎖正反兩面镌的字。

真是好口彩!大家都說,家樂将來一定是個富貴命,嫁個好人家當太太,好好好。

好好好。哈哈哈。

現在看起來,這句話簡直就是個笑話。

“……囡囡幾時給我養個孫兒就好了……”媽似在自言自語,當然,她是說給我聽的。

“會的,會的。”我随口敷衍。

“囡囡……”媽欲言又止,爹輕輕撞她的手肘,我假裝沒看到。

媽忽然變戲法般取出一只盒子遞過來,“看喜不喜歡?”

我有點詫異,媽出去玩從來不似其他中年太太大小名店的血拼,也不給我和爹買禮物,“此地甚麽沒有?吃穿用度要那麽特別作甚麽?猴子披上龍袍也不過是美猴王。”這一點我一向深以為然,所以這次居然有禮物,簡直受寵若驚。

拆開包裝,我有點啼笑皆非,裏面是一只瓷貓,确切的說是一只陶瓷招財貓,和街頭巷尾禮品店裏擺放的一樣,擡起一條前腿嘻嘴而笑憨态可掬。

老媽是愈活愈幼稚了。

媽一本正經地說,“這是你大姨上次去日本買的四月櫻貓,可以帶來蜜運。”

又來了。又來了!

表面上還得裝出歡喜狀,“咦,真的,和服上描着櫻花呢。”一面又插科打诨,“千萬莫要招來一個貓郎君才好,嘻嘻。”

媽白我一眼,“總好過你孤家寡人。”

“我呀,這次特地多留幾天,初六、十六都去了灣仔姻緣石拜了好幾圈呢,都說那個很靈驗,然後又去黃大仙那裏求簽,你們猜猜怎樣?問了好幾家都是金玉滿堂的簽,這次看來錯不了了……嗳,囡囡,你去哪裏,快來把這塊玉戴上,開過光的……”

“禦寶,你随她去,你也該累了,趕緊回房歇歇……”

這個晚上我沒睡好,許多陳年往事如放電影般一幕幕自腦海中掠過,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我願意全部忘卻的記憶。

事實上我也已經忘的差不多了,只除了承康。

我已經二十八歲,許多女子在我這個年齡已經有個會走路的小孩,也難怪媽看不開。

第一次戀愛還在念大學,我甚至忘記那個男孩的名字,只記得畢業前第一次帶他見爹媽,他口若懸河。

“……未來發展的計劃很多,可以開一間工作室,先接點模具代工的案子,以後做大了就專做産品設計……資金?只要伯父肯相信我,不出一年功夫就可以收回投資……當然,我當然會對家樂好,哈哈哈……”

後來?不不,沒有後來。不用爹說甚麽,我自己已經羞愧至死,他從來也沒告訴我他的創業計劃需要未來泰山老丈人出錢出力出關系網,否則形同鏡花水月。希望長輩支持原本也無可厚非,最可怕是他那種态度――簡直理所當然,別人欠他的。我冷靜地提出分手,他向我們所有的朋友忿忿控訴“他們姓金的頂勢利”。哈!

第二個男友是爹生意夥伴的兒子,大家知根知底門當戶對。他是個好人,一直在國外念到博士才回來,脾氣極好,待我也算細心體貼,所有人都以為就這樣了。

爹的公司那個時候遇到財務危機面臨破産,兩邊原本一起投資的一宗開發案因此擱淺,爹也不以為意,一心只要未來親家善待自己的寶貝女兒即可,然而男友自那時起忽然疏遠,被我幾通電話逼出來說個清楚,他只是嗫嚅道歉。

“對不起家樂,爸那邊太忙,我離不開。”

我心頭了然,故作大方說“好,你且先忙”,也不敢告訴爹媽。

等爹有一次在餐廳偶爾撞見準女婿正“忙”着與某高官女兒約會,真相才算大白。

後來公司危機解除,爹卻一直耿耿于懷,覺得對不起我,我笑,“不要緊,不是這次就一定是下次,不是說我有‘金玉滿堂’的命格麽?我有金鎖,真命天子總得有塊玉來配才好,對不對?”

