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2
早在各種海報和演出錄像中見過梁霄,但此刻看到真人,迦藍還是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沒想到,梁霄本人看起來還是那麽年輕,一點都不像已經四十出頭的人。
梁霄有着舞者特有的修長挺拔身形,連走路的每個步伐動作都帶了強烈的韻律感,她靜靜站立在那裏時就仿佛一面泛起冷冷光華的鏡面,可一旦動起來就立刻化作一汪推波助瀾的湖海。
她的面容十分清秀,柔和的臉部曲線淡若水墨畫,卻偏偏生了一對鳳目,顧盼間眼尾斜斜掠起,長眉直入鬓角,眼神裏有種說不出的凜冽與霸氣。
教室中這麽多年輕舞者,由舞團鐘會長帶來的梁霄一進門就把目光投諸在了迦藍身上。
隔了那麽遠的距離,兩人相互對望了幾乎半分鐘。
不知怎麽的,迦藍總覺得梁霄的眼中揉雜了太多的情緒在裏面,她們之間空曠的大片留白場地中,似乎有無聲卻又狂野的風呼嘯而過。
可是,我并沒見過梁霄啊?梁霄當然更加不可能知道我。迦藍有些納悶,終于低下頭去躲開了那道灼灼眼光。
梁霄并沒有像大家預期的那樣逐一驗收舞藝來挑選舞者,她只停留了一會兒就與鐘會長一同匆匆離去。
迦藍參加的雖然是屬業餘舞團,其實是挂靠在職業舞團下面的後備隊角色,大多數同僚都是來自各個藝術院校的在校或畢業生,這裏是大家的暫時落腳之地,因為隸屬于一個國家級舞團,許多人因此有望通過這裏跻身正職。
這個舞團的練習教室都是職業舞團活動中心的,在一大片舊式紅磚洋房中占據了最為邊側的幾間。而鐘會長其實也是正式舞團的會長來兼任他們的指導。
離開之前,鐘會長宣布今天的排練暫停,大家可以自由練習或者散去。
梁霄走後,教室複又一片嘩然,大家都被大師的風采所折服,七嘴八舌議論不休。
小雅問迦藍,“你認識梁霄嗎?她好像對你特別有興趣哦?”
迦藍低頭盯着衣襟上幾點已經幹涸為褐色的血跡發呆,心不在焉的說,“沒有。梁霄怎麽可能認識我,大概這裏就只有我披了亂七八糟的長發沒有束起來,所以才會多看我幾眼吧。”
“有可能。”小雅點點頭,又熱切的捉住迦藍的手臂晃了晃,“那個梁霄好有氣勢呢!迦藍,你的舞藝和反應能力都是我們中間最好的那個,說不定會被挑中喲!”
迦藍笑了笑搖搖頭,她心裏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職業舞者,最近練舞強度太大,白天工作又太忙了沒能定期去做理療,腳踝處的舊傷已經開始隐隐作痛,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再也不能跳舞了。
算了,今天不練舞了,回家吧。手機忘記帶了,說不定柏林會打電話來。迦藍想着,和小雅又聊了幾句,起身回去。
回到獨居的樓宅前,迦藍把單車推進門廊,回身關門的一霎那,她看到對面的灰色洋房二樓垂落的暗紅色窗簾似乎動了一下。
真是奇怪的鄰居。迦藍暗自想着阖起了門。
對面的房子已經空了好些年,房子的經歷和林家的宅子差不多,只是對方的主人聽說旅居國外,拿回房産後也無心重修出租,就一直閑置着。
直到半年前據說有人看中這所宅子的環境清幽、出入方便,大手筆的買下來打算養老。花了三個月重建裝修,迦藍曾經好奇進去看過,裏面設計布置的好像中世紀的法國宮廷,情調十足。
可待到新主人入住,迦藍卻從來也沒有見過對方面長面短,只知道那所灰色兩層樓宅中住了兩人,除了多病的主人,另外一個名喚伊凡,是個年輕精幹的俄國青年,身份似乎是生活助理。
那家奇怪的主人整日躲在屋中,樓宅窗戶不少,但都垂了厚厚的暗紅色絲絨,從來也不見拉開。
非但如此,連伊凡也很少露面。有幾次迦藍晨練或者晚歸,遇見伊凡在院中伺弄花草。真有趣,為什麽不定定心心在白天慢慢弄呢?
