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七月底的時候我們手上的項目告一段落,它們本該在四個月前完結,因為非技術原因而最終延誤至今,不過無論如何總算還是完成了。

同事們要求卓越張請客,“OK,OK,地方你們選,”他照例笑眯眯點頭,“不過今晚我有個會,明晚也不行,後天怎麽樣?”

忽然有人起哄,“啊,明天是OK張生日,OK張一定是約了美女共進燭光晚餐!”

卓越張并不撇清,只是笑。

稍候在茶水間他叫住我,“樂,有件事我或許該告訴你。”

“好。”我簡單的說。在公司裏我俏皮有限,尤其是對老板,就算裝樣子也該恭敬些。

然而卓越張的表情比較奇怪,他撓撓後腦,“事實上,我明晚應邀去府上吃飯。”

“甚麽?”

“是這樣,伯母堅持我不應該獨自慶生……”

“不不不,我想知道,媽為甚麽會知道?”

“呃,我陪伯母吃飯飲茶的時候随便聊起的……”

“吃飯?飲茶?幾時?幾次?”

我目瞪口呆,大腦迅速運轉,對,媽一直喜歡和朋友出去逛街吃茶,周末也經常約在外面吃飯,可是卓越張?她這幾個月來難道一直同卓越張有聯系?難怪這次媽并不特別關心我們“約會”的進展,因為她根本不需要問我,她可以直接問卓越張,但是――卓越張同媽究竟說了些甚麽?媽的好奇心早已殺死了一打貓,我可以想象得出,只要她願意,莫說卓越張的生辰八字,就連他得過幾次感冒、談過幾次戀愛甚至愛穿甚麽牌子的內衣都會打聽仔細。

老天!

我的面色大約轉變如紅綠燈,卓越張笑了,他伸手拽一拽我的發稍,“喂,樂,請我吃一頓飯而已,不是這麽有辱貴門第吧?”

他攤攤手掌,“我本來想謝絕,只是老媽又寄來一條絲巾說上次伯母贊好看要我親手交給伯母,所以……”

唉,真是再拙劣也沒有的借口。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瞪着他,“你很有空麽,喜歡陪老太太出街?還有,媽都同你講些甚麽?”

“公平一點,伯母是個風趣幽默會生活的人,并且她不老,還很美麗。”卓越張溫和地笑,“樂,你該慶幸擁有這樣一位好母親。”

我洩氣,“對,張,我太無禮了。歡迎你來作客,還有,生日快樂。”

“謝謝。”

晚餐準備了我喜歡的腌篤鮮沙鍋,我心不在焉挑了兩筷火腿就擱下飯碗,“我吃飽了。”

媽跟進房間來,“囡囡,哪裏不舒服?胃又疼了?”我的胃病自承康去世後落下,那些日子我不眠不休埋頭工作,沒能溺斃痛苦卻幾乎搞垮了身體。

“媽媽,”我直截了當地開口,“你一直有見卓越張?”

“誰?噢,卷毛頭,對,他告訴你?”媽像是被窺破秘密的小孩,不好意思卻又帶了三分得意地笑了。

“媽媽,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成家,因為你覺得這樣才叫做幸福。”我硬起心腸不去看她的臉孔,“也許卓越張不好意思說,那麽讓我告訴你,我們從來、一直、以及将來,也不會談戀愛。好嗎,媽媽?”

“囡囡!”媽終于忍不住,“承康已經死了,你不能為他守一輩子!”這是我搬回來她第一次提到承康。

“我知道,媽,我一直都知道。” 我冷靜地回答,“誰說是一輩子?只是不是現在。”

“那麽是幾時?已經過去三年了。究竟還要多久?五年?還是十年?”

我上前抱住媽,“好了,媽媽,我答應你,不會太久,好不好?嗯?”

我心裏在問自己,是啊,已經這麽久了,真的是為了承康麽?

――不,不完全是。

我被自己的心聲吓了一跳。

――為甚麽不是?我愛承康。

――愛得勝過一切?爹爹,媽媽和自己?

――這……好像不是。我是個最自愛的人,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不愛,又怎麽期待別人這樣愛自己?而爹爹媽媽,毫無疑問我愛他們,正如他們愛我。可是,我愛承康,當然我愛他。

――那麽,你還記得承康的笑容?他的聲音?他的那些小動作?他愛吃青椒麽?或者他讨厭胡蘿蔔?

