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3

頭頂的白色節能燈亮起,年輕人輪廓清晰的面容光影分明,光潔的皮膚上泛起的冷冷波光仿佛一道閃電穿過迦藍的腦海。

“沒想到你就是讓洛陽驚為天人的林小姐。林迦藍是嗎?名字真好聽。我是小葉。葉夕。”年輕人笑嘻嘻的伸出手。

迦藍注視着面前如星光般閃現的璀璨笑顏,愈加覺得頭痛起來。似曾相識的感覺令她十分困擾,可是除了昨晚,他們曾經見過麽?為什麽一點印象都沒有?為什麽潛意識中會有那麽激烈的觸動?

迦藍擡眼望向電梯頂部,不算刺目的燈光漸漸驅走眼底的黑色暗影。她回過神來,努力微笑一下也伸出了手,“嗨你好。真巧。”迦藍幹巴巴的打了個招呼,已經無心追究昨晚小葉的失禮行為。

小葉的手在觸及迦藍的指尖時感覺就像觸摸到了一塊冷玉,涼意從皮膚表層直滲進去,可手指觸摸到的肌膚又柔軟細膩,仿佛一幅輕羽,松松一握就已逸出飄開。他留意到了她的困惑不安。

剎那間的失神令迦藍的瞳孔突然收縮,臉上出現了一種缥缈不定的恍惚神情,因為緊張原本小小的臉孔愈發顯出幾分孩子般的天真與脆弱。

葉夕的心裏掠過一陣莫名戰栗的情緒,他不由想起了昨晚那個驚險的時刻,為了躲避追兵,他就那樣一低頭深深吻住了狹路相逢的秀美女生。

他記得她的嘴唇猶如玫瑰花瓣一樣柔軟豐澤,她剛剛洗過的長發披落下來,散發出陽光下草木郁郁的芬芳。而此刻,她又站在他面前,流露出迷離失措,看起來仿佛與諸神走散的精靈。

他覺得忽悠了一下,好像聽到內心深處有什麽東西迸裂似的輕微聲響,這是小葉29年來從來不曾有過的奇異感覺。

咳,經歷了那麽多的艱難險阻,如今我都退休了,還那麽幼稚!小葉想着,嘴邊浮起一個浪子般玩世不恭卻又帶了幾分蒼涼意味的淡淡笑意。

兩個人都靜了下來,狹小的空間裏似乎湧動着一種奇特張力。幸虧很快電力回複了正常,高速電梯恢複運行,又下去了幾層,陸續有人進來将迦藍和小葉隔開。不久到了底樓。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大廈,外面果然天黑了。

“迦藍,”小葉很自然的喚迦藍的名字,“去哪裏?我送你。”他示意了一下,路邊停了一輛半舊越野車。

“不用了,謝謝。”迦藍謝絕,反正今晚不用去舞蹈教室,到對面去搭公車回家吧。她向馬路對面緩步走去。

小葉笑着聳了一下肩,也不再勉強,回身向車走去。

天色已然全黑,附近的幾盞路燈似乎壞掉了,整條路上其它的路燈都亮着,只有這一段路因為沒有照明只靠着其它路燈及附近寫字樓的光蔭,顯得有些清淡的灰。

馬路斜對面就是公車站點,因為離繁榮的商業街區還有一段路,這裏車輛并不算多,迦藍心不在焉的走過去。

行走到馬路中央,不遠處的路口忽然拐出一輛重型車,顯然是從附近工地上轉出來的,因為馬路昏黯突然打亮了車頭燈。巨大刺眼的光束像兩柄利劍一樣戳穿了黑色的夜幕,光柱直接罩住了路中央的迦藍。

