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天,我在公司樓下大堂遇到卓越張,他向我招呼,“嗨,樂。”
“早。去供應商那裏?”
“是啊,可能晚上才能回來。”
“那麽再見。”
他似乎有話要講,但終于只說了聲“回頭見”就匆匆離去。
中午我和百合在員工餐廳碰頭,我把鑰匙還給她,“上次卓越張在明慧車上拾得,昨晚忘記給你。對了,找我甚麽事?”
“家樂,”她頓一頓,着惱地扔下手中的勺子,“這是牛肉?還以為是在嚼鞋底。”
百合有心事。
“讓我猜,如果現在你面前的盤子裏是美心蛋糕,你會不會抱怨它入口即化沒嚼頭?”
“唉,家樂。”她笑了。
我們說說笑笑吃完鞋底一樣的牛肉,百合并沒再提起甚麽事,我也不追問,如果她想就會說,反之則不。
這個禮拜實在很忙,最難熬的頭兩天一旦過去,餘下的三個工作日便也過得飛快――我常疑心物理上的慣性其實适用範圍廣泛,譬如工作狂并非因為愛工作,又譬如白頭到老的夫妻也不一定相愛至深,還有電視長片裏常演的那種家族恩怨不見得自血統代代沿襲,都不過是為着慣性,想想看,再難的事習慣了也成為機械反應,忽然要改變那才真正困難。
終于到周末,媽一早就催我,“囡囡,快點起身換衣服,再上點妝……”
我要聽到“卷毛頭”三個字才想起來今日職責在身,看看時間只有八點鐘,真是慘過上班。
因為有媽的積極參與,原本一個鐘點可以搞定的事硬生生被拖長至四個鐘點。
――不行不行,辮子解開,去會所馬馬虎虎打理一下。
――唉唉,囡囡你又瘦了,裙子有點松,嗳,上次你大姨送的那串南洋珠在哪裏?
――乖,面孔煞煞白不精神,打一點粉再上一點胭脂才好看,指甲最好也修一修……
一番擾攘,我已經徹底投降。
一頓匆忙的午餐之後,堪堪一點鐘我們急急就出門,去赴三點鐘的約會,爹一身休閑法蘭絨西裝風度翩翩随伺在側,我意外且頭痛――可見爹媽對這頓下午茶的重視。
唯一值得偷笑的是腳上的球鞋,媽忙亂地走了眼,等發現時我們已經坐定車上,跌足之餘只得作罷。
到了約定地點才不過兩點餘,還以為要等上半晌,已經有相熟的領班迎上來,稱預留的單間內已經有人等候,嘿,看來對方和媽一樣也是個急性子,也好,早早走完過場也罷。
穿過走廊的時候我扭頭看牆上鑲嵌的琺琅圓鏡,裏面的女子非常可笑,活脫脫粉紅芭比真人版,在我扮鬼臉的當口,領班輕輕叩開門。
意料之中的熱情場面,一番握手寒暄交換名片,兩位父親已經記起彼此淵源撫掌大笑,兩位太太也互相誇贊對方年輕貌美衣飾體面福氣滿滿親熱一如嫡親姊妹。
我作含羞垂首矜持狀,目光斜斜瞥見對面一雙高爾夫球鞋,忍不住想笑,心說可惜時機不對盤,不然沖着這份氣味相投的默契至少也能交個朋友。
“哎呀呀,咱們別高興地忘了正事,來來,兩個孩子別害羞,你們可不是第一次見面喲,小時候卓越就抱過家樂,還害家樂跌跤破了相……”
聽見這個名字我心裏“咯噔”一下,立時忘記了禮貌與含蓄,飛快擡頭望去――啊,這不是真的!
卓越張正笑嘻嘻看牢我。
早已冰封的兒時記憶“嘩啦”一下破冰而出。
――囡囡扁面孔,哥哥卷毛頭。
――咦,囡囡長了一張貓咪面孔,囡囡比貓咪還黏人。
――卷毛頭害囡囡變三條眉毛,長大讨囡囡做娘子。
我眼睛愈瞪愈圓,“你!”
卓越張眨眨眼,“嗨,樂,今天你真漂亮。”
那邊大人們更加歡喜,“原來兩個孩子早就認識,我們真是瞎操心……囡囡不要生卷毛頭哥哥的氣啦,那時候伊也只有五歲,手裏抱不穩,還好沒傷到眼睛,眉頭現在也看不出有疤,呵呵……”
真正哭笑不得。
不等我開口,卓越張忽然過來,伸手用力摟住我肩頭,“各位長輩慢慢飲茶敘舊,我和樂出去走一走。”
他那位明顯有着西洋血統、輪廓精致漂亮的美女母親巴巴拉忙不疊點頭,也是一口廣東腔國語,“好好,你們年輕人去玩,留我們幾個老人家自己講話就好。”
我們微笑着,并且親密地退場。
一出門我就摔掉肩頭那只手,事實上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給身邊的某人來個過肩背摔。
上帝保佑我穿了雙球鞋,雖然裙裾的荷葉邊非常礙事,我還是在兩分鐘內從三樓下至一樓穿過大堂來到門口。
“嗨嗨,樂,你生氣了?為甚麽?”