我呆住。

不記得,我真的不記得了。

他的酒窩在臉的哪一邊?是他麽,喜歡彎起食指擦一擦鼻尖?青椒,我喜歡青椒,也喜歡胡蘿蔔,他笑我是兔子轉世,可是他喜不喜歡呢……

但是怎麽可能?我居然真的忘記了!

盡管我一直希望可以忘卻,但其實內心仍然願意永久保留――因為沒能愛到天荒地老,所以格外珍惜。關于愛的那些記憶,我以為它們會伴随我至天長地久。

然而,我竟忘記了。

這一夜我失眠至天明。

第二天我如常上班,和同事們說說笑笑,見了卓越張也一般應對,中午和百合一起抱怨茄子煮得太爛。一天的時間很快過去。

盥洗間裏我對鏡中的自己聳聳肩――瞧,除了一對黑眼圈,并沒有甚麽因此而不同。

下班時我和卓越張很有默契地延遲片刻等同事們走後才離開,坐在出租車上,他看我一眼,“樂,如果我去真的令你困擾……”

“不是這樣,”我截住他,“我只是玩游戲過了頭,極品飛車7地下狂飚,你知道?我是EA公司的扇子,相信麽,我玩過全部NFS,因為它我迷上計算機……”

晚餐當然十分豐富,菜式中西合壁,爹取出94年份阿爾芒羅素出品的香白丹科羅德貝茲紅酒待客。

卓越張帶給媽一條愛瑪士絲巾,說是尊母命轉交,媽在頸項上比一比,“很漂亮,謝謝,我非常喜歡。”她說着有點不安地看看我。

我很內疚。從甚麽時候起,我令身邊的親人需要這樣如履薄冰。一定是我的錯。

“別人都是因為看多了父母争執吵鬧而對婚姻失望,”我笑着說,“咱們家可不一樣,說出去沒人信,因為爹媽濃情蜜意三十年不變,做兒女的完全不敢期望有這樣的好運,只好裝清高抱定獨身主義……”

媽的臉色變一變,我急忙改口,“不過呢,連港島政策都只肯保證五十年,或者有一天爹爹媽媽也歸于平淡,為免受到這樣的刺激還是早日出閣為妙……”

呵,我大約喝多了,在胡說八道些甚麽呀!

晚餐之後,我挽起卓越張,“爹爹,媽媽,電影快要開演,我們先出去。”

“哎呀,還沒吃蛋糕,喝杯茶再走嘛,你這小囡……”媽嘟囔着,言若有憾,嘴角卻往上彎。

“年輕人的時刻表與我們不同,禦寶,咱們還是識相些吧,呵呵。”爹說。

卓越張微笑着又與爹媽聊了幾句才告辭出來。

我們一路無語走出小區,又走了半條街才停下來。

今晚的卓越張與平時也有些不同,自然,席間他與爹媽言談甚歡,看得出來爹媽是真的很喜歡他。可是,有甚麽不一樣,盡管我不知道那是甚麽,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張,”“樂,”我們同時說,然後同時停下,然後又異口同聲,“你先說。”

我們都笑了。

“我是想問,”卓越張說,“我們究竟要趕哪一場電影?”

我低下頭慢吞吞地說,“對不起。”

“甚麽?”他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擡起我的下巴,奇怪,我并不覺得這個動作突兀,也許是他的聲音,還有眼神,都那麽――溫柔。

“對不起甚麽?對,你令我沒有吃到那塊蛋糕,還有,欠我一個願望。如果不是這場電影,我許的願望或者會被上帝聽見。”

他低低地笑。那真是一朵璨然生輝的笑顏。

忽然之間,我的眼眶蓄滿淚水,我不得不轉過身去伸手捂住面孔。

“樂,你不舒服麽?頭暈?或者……”他焦急地問。

我撥開他放在我肩頭的手,冷淡地說,“時間還早,為甚麽不去約會女友?生日快樂,張,美好時光不要盡浪費在陪長輩吃飯飲茶上。”

我聽見他倒吸了一口氣。

“樂,你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半晌,他這樣說,我聽得出話音裏的調侃與嘲弄,“謝謝你的好意,只是,我的時間如何安排由我決定,至于它是否乏味也不由他人判定。”

“很好,”我聽見自己說,“那我就放心了。原本我還擔心因為我爹爹媽媽的熱情而令你難做……”

“你過慮了,樂,伯父伯母是我見過除家父家母外最開通可愛的父母。”

“然而最開通的父母也還是父母,就像有人喜歡說‘我與爸媽幾乎沒有代溝’,幾乎沒有其實也還是有。去找個年輕活潑的女孩共度良宵吧,對不起,我無意幹涉你的決定,這只是一個建議……”

“呵呵,年輕活潑的女孩,譬如,百合?”