我是真的不在意,這兩段感情不能說不認真,但似乎都缺少些甚麽。

然後我遇到了承康。

他英俊高大、風度翩翩,是本地一所着名大學生物系最年輕的教授,我們在圖書館結識。

我是去找幾本專業書,可不知怎的,穿過書架之間的走道時目光被一本圖冊吸引,伸手去取的同時旁邊有另一只手伸向同一本書。

“啊。”“呵。”

兩人同時收手轉頭,我們第一次目光相接。

“這是一本有趣的書,值得一看。”

這是承康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謝謝,可是你不需要麽?”

“呵呵,我有這本書,可是被小侄女拿走了,因為幾個學生要看,所以今天來圖書館順便找找有沒有。不過不要緊,我可以從侄女那裏拿回書,所以……”

他看起來十分腼腆,一邊耳朵燒得通紅,他的手指修長整潔,微微翹起的嘴角露出半顆有些尖銳的犬齒,他笑起來一邊臉頰有淺淺的酒窩……

我忽然大膽玩笑,“不,你先拿去用,也許以後可以借你的那本圖冊給我。”

哦老天!我平時雖然淘氣,但不至于這麽輕佻。

我臉孔漸漸泛紅,放下書急急轉身就走。

我在圖書館門口看見他,手上抱了一疊書正左右顧盼,看見我他籲口氣。

“你走得太快,忘記問你的電話,呃,還有名字。”他微笑着揚一揚其中的一本書,正是那本圖冊,看得出其實他很緊張。

我不是傻子,卻并不反感,相反還覺得十分愉快。

我們交換了聯絡方式,此後借書還書喝茶逛街看電影,一路順利約會,直至見家長然後訂婚準備結婚。

我體會到愛情的真正滋味,甜蜜芬芳,馥郁醉人。我想承康的感覺和我一樣。

承康家境平常,不過最要緊是他為人謙和有禮,學識人品都上乘,對我更是呵護有加,爹媽滿意得不得了,送給我們一套新居加裝修和家具電器權當新婚禮物。

說起來你不會相信,承康自小貼身挂一塊玉佩,是他做過玉匠的祖父親手選料雕琢的龍鳳呈祥紋。

簡直天注定。

“真正‘金玉滿堂’喲!”媽說。

“吓,那生個孫兒豈不是要取個名字叫滿堂,老土!呵呵呵。”爹故意擡杠,眼角笑意止不住地濺出來。

婚禮沒能如期舉行,承康臨時去外地參加一次學術研讨會,回來的高速公路上遇到車禍,一整車的鋼筋傾壓在他們的小車上,一名司機三名正副教授當場死亡。

當時我正在新房挂窗紗,無端端腳一麻從椅子上跌下來。

我哭了一個禮拜,拒絕回家,執意一個人在新居住了近年餘,直到一次爹媽跑過來看我,爹忽然老淚縱橫,我才發現這些日子以來雙親竟已兩鬓斑白,天曉得,之前他們滿頭豐茂黑發一直引以為傲。是我,令爹媽如此傷心難過。

我搬回家住,沒有人再提起承康,我也不提,每天嘻嘻哈哈若無其事。

只是我自己知道,心裏有一部分已經随承康死去,甚麽金玉滿堂,甚麽錦繡良緣,我沒興趣,從此心如止水。

開始媽不敢刺激我,盡量避開敏感話題,眼看我年紀愈來愈大還是毫無動靜不免有些着急,于是明裏暗裏言語刺探,我了解爹媽心意,不忍心悖逆他們但又無法勉強自己,只能喏喏應對,可近一年來媽是愈來愈心急了,唉唉。

翻來覆去半晌,還是半點睡意皆無,我只覺得頭痛欲裂,沒奈何只得起身找一顆安定一口吞下,才算漸漸睡着。

第二天我起晚了,想起上午還有個重要晨會,來不及沐浴,只得将頭發編起來紮成一個髻,換過襯衫牛仔褲拎着背包外套沖出房間。

爹已經出門了,媽在客廳等我。

“囡囡,又來不及吃早餐?真是,做得這樣辛苦,不如去給你爹爹幫忙……嗳嗳,這是三明治,還有這個,把這個戴上。”

是那塊開光玉佩,穿了紅色絲線纓絡。

我不耐煩,擺擺手,“媽,連那塊破金鎖都被我扔了,你希望我繼續扔了這個?”