出于禮貌,迦藍總是微笑點頭打個招呼。伊凡卻常常神色隆重的深深欠身致意,倒弄得迦藍不好意思起來。
其實伊凡是個非常出色的青年,面容白皙秀美,目光犀利內斂,迦藍曾經試過用中文英文法文德文和他寒暄,伊凡竟然應答如流,令人大跌眼鏡。
此等人才還能夠忠誠不膩的委身他人做助理,對方的主人一定更是顯赫非凡了。迦藍漸漸有些神往,對神秘的鄰居添多幾分好奇。
不過人家既然不願意露面往來,一定是有不便之處。也許對方根本就已經是個風燭殘年的重病老人。我真是愈來愈花癡了。難怪柏林會不放心,看來早點嫁人也未嘗不是個好主意。迦藍自嘲的笑笑,進到書房一徑打開計算機收發郵件。
又是一堆德文原稿,還是白天那家工業設計公司發來的,關于最新的通信技術應用,明天就要的急件,只好熬通宵了。迦藍嘆口氣覺得自己今晚提前回家實在是很明智。她很快就投入了工作。
目送對面那個纖細的身形進了樓宅,路易已經松開窗簾的手半晌才頹然落下,他盯住面前的暗紅色絲絨簾幕前添多的一道銀色遮光布,許久不做聲。
他的神情是那樣的專注,以至于旁邊的伊凡幾乎以為那窗簾上是否開出了一朵鮮花才引得主人如此矚目。
路易突然挺直了脊背,他身上柔軟的白色熟絲襯衫貼合近身,顯露出薄薄布料下優美遒勁的肌肉曲線。
“伊凡,”路易短促的笑了一聲,輕輕開口,“也許我們根本就不該來這裏?我覺得我似乎侵入了她的生活。”
“主人,”伊凡恭敬的回答,“我們和小姐之間的距離保持的很好,并沒有影響到她。而且,”他停了停,小心翼翼的說,“你不是說覺得他離小姐越來越近了麽?我們要保護小姐不是嗎?”
“是啊……”路易苦澀的笑了,眼神似乎又飄到了遠方,“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守在她身邊,暗中悄悄注視着她,看着她成長。由一個孩子變成少女,伊凡,你不覺得迦藍就像凡高筆下的向日葵麽?那麽旺盛的生命力,再多的痛苦也不能令她屈服、放棄。”
伊凡會意的微笑起來,沒有應聲。
路易轉頭看看窗簾,好像目光能夠直接穿透那兩層簾幕和兩堵厚牆,可以看到正在燈下忙碌的迦藍,他的臉上浮現一個溫暖的笑容。
“我的小迦藍。就像一朵向日葵一樣。如果能看一眼陽光下的向日葵,那該是件多麽美妙的事啊!”路易的笑容漸漸轉為憂傷,“伊凡,為了她我才從黑暗中走到燈下,如果需要,我會為了她擁抱最灼熱的陽光。”
“上帝保佑。主人,”伊凡由衷的說,“小姐能夠擁有向日葵一般的生命。”
路易寬慰的笑了,他的金褐色長發下的容顏,笑起來仿佛聚集了天空中所有最美的星光,象牙一般的皎潔面容映亮了滿室微塵。
足足忙了一整夜,迦藍終于完成了所有文稿。發出郵件後,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轉頭看看窗外,天色已經微亮。
忽然想起來,昨夜柏林又沒有電話來。迦藍有點擔憂又有些不快,不知道柏林這算什麽意思?要賭氣也有一個禮拜了,器量如此狹窄,真是枉為男兒。
然而想到柏林一本正經的近乎孩子氣的臉容,迦藍又有點心軟。算了,算了,我還是出去晨跑吧,帶着數碼相機拍幾張日出天空的照片等柏林回來給他看。