“是的,百合自然很可愛,也許還有玫瑰、芙蓉、蒼蘭……誰知道,也許你知道。”

他沒有說話,我也安靜下來。夏日的夜晚沉澱了白天的暑氣,巨大的陰影裏仿佛隐藏着奇異的躁動,不動聲色,卻教人心神不寧。

“我認識的金家樂是個最勇敢的女孩,”卓越張終于輕聲說,“那麽小的嬰兒,跌破了頭被血糊了一臉都不曾哭,一直看到自己母親的眼淚才哭出來,我那時也只是個小小的孩子,可是我記得我所見到的,一直都忘不掉。”

“也許你不記得了,我幼時真淘氣,最喜歡搶你的玩具,可你從來也不哭,一次又一次從我手裏搶回,一直不肯放棄,直到搶回去為止。可是你又不會因此不理我,照樣黏人,面孔長得圓圓扁扁,眼睛也圓溜溜,我笑你貓屬相,你說‘囡囡扁面孔,哥哥卷毛頭’。我陪你玩你也高興,不理你你也高高興興獨自一個人玩,小小的,像只小貓。”

“所以上次遇見伯母看到你的照片,我第一眼就認出是你。我在想,那個貓咪一樣的囡囡現在甚麽樣子呢?上班第一天在公司看到你,我忍不住就想笑,這個金家樂,真是老樣子。”

“可是,我錯了。”他頓一頓,“那個勇敢體貼的囡囡到哪裏去了?”

我霍然轉身盯住他,“夠了!你知道甚麽?你甚麽都不知道!”

“對,我是不知道。我不知道甚麽是金玉滿堂。我也不知道甚麽叫做懦弱逃避。我不知道愛情有多偉大。我不知道親情有時候會是種負擔。我不知道緬懷往事比面對現實容易。我也不知道為甚麽他媽的我過生日的這天要站在路邊對着一顆榆木腦袋試圖說教。”他的語氣很平靜。

“哈哈哈,”其實我不想笑,可是我居然笑了,我邊喘氣邊說,“對不起。”

卓越張愣住,盯了我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你真是,鐵石心腸。”

然後他掉頭就走。他生氣了。

就像我當年看錯初戀男友,這一次我又走眼看錯卓越張。

風趣?好脾氣?溫和慷慨?不不不,這個人簡直小氣別扭透頂――他整整一個禮拜不理我。

連同事都看出來,“OK張同女朋友崩了?臉黑得似鍋底。”

辛蒂好心提醒我,“樂,部門裏屬你最任性,太平點別惹事。”

嘿!我任性?她大小姐每次搞不定項目往我手上推的時候我幾時說過“不”?

大家都小心翼翼幹活,有甚麽難題都推我出去,“樂,好心的,你最多卷鋪蓋回家做大小姐,幫幫忙,主會保佑你上天堂。”

真讓人啼笑皆非。

――當然,很久以後回想起來不是不懷疑大家其實是故意的,那句話怎麽說來着,“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而我當時是瞎的。當局者迷。

我找到卓越張,“大家成年人,做事成熟些,工作是工作。”

他甚至不看我一眼,也不響,但稍後出現的時候态度緩和許多,“上頭不肯讓我們喘氣,很快會有新項目下來,如果大家肯原諒我,我請喝啤酒。”

大家歡呼,警報似乎解除。

可是我知道他沒有原諒我。

咄!我想,我有甚麽需要你原諒的?既非欠債不還,亦非施恩未報。我心安理得的很呢。

又一個禮拜,談工作是一貫的認真,只是私底下沒人的時候遇到了形容依舊是淡淡的,我有點兒遺憾,好不容易有個談得來的朋友--人們不是常說“茫茫人海”甚麽的,就是那種意思。

最後連百合也察覺了。

“家樂,你同卓越吵架?”她覺得好笑,“瞧你們,怎麽還像小孩子?我這一陣子忙着做新品推廣,怎麽就弄成這樣?要不明天晚上去PUB聚聚,叫上明慧。”

我也覺得這樣子滑稽,巴不得搬個梯子“噔噔噔”下來,立時點頭答應。

第二天整日沒見到卓越張,下班後我決定只管先去“熊兔一窩”候着――我已經夠有誠意,如果還是不行也只好作罷。

我第一個到,先叫了啤酒慢慢啜飲。

第二個到的是明慧,他大概剛從工地上過來,米色褲管上沾着幾道灰印子,坐下來照例對工讀生說,“冰拿鐵,謝謝。”

我白他一眼,“喝一罐啤酒不會影響開車。”

他只是笑笑。

我轉一轉眼珠,“如果你肯破例,我願意請你喝杯好酒,我知道海地新弄到一批不錯的勃艮第紅酒。告訴我你喜歡哪一種?龐索的香白丹?還是路易斯雅多的羅曼尼聖維望?”