突如其來的強光令迦藍的眼睛失去了視覺,滿眼的空白,似乎整個世界都充斥了這種無遮無攔的光線一樣。好像有個霹靂在腦中炸開,頭又驟然收緊,那種疼痛也不期而至。

迦藍怔怔的迎着愈來愈近的巨型水泥車,振聾發聩般的喇叭聲好像消失在真空裏一樣,她站在那裏面無表情的一動不動。

就如同全世界都在一瞬間與她失去了聯系。

聽到車輪摩擦地面的刺耳聲響及突然鳴成一片的喇叭聲時,小葉方要取出車匙,他循聲回頭一看,幾乎驚跳起來。

迦藍纖細的身形完全被強烈的粗大光束籠罩,零星經過的路人已經尖叫出聲,車上的司機也因為驚駭而臉孔變形,而她只是俏生生的立于馬路中央,好像一枝蓮花臨風若舉在阕寂無人的湖水中央。

小葉如羽箭般的飛射過去,動作矯健優美的如同捕食的獵豹,所有的聲音好像都已退至場景外沿,人們目瞪口呆的注視着這一幕。

原本該是鮮血淋漓的慘烈場面,如今卻已幻化為賞心悅目的不世美景。

小葉飛身過去的一剎那腦中并非一片空白,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的情景。

同樣也是昏黯的夜裏,頭頂是密密的枝葉,細碎的路燈光嗦嗦有聲似的映下來,那個幾乎被自己撞到的女生一個漂亮的空翻落地,身體微微轉側過來看着自己,濕漉漉的長發挽起,雪白柔長的頸項下靠近肩胛鎖骨的地方有一點殷紅,仿佛搖搖欲墜的眼淚,在濃重的夜色裏美的簡直詭異。

重型車呼嘯而至的瞬間,小葉抱住迦藍沖過了馬路,就着慣性一直到對面人行道的綠島邊才倒下。車子緩了一緩終于還是沒停,一路遠去。行人很少,大家駐足了一會兒也很快散去。都市人已經淡漠慣了。

仆倒的時候,小葉盡量斜着跌下去以免壓到迦藍,然而兩人倒地時迦藍還是靠下方的一個,她微微仰起了頭。

小葉又看見了她頸項上的那一點殷紅,如中魔障一般,他順着跌勢俯下了臉孔,嘴唇落在了那顆眼淚上。

他感覺到了溫暖皮膚下脈搏的輕輕跳動。

“迦藍,帶你去個好地方。”上了車,小葉笑吟吟的說,不容迦藍反對就已經啓動了車身。

一路上,迦藍都沒有說話。窗外的霓虹豔影飛速掠過,在視覺裏留下長長的燒灼般的虹彩痕跡。一切都變得模糊,連記憶都模糊起來。

迦藍忽然有種莫名的恐懼,覺得自己一個身體裏仿佛容納了兩個靈魂。一個是自己所熟悉的迦藍,樂觀豁達充滿強韌的生命力;另外一個卻是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迦藍,好像隐藏在濃霧深處,看不清楚面目,更無從了解把握,也正是因為這樣才讓迦藍格外不安。

是不是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困擾?還是我丢失了什麽重要的記憶?

迦藍在腦中細細搜索,卻又不見了任何端倪。宇宙太過浩瀚,有太多神秘的領域還未被人類企及,人腦的開發挖掘也只徘徊于門口而已。

也許是這兩天太累了才會出現幻象吧?迦藍想着看了一眼身旁專注駕車的小葉。

這個小葉真是我命中的災星!每次遇見他就會倒黴。迦藍邊想邊為自己的無賴遷怒感到好笑,不知怎的就“噗哧”一下笑出聲來。

小葉緊緊握着方向盤,掌心漸漸沁出汗來,他簡直覺得滑稽,為什麽每次遇見迦藍,他就會喪失平時的水準?

昨晚也是。雖然情況緊急,但小葉至少還有一百種方法可以脫身,可他偏偏選了第一百零一種,最荒誕、最笨也是最老土的法子,幾乎霸王硬上弓似的掠奪了一個陌路相逢的年輕女子的缱绻香吻。

這要是讓洛陽和黑牛知道,不笑掉大牙、跌落下巴、砸碎眼鏡才怪!