我怒極反笑,“不不,老板,我簡直他媽的驚喜極了。”
“好吧,”他咧開嘴笑,“我道歉,其實我一直想和你聊聊,可是你一直又忙又累,給出的一分鐘只夠我把鑰匙放到你桌上。”
這是事實,我不響,好久才問,“你幾時知道是我?”
“相信我,在香港見到你的照片時我不知道我們會成為同事。”
“然後你就等着今天看笑話?”
“不,樂,我沒有取笑你的意思,你看起來再漂亮也沒有,雖然……”
“甚麽?”
“雖然我更習慣你穿得像個,呃,藝術家。”
“謝謝你的婉轉與含蓄。”
“那麽賞臉喝杯咖啡……”
“不,咖啡、果汁、汽水、茶、酒,不,都不。”
“為甚麽?”
“我不與鬼子約會。”
“假洋鬼子。”
“也不。”
“嘿!樂,你種族歧視。”
“是的,再見。”
走出二十米,被涼風一吹,頭腦冷靜不少,我回頭看看,卓越張還在那裏,一身白衣白褲,雙手插在褲袋中,微笑着看向這邊,帥得不得了。
其實也沒甚麽,不過是一次再尋常也沒有的相親,多少人因此結識自己的另一半――也許本不是,可是總歸缺一半,為甚麽不且湊合一下呢?很多人也就這樣過了一輩子。
而卓越張也不算做錯甚麽,他說不說都一樣,早知道和晚知道都沒有區別――我不會愛上他,他也許會是百合的男友,也許不,都和我沒關系。
但這樣負氣而走顯然是愚蠢的,今天出了氣,那麽明天呢,後天呢,總歸是同事,而且是老板,鬧太僵了也沒意思,至少我暫時還沒有辭職的打算。
我走回去,“咖啡?”
他笑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我的榮幸。”
我們沒有去喝甚麽咖啡,很默契的,他帶我來到“熊兔一窩”,坐下來後,我們又異口同聲,“喜力,冰的。”
然後我們都笑起來,杯酒釋前嫌。
幹掉兩罐啤酒,我漸漸相信我們幼時曾經親密接觸。
“當然,你這傻女,”卓越張取笑我,“那時候老頭子在此地有生意,所以我寒暑假過來度假,見過你幾次,次次都被抓破臉,你還真是貓屬相。”
“哼,明明是你打破我的頭。三條眉毛?吓,只比陸小鳳少一條。”
“呵呵,是啊,那天你哭得氣喘還抓了金鎖不肯放,吓得伯母也哭,還說‘卷毛頭長大記得讨囡囡做娘子啊’,笑死人。”
“和你這樣的鬼子講青梅竹馬簡直是侮辱李白……”
“喂,不是鬼子好不好。并且我知道李白字太白又號青蓮居士……”
“好好,假洋鬼子。”
我得承認,和卓越張在一起其實是件很舒服的事。
他風趣幽默,體貼周到,大方慷慨,總是令人如坐春風。
而在工作上,卓越張也表現出專業人士的過硬技術,不,這與他的名校出身或者有關系,但最重要的是他的創造力與高效率,同事們都笑,“樂,總算來了個鎮得住你的老板。”當然,他的協調與領導能力也為衆人所稱道,短短兩個月內,我們部門就破天荒收到美國總部大老板親自發來的褒獎郵件。“OK,OK”,他總是這樣笑嘻嘻地接受我們的意見,然後給出更好的方向,最後所有人都愉快地“OK”通過,部門氣氛是前所未有的和諧。
“OK張當然是個好老板,但更是個好朋友。”大家都這麽說。
“所以,OK張不會在這個位置待太久,他只是過來基層磨練一年,然後就會被調回去升任高職。”大家又這麽傳。
卓越張只是笑嘻嘻不作答,背地裏又安慰我,“樂,你也聽說了對不對?安啦,你不會對着我太久,等老爸老媽們的熱情過去就好了。”
對此我頗為懷疑,但又忍不住問,“真的?張,你會被調走麽?”
他狡猾地反問,“你希望這樣?”