“樂,謝謝你的好意,”明慧微笑起來,“老實說,我并不懂得紅酒,所以謝謝,還是不要了。我是一個乏味的人。”

其實我也一直這樣以為,但由當事人自己說出來味道又不一樣,我讪讪地,有種枉做小人的心虛。

“明慧?真是別致的名字,可是為甚麽?”我沒話找話。

于是他又笑了,“不算別致,還有更別致的――我父親的名字,他叫明珠。我父親是個皮匠,每天最大的煩惱是一張皮子怎麽裁剪才能得到最大利用,以及,餘下的邊角料怎麽拼出一只像樣的包或者馬甲。”他說,“可是他卻叫做明珠,如果他做首飾加工倒也不那麽可笑了。”

這時候我已經有點坐立不安,真是,人家愛喝甚麽喝甚麽,多甚麽嘴。

但是他好像不打算放過我,“所以,叫做明珠未必珠玉滿堂,而叫做明慧也不見得智慧過人。”

“咳咳。”我幹巴巴地笑,“當然,你當然是成功人士。”

“真的嗎?”他目光銳利,口角更是鋒銳難當,“怎樣才算成功?有房有車有地位?然而這些又帶來了甚麽?快樂還是幸福?我忙碌得甚至沒空養狗,你能想象一條大麥町犬因為缺乏主人的關懷而得憂郁症麽?于是我只能養只貓,不是因為貓可愛,只是因為它更具獨立精神。”

“這,這太荒謬了,” 我簡直是張口結舌地看着他,“明慧,我想不是忙碌選擇了你,應該是你自己選擇了忙碌的生活方式……”

“哈!”他諷刺地笑了,“對,年輕的女士,讓我告訴你,當初我以為只要自己勤力一些就能創造出幸福,為自己,也為愛人。所以我努力奮鬥,同時也學習那些該死的成功人士應該知道的禮儀與品位。我考上名校,拿到綠卡,努力打拚從白人那裏搶到屬于自己的一塊地盤,我成功了嗎?也許是。其實我并不稀罕跻身那些所謂社會名流之間,虛僞地談論華爾街股票指數,或者抱怨宴會上的香槟不夠冰,但是我依然這麽做了,為甚麽?為了虛榮心?不,我是個最實際的人。為了物質享受?也不,我那麽忙,忙得根本無暇享受。我只是為了給我在乎的人一個更好的将來。但是最後我又得到甚麽?哈哈哈,真可笑,原來她比我更忙,你以為建築師忙,不,大律師才忙,她忙得甚至撥不出時間與我對話,我們每日的溝通居然依賴冰箱門上的即時貼……”

我漸漸被他的敘述所吸引,禁不住問,“後來呢?”

他的語聲低下去,“她離開我,因為她認為我給她的限制太多,換句話說――我阻礙了她的發展。”

意料之中的結局,卻有個最意外的原因。

我不知道該作出甚麽反應。

一通發作之後,呃,我用“發作”這個詞是因為今晚的明慧确實異于平常,明慧靜下來,他垂着頭不再說話,我真正如坐針氈。為甚麽百合還不來?卓越張在忙甚麽?

終于我決定開溜,我清一清嗓子,“對不起,明慧,我頭疼想先走了,見到張和百合幫忙說一聲。”

他慢慢擡起頭,臉上是一個抱歉的笑,“是我不好,吓到你……”

百合恰好這時出現,“對不起我來晚了,好不容易才忙完,卓越也正從供應商那裏回來的路上,我們剛通了電話,大概還要半個鐘頭……咦,家樂你怎麽了?要走?”

明慧起身,“是我的錯……”

我趕緊打斷他,“不不,沒甚麽,我最近睡得太差,精神不大好,真的沒事,回去睡一覺就好了。你們慢慢聊。”

剛走出兩步,明慧叫住我,“家樂,其實我不喝酒的主要原因是我的貓對酒精味兒敏感,呃,我每次喝酒它都能聞見,然後會打噴嚏。”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再見,明慧,你真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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