入行七、八年了,行內誰不知道他葉夕有三大法寶,聰敏冷靜的頭腦、迅捷精确的行動、穩定靈巧的雙手。

打開最嚴密的保險庫、解除最複雜的密碼、操作最精密的裝備、擺弄最危險的武器、同時敲擊一列數個鍵盤乃至握着鼠标描繪最繁瑣的畫面時,小葉的手都是一樣的幹燥、穩定、精準。

此刻,他居然會感到緊張,自從學會駕車以來這麽多年,小葉還從來沒有這麽認真的握過方向盤。仿佛手中緊握的不是皮革橡膠和金屬,而是情人柔美的腰肢一樣。

而且,他那雙着名的手,掌心竟然沁出了涔涔冷汗。

就這樣一路摒着息,偶爾小葉會從倒後鏡中看看迦藍。

迦藍的臉色有些蒼白,如同半透明的玉脂,映着窗外轉瞬即逝的霓虹掠影,她的瞳仁都格外清透澄澈。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迦藍皎潔沉靜的面容就像遠方暗夜中的深海波光。

她在想些什麽呢?露出這樣恍惚不定的神情。小葉幾乎要伸手去撫平那張清逸臉龐上微微蹙起的秀麗眉尖。

毫無征兆的,迦藍突然就笑了,孩子似的綻開了滿滿一束璨然笑顏。

小葉只覺得心頭一暖,好像陰霾已久的天空忽然被撕裂開來,流金似的陽光如銀河飛瀑,漫山盛開的向日葵都仰起了笑臉。

他幾乎鼻子一酸落下淚來。

那一刻,小葉知道,他是再也放不下身邊的迦藍了。

他們來到城西近使館區的一條偏街上,這裏離繁華的商業區不算太遠,附近有條路是本市着名的酒吧消遣聚集地,但又隔了差不多兩個街區的樣子,所以到了這裏其實已經冷清了許多。

車子停在一家名叫“翡翠海岸”的酒吧門口。小葉示意迦藍随他進去。

除了“翡翠海岸”的名字還有點意思,這家酒吧無論從外面的燈箱牌匾還是裏面的店堂設計來看,都沒有太多出奇之處,甚至還顯得簡陋的近似粗糙。

迦藍還是念書的時候和同學在好奇中探過幾次夜店酒吧,大多煙霧缭繞光線昏黯,還常常有些身份暧昧的輕佻女郎或薄幸男子在其中穿梭。一來二去也就失去了開始獵奇的新鮮味道,從此不再涉足。

可是一走進翡翠海岸,迦藍就有種微妙的感覺,環顧四周,卻又沒有看到什麽異常。

和普通酒吧一樣,店堂裏的燈光黯黯,甫一開門,就有淡淡的混雜了煙草、咖啡、調和酒和胭脂香水的味道逸散出來。

裏面頗坐了些人,倒沒有太大人聲喧嘩,偶爾傳出幾聲輕聲笑語,顯得十分散漫舒暢。比較特別的是,這裏的唱機裏沒有像一般的酒吧沙龍那樣播放的不是重金屬搖滾就是頹靡流行等凡俗音樂。

迦藍聽出來了,音箱裏淙淙流淌的竟是古斯塔夫馬勒的第五交響曲中的小柔板樂章。她不禁愣了一下,駐足在門口側耳半晌,直到小葉走出挺遠又折回來拍拍她的肩頭才回過神來。

小葉帶迦藍穿過店堂一直走到最深處的吧臺跟前。通常酒吧的吧臺都位于最顯眼的地方,一般靠門口,但這裏卻不是。吧臺深嵌店堂內側,沿牆占去整片江山,後面是大半幅門臉的牆櫃,顯然其後還別有洞天。

吧臺裏似乎沒人,裏面的布置也比較奇怪,一般都會做成酒架的地方是頂天立地一排深色木櫃,上面密布小小一格的抽屜,每個抽屜都帶了個擦的锃亮的黃銅把手,根本不像酒吧裏會有的,倒似足藥鋪家什。吧臺上方是一個可以撥動的杯架,上面倒挂着滿滿各式酒杯,在頭頂幾盞射燈下熠熠生輝、晶光閃耀。吧臺也擦的幹淨锃亮,仿若鏡面。