繞着附近街區跑了幾圈,迦藍在附近休閑林地的緩坡上對牢天空拍了一組照片,收拾了一下準備回家時經過昨夜遇見那個奇怪年輕人的林地,迦藍現在想來還覺得仿佛只是做了一個荒誕不經的夢。
回家的時候順便從便利店帶了一份牛奶面包上去,迦藍沖了個澡,回到計算機前邊吃東西邊收郵件。
通常不會那麽快有回複,迦藍打算吃完東西盹一下再看看對方有沒有确認信件過來。
出乎她的預料,收件箱中已經有回音,對方簡單肯定了迦藍的譯稿質量,然後要求她今天幫忙參加一個臨時會議充當德文翻譯,屆時報酬翻倍一起簽發現金支票。
這不是行內慣常的做法,但回複言辭懇切,直接明了,看起來這個臨時會議對他們很重要。迦藍想了想決定答應,反正舉手之勞,助人乃快樂之本。她發了郵件過去,很快又收到回複确認了時間地點。
休息了幾個鐘點,下午迦藍按時來到百合大廈,那家工業設計公司位于大廈的39樓,搭電梯上去的時候迦藍抑制住了胸口的不适。
她不喜歡登高。盡管四處密合,除了快速上升帶來的輕微耳鳴,并沒有什麽跡象顯示她正搭載了一部高速電梯直往39樓。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迦藍記得自己幼年時最喜歡爸爸抱着自己搭乘在建工地上的簡易升降機直達大廈頂層,抱着爸爸的脖子用力探身看向遠方天地交彙的蒼茫所在,然後父女兩個會一起哈哈大笑。有時候媽媽也會在場。小小迦藍一直覺得非常驕傲,呵,這些高樓大廈都是出自爸爸媽媽的手筆!
也許一切都該歸咎于那次改變了迦藍命運的空難,她失去了雙親,也失去了登高遠眺的勇氣。
這是永不磨滅的心靈創傷!
迦藍嘆口氣想。
每個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的人比較幸運,也許只是幾張考砸的試卷。有的人要倒黴些,可能遭遇感情的滑鐵盧。
然而這些其實又算的了什麽呢?不過是些青澀淤痕,時間大神總會施展神力修複它們。
而像我這樣的人這樣的經歷,那不只是不堪回首,根本就應該失憶才是最大的運氣。可惜我的生命力太強悍,所以只好無可奈何的學習接受。
有時候,性格中的陽光不是與生俱來的,是被傷及元氣的人們于掙紮中撕開濃翳用力争取得來的。
不是為了取悅他人,只是為了治療自己。是為了能夠堅強的活下去。
下午的會議十分冗長,一共有三家公司參加,除了這家設計公司,另外還有一家來自日本的設計公司,而德方似乎是兩家競相争取的客戶。
會議進行的過程中,迦藍充當中方的翻譯,內容設計幾項産品的設計及材料的應用。漸漸的她發現了其中的微妙之處。
雖然中日雙方都是平等競争的對手,但德國人其實早就有了底牌,卻又不動聲色。兩家設計公司遞交的方案顯然都很出色,德方一時也難作評斷。沉吟間,兩家設計公司各呈其辭,表面彬彬有禮,暗中唇槍舌劍。看起來已經到了最終拍板定案的階段。
日方帶來的德文翻譯也很出色,但迦藍顯然更勝一籌,她的語音标準漂亮,而且偶爾插入幾句恰如其分的生活化俚語或諺語,令一向嚴謹的德國人也不禁舒展了眉目。
日方有些沉不住氣,彼此私語了幾句祭出了壓軸法寶,他們的材料設計加進了環保概念,選用最新的環保材料,而且已經得出了控制成本的方案。