知道承康出事的消息,我發瘋一樣砸了金鎖,抄起筆筒亂敲一氣最後“嗖”一下扔出二十五樓的窗外,事後媽下樓找過,只是不見蹤影。

媽眼圈紅了,我心一軟嘆口氣終于接過來套在脖子上。

真的要遲到了,我急急出門,媽在身後喊。

“囡囡,下班早點回來,媽媽有話同你講……”

我胡亂答應,到底忍不住一口氣嘆到腳後跟。

有話,還能有甚麽話?颠來倒去那兩句,耳裏磨出繭。

出了大堂門,外面天空陰沉沉呈鉛灰色,看看表,還有廿分鐘,運氣好叫到街車路上不堵的話或者可以只遲到五分鐘,我豎起領子把背包掼上肩頭撒腿就跑。

結果還是遲到一刻鐘,進了部門發覺同事們正三三兩兩沖咖啡泡茶,我問,“怎麽,晨會散了?”

辛蒂笑得花癡兮兮走過來,“樂你錯過好戲喲,新老板真不是一般的帥,而且脾氣很好的樣子,原先還舍不得老斯蒂芬,這下安啦,嘻嘻……”

前一陣子公司高層人事變動,中層也開始部分換血,原先的主管因為升職被調回本土,而新主管據說是舊派系失寵于上頭,所以被發配到這邊這個無關緊要的部門來。不過這些和我們普通員工沒有甚麽關系。

這邊辛蒂還在喋喋不休,我沖開一包速溶咖啡一氣灌下半杯,才随口問,“還是個洋人?”

“是,噢不,好像是混血兒,長得真是好看……”

我忍不住嗤笑出聲,“那也還是個鬼子……”

身後忽然有人說話,帶點廣東腔,“不對,是假洋鬼子。”

“哈哈!”我笑着轉過頭去,沒注意對面的辛蒂已經變花癡為白癡狀。

距離我們不遠,正是老好斯蒂芬,适才說話的是站在他身旁的一名陌生男子,起碼190公分的個頭,深褐色鬈發,深輪廓的面孔,五官漂亮,只是眉梢微微向下耷拉,顯得有點滑稽像,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美貌”,反而令他看起來十分好性子。

哈,不會這麽寸吧?一早就中頭彩!我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斯蒂芬笑眯眯對我眨眨眼,“樂,就差你一個沒介紹了。卓越張,你們的新帥哥,家樂金,我們出色的小姑娘。”

JOY張?卓越張?我心裏嘀咕,甚麽名字。

帥哥老板微笑着欠一欠身,“大家好,剛才沒來得及好好自我介紹,區區在下鄙人我張卓越,卓越成就的卓越,當然,這只是家父的美好願望,本人其實十分平凡,所以希望大家日後多多支持,不要把我看作老板,可以看作是朋友,呃,自然,也請諸位千萬不要把我當外人,在下香港土生兒,血統雖然不純正,但最多也只能算是個假洋鬼子,呵呵……”

他說到最後一句話,眼光亮晶晶落在我身上。

我只好假裝沒聽見。

下班的時候同事叫我,“樂,別做啦,老板請大家吃飯,一起走啊。”

要是平時也就去了,可經過昨晚,心緒格外煩亂,實在不願意摻和在一群人中強顏歡笑,我搖頭,“不,我不去了,還有幾封郵件急着回呢……”

身後卓越張的聲音又響起,見鬼,這個人怎麽喜歡在人背後神出鬼沒。

“樂,”他學大家那樣稱呼我,廣東腔的普通話仿佛帶點笑意,“一起去啦,忘記工作吧,現在是HAPPY HOUR。”

我推脫,“真的不用了,張先生,我,嗯,頭疼。”

“那好吧,”他聳聳肩,“不舒服就早點回家,OK?”

“噢,還有,”走了幾步忽然又駐足回頭說,“以後不要叫我張先生,”他看看大家,“卓越張,或者卓越,OK?”

“OK。”“OK。”

一段日子以後,大家發現卓越張的口頭禪就是“OK”,于是他很榮幸地獲得一個更具親和力的外號――OK張,他也樂呵呵照應不誤。當然,這是後話。

全部門的人嘩啦一下如潮水褪去,耳畔立刻清淨下來,只餘頭頂中央空調輕微的呼呼聲,我覺得四肢乏力,一下子伏倒在桌上。

過了好久,我撥電話回家,“是,是,部門聚餐,不回來吃飯,知道了媽,好好,再見。”

然後撥內線到市場部,“百合,是我,一起晚餐?好,我過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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