這裏的老板一定是個狐媚妖惑、颠倒衆生的美女吧?迦藍立刻發揮想象力,描繪出了一個金鑲玉般的人物。

“黑牛,這裏的老板。林迦藍,我和洛陽的朋友。”小葉懶洋洋的聲音響起,迦藍一擡頭卻沒有看到人影,剛一遲疑,一個低沉暗啞的嗓音從她身後傳了過來,“小葉你還記得這裏啊!還以為你死了!哈哈……”聲音不大,卻有種奇怪的頻率振的人耳內隐隐轟鳴。

迦藍注意到,小葉剛才的話中暗暗強調了自己是“他和洛陽的朋友”,聽到黑牛的聲音她有些吃驚,待轉過身來,迦藍更是張大了眼睛。

她從來也沒見過東方人中有這麽偉岸魁梧的身形!她覺得有趣,輕快的笑了。

黑牛其實并不算高的離譜,塊頭也不十分大,但渾身健碩剛硬的線條和黑亮緊繃的皮膚就是給人一種壓迫感。他的臉容也十分方正硬朗,兩道濃眉下的眼睛亮的驚人,只微微一擡眼就射出兩道攝人目光。與其稱他為黑牛,迦藍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其實更像一頭黑豹與黑熊的混合體。

小葉就已經是迦藍見過最兼具陰柔陽剛之美的英挺男子,也足有185公分以上的個頭,可是一站到黑牛的面前,盡管身高差不多,卻也忽然就變成了一個弱質清秀少年的模樣。

黑牛剛剛是坐在一旁的沙發組中聽音樂,遠遠就看見失蹤很久的小葉突然施施然出現,身後還帶了個秀美的女孩,看小葉從未有過的體貼模樣,應該不是普通朋友那麽簡單。等他們過來,黑牛起身迎了上去,所以才會出現在他們的身後。

果然,小葉介紹的時候,甚至還擡出了洛陽壯大聲勢。黑牛眯起眼睛端詳面前的女孩,其實打他們進來,他就已經留意到了迦藍聽到音樂時剎那的迷惑表情。

看着迦藍略為認真的迷失神态,黑牛的心裏就輕輕觸動了一下。噫,這個女孩很有耳風啊!

在迦藍轉回身擡臉展開一個明亮的微笑時,黑牛幾乎立刻喜歡上了這個女孩。

還沒有哪個小姑娘第一次看見我時不被吓一跳,還能這麽神閑氣定的笑出來,看她的眼睛還有漂亮的體态就知道是個聰敏的姑娘。這樣的女孩才配的上小葉。

黑牛第一次面對一個陌生人卻沒有沉下臉搭起架子。

“喜歡音樂?”黑牛盡量溫和的開口以免吓到新朋友,“知道這是什麽曲目,嗯?”

又來了!小葉不禁苦笑。這個黑牛,自己喜歡古典音樂就算了,非要把這一點作為判斷他人質素的打分依據,如果沒有得到合心意的回答立刻就會鼻孔朝天黑沉沉一座山似的壓塌對方的情緒。

“黑牛是個無可救藥的古典音樂浪漫主義中堅……”小葉想要解釋圓場。

“馬勒的第五交響曲。這是小柔板樂章,足足10分鐘,是一曲哀歌。”迦藍輕輕的回答,臉上的表情溫柔起來,仿佛是在自言自語。“馬勒一生中見過太多至親手足的死難,所以對悲哀有刻骨的了解。也許是為了逃避現實,也許是為了以自己的方式表達對生死的參悟,馬勒的音樂中才能充滿那麽深切的不安張力……”

黑牛好像也被柔美的音樂和迦藍承載了太多情緒的敘述所打動,他居然嘆息似的點點頭,“天才的馬勒,追求完美的馬勒,音樂裏充滿了缺點,然而……”

迦藍想都沒想立刻接了下去,這是麥金尼和安德森在半個多世紀前對馬勒作出的評價,“……即使它是失敗之作,也是個崇高的失敗。即使有缺陷,他仍然是個天才。”

這一次,黑牛是真正的開懷暢笑了。

毫無疑問,小葉這輩子也許完成過太多成功的行動,但這一次,選擇迦藍,卻一定是他做的最漂亮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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