德國人流露出意外的表情,對日方進行詢問的語氣明顯緩和下來。
面對變故,中方公司卻毫不驚惶,迦藍接到一份文件,打開浏覽了一下她有些驚訝。秘書把幾分材料分發給德國人,迦藍在設計師的授意指點下開始陳述。
如果這次日本人的失敗要歸咎于上帝正好打了個盹,那只能說上帝連夢中都把天平傾向了中方。
中方提交的材料顯示,他們也已經考慮到了這一點,而且更加完善了這一概念。除了運用環保材料,更大膽采用了新型能源,包括能源的消耗及回收都兼顧環保概念,新的成本計算公式直到上午才最終得出,結果顯示完全可行。
在一片掌聲中,中德雙方簽訂了意向書并商定另外排期洽談細節簽訂協議,會議圓滿收尾。
散會後,德國人合日本人相繼離去,迦藍被請到休息室稍坐。
許久,公司負責人才匆匆而來,原來他就是剛才會議的主持人,也是中方主要設計師之一,約莫四十多歲,卻還有着少年人般的頑皮眼光。
“你好,林小姐,我是洛陽,剛才真是謝謝你幫忙,表現的太出色了。”洛陽朗聲致謝,他的笑聲非常明亮。
迦藍收下支票,微笑颔首,想起剛才險象環生的會議忍不住問,“洛先生,你們難道早就知道對方的底牌才會出奇制勝?啊,對不起,我太多事了。”
洛陽微微側首,眼中分明流露出一絲狡诘意味,“林小姐真是冰雪聰明,”他忽然笑了笑,“你不就是我們最漂亮的底牌嗎?”
等電梯的時候,迦藍還在想剛才洛陽的奇怪表情,她簡直就可以肯定,這次德國人那邊也就罷了,日本人一定是被這家名叫“摘星”的設計公司給擺了一道。可究竟怎麽擺的,大概只有洛陽才知道了。
這個會議耗去了整整一個下午,現在大廈外面應該已經夜幕低垂了吧?這一層樓面都由摘星租用,可能剛拿下了CASE大家都很興奮,已經是下班時間,竟然沒有人離開。迦藍一個人站在門廳口等電梯。
電梯到達的時候,裏面沒有人,但身後有人随迦藍一起走進那個冰冷锃亮的金屬空間。
迦藍一開始并沒有在意,但很快她敏銳的感覺就告訴自己,不對,有什麽事情不對頭。眼角的餘光中,身旁站着的似乎是個高大的年輕男子,有幾分相熟的感覺。
胡思亂想間,未等迦藍轉臉看去,年輕人忽然輕輕笑起來,“真巧,我們又見面了。這世界真是小。”
迦藍霍然擡頭。
就在此時,正在下行的電梯突然發出尖利的摩擦聲,一陣震動之後,電源突然中斷,周圍黑了下來,只餘下一盞紅色警示燈。
電梯故障!迦藍迅速作出反應,伸手想取下挂壁式的保安電話,一只手已經先她一步取下了聽筒。年輕人簡短的說明了幾句,挂上電話回頭安撫迦藍,“別擔心,電梯的電力系統出現故障,很快就好。”
電梯內只停電片刻,應急燈随即亮起。那一刻,迦藍認出,面前的年輕男子正是昨晚邂逅的奇怪陌生人。
燈光亮起的瞬間,年輕人的臉孔陡然清晰呈現在迦藍眼前。仿佛一道閃電掠過心頭,迦藍的腦中穿過一道火花,有許多模糊的影像疾風一樣掃過,她的瞳孔突然收縮,太陽穴劇烈的疼痛起來。
迦藍忍不住伸手按住太陽穴那根暴突彈跳的血管。
有一種濃墨一般的黑暗感覺漸漸湧起蔓延,悄然湮沒了迦藍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