我比他更狡猾地笑,“Maybe。”
于是他悻悻然佯裝生氣,“嘿,你這女人!和我出去很吃虧麽?就算沒有帥到掉渣,至少也是身強力壯,你知道現在社會治安不好,喂,樂,你去哪裏……”
對,現在我與卓越張已經俨然老友,上班時也會其他同事般調侃玩笑,下班有時會去喝一杯,閑聊的話題從美元彙率浮動、兩岸局勢問題、公司人事傾軋到幼年糗事、出游見聞乃至布拉德皮特與詹妮弗浴室裏那片具備沖淋功能的天花板,簡直天南海北無所不包。
雙方的父母大人也都知道我們的工作關系,他們顯然很樂意我們因此有機會日日相處,盡管我們都表示了不會有進一步發展的可能,他們也只是笑眯眯點頭,心中卻想着“日久生情”這四個字。
“不,媽,你知道我不喜歡洋人。”我說。
“卷毛頭的外婆才是洋人,” 媽不以為然,“伊不是。”
“沒有區別。”
“你這小囡,還難為情,明明在和卷毛頭約會,呵呵。”媽自顧自走開。
我嘆氣,随她去吧。甚麽約會?除了相親那一日,我從來沒有同卓越張單獨出去過,同去的不是同事就是百合,還有明慧。
我和卓越根本沒可能。
――就算不為別的,也為百合。
因此對于相親一事,我要求卓越張守口如瓶,對百合只說宣告失敗含糊過去。
那麽,百合與卓越張有進展麽?或者說,有門兒麽?
老實說,我不知道。
當然我們日日打混,不,這樣說不公道,畢竟我們都為了一份高薪的工作而消耗腦細胞,盡管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是無處浪擲大把時光,反正都一樣,做不做都會老,捱不捱都會死,幸福或者不幸福,結局也還是一樣。
這本該是我與百合互相激發奮鬥勇氣時的口吻,但現在不是了。
我們現在一起吃飯喝酒耳鬓厮磨的時間比以往更多,但是不再充作彼此的智能回收站――在男人們面前女人總得斯文些,頭角太過峥嵘的後果只能是吓跑異性,除非是蕾絲邊完全不稀罕男人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猜百合和我想法一致。
于是百合變得恰如其份的活潑,我再也看不見她脂粉褪色的模樣。
她表現得既淑女又敬業――男人盡管希望女人有溫柔似水的性情,可如果需要,她也必須一身铠甲成為職場上的贏家。拿高薪的事業女性總是比家庭主婦更易得到尊重。
如果百合早一點明白這個道理,她大概早就得償所願,所幸現在明白也不算太晚。
于是會有“SUPER 4”這樣奇特的組合宣告誕生――“謝謝大家支持,請大家一如既往支持下去,直到所有成員分道揚镳各自發展踏上光明康莊大道……”我這樣胡說八道的時候百合會一把奪去我手中的麥克風,笑嘻嘻對兩位男士說,“誰與我唱左鄰右裏?”明慧是一貫的緘默微笑,卓越張自然是不二人選。
至于為甚麽是“左鄰右裏”而不是諸如“相思風雨中”之類的情歌?很簡單,百合是譚校長的扇子,她最具少女夢幻色彩的願望就是希望自己未來的他可以擁有譚校長獨特迷人的顫音。而在找到這樣的男人之前,百合不得不每次自己擔綱喉舌。
卓越張大約只有這一點永遠令百合遺憾,不是他唱得不好,而是他的聲音與歌藝簡直可以取代“左麟右李”中的李克勤,所以百合只能繼續客串譚校長。
可是已經夠了,這麽一首洋溢了手足之愛的流行歌曲大抵可算一種神奇的催化劑,它給兩位合唱者帶來只是友情萬歲?不,我不相信。
而明慧,嗯,自然他也是我們的朋友,可是除了知道他與卓越是同學是死黨,知道他是小有名氣的建築師,知道他“含蓄內斂有一顆溫柔的心”――呃,這是卓越張說的,我對他還是不甚了解。
不過細想想也不盡然。通過一些對話的碎片,我們至少還知道,明慧有個,或者說曾經有個愛人,可惜那女孩最後離開他,于是他孤獨至今,仿佛也因此變得沉靜內向。
不,我不同情他。我記得他第一次出現時的情形,那樣一個忙碌得準備随時爽約的社會菁英,沒有女人會一直耐心萬分等了一次又一次。不管他是真酷還是扮酷,是他自己選擇這樣的生活。
甚麽?我?我怎樣?
也許你不信,但是真的,我是最乏味的談資。
我心平氣和地過日子。有甚麽可不平的呢?就一定時間地域而言,我們生在和平年代,已經度過辛苦的青春期,有一份優差,父母體健恩慈……慢着,這話耳熟,我大約已經講過很多遍,故此打住。
總之一切都很好。
如果有缺憾,那就是我無法為爹媽招來賢婿,無法早生貴子以承歡二老膝下。
――我很抱歉,但并不因此決定勉強自己。
So,一切回到開頭。
只除了別人身上的變化。
――然而,別人的事與我又有甚麽相幹。
這樣的想法真不可愛對不對?
可是我也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