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5
迦藍醒來的時候已将近中午,伏案而睡的結果就是導致兩腿發麻,肩背和胳膊都十分酸痛,臉上壓出了紅紅的印子,頭部則尚餘有昨晚宿醉的陣陣鈍痛。
愣了半晌,迦藍才漸漸恢複意識,想起這兩日奇特的經歷,真是恍若夢中一般。看看時間還早,她決定沖個澡再上床睡一會兒,晚上還要去舞團。
等迦藍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剛端了一杯牛奶要喝,電話突然響了。難道是柏林,他終于想到打電話過來了。迦藍有些歡喜的拿起聽筒,卻很失望的發現是舞團的鐘會長來的電話,要她馬上去舞團小紅樓的辦公室。
換好衣服臨出門前迦藍看了一下門口的鏡子,自己的狀态看起來可有些不妙,臉色異乎尋常的白,連嘴唇的顏色都淺的幾乎沒有血色。
唉,但願不是梁霄來選舞者,不然我一準落第。迦藍嘆了口氣推着單車走了出去。
梁霄抱着雙臂坐在寫字臺後面,房間的窗簾都拉上了,裏面光線顯得頗為幽暗,她坐的位置又靠最內側的牆角,所以愈發照明不濟。
梁霄窩在黑暗處不發一言的注視着面前的倔強挺立的女生,就好像捕獵者打量自己即将仆倒的獵物。
是的,面前的女生,叫六月是麽?她天生有着黑夜般的氣質,即便站在那裏強自收斂桀骜的脾性,她的眼神中還是無法完全掩藏那種憤世嫉俗似的絕望情緒。而且從她的骨架體形和剛才臨時檢驗的舞段來看,确實是個不錯的舞者。
那麽好吧,就先定下林迦藍和六月吧。其他的舞者名單可以慢慢篩選。
不夜城。我的不夜城。
梁霄念道這個名字時有幾分出神,她久無表情的臉上忽然浮現了一絲溫柔笑意,可只驚鴻一現,又被漠然取而代之。
我幾乎花了半幅的舞蹈生涯來準備這出舞劇,能夠将“不夜城”展現在世人面前幾乎成了我最大的願望。什麽獎項、前途,我統統不關心也不在乎,要得到那些太容易了。可是,我要怎樣才能擁有我的不夜之城!
心裏波濤萬頃,梁霄表面卻還是鎮定如常。辦公室的門被叩響,她高聲叫道“進來”,一個身形美好的清麗女生推門而入。梁霄認出來,是林迦藍來了。
迦藍一進辦公室就覺得眼前一黑,裏面光線昏黯的讓她幾乎以為直接從白天走入了黑夜。
許久,眼睛适應了環境後,迦藍才看清楚房間內的情況。她看到最深處靠牆角的寫字臺後面坐着的果然是梁霄本人,正用一種高深莫測的表情端詳着自己。而離門口稍遠的地方還站了一個人,似乎是和自己一樣前來觐見的女舞者。
對于身旁的這個陌生同僚,雖然是初次相逢,迦藍卻覺得有一種頗為奇特的熟悉感覺。不,不是外貌,迦藍肯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對方,但那個女生全身都彌漫着一種近似黑夜的沉郁氣質,而這種黑暗的感覺這兩天常常困擾着迦藍。
怎麽會有人具備黑夜一般的氣質?迦藍想着嘴邊不由出現一個友好的溫暖笑意,她略略側首向對方致意。
正在這時,梁霄開了口,她的聲音略帶沙啞,酽酽的流露出獨特的嬌媚意味。“告訴我,你們對黑夜的理解。六月,你先說。”
那個名叫六月的女生并沒有馬上回答,停了停,她低低的說,“黑夜裏沒有光明,燈光是為了粉飾醜惡,可醜陋的東西并不會因此變美。我們看不清世界,世界也沒有因此變得更美好。”她的聲音裏毫不掩飾的流露出對黑夜的嫌惡與憎恨,這樣強烈的情緒令迦藍十分驚訝。
“迦藍?”梁霄的聲音提醒了迦藍,她立刻回答,“黑夜是許多人歸家的時刻,燈光為他們照明。黑夜也是許多人外出消遣的時間,黑暗令大家放松。這是一個聚首的幸福時光。”
梁霄輕輕的嘆了口氣,這樣的反應原在自己的預料之中,所以也談不上失望。
可失望還是像潮水一般襲來了。
靜默了許久,梁霄才出聲,“你們兩個,從今天起每天下午在小紅樓教室練舞,晚上随意。但我希望你們每周多抽幾個晚上好好體驗都市的黑夜,我會定期詢問你們的感受。記住,你們面對的是一座不夜之城,要努力跳進你們的不夜城。今後就是帶薪練舞,具體細節明天鐘會長會拿合約給你們。好了,出去吧。”
那麽,這就是說我已經被選入梁霄的舞劇名單?為什麽梁霄甚至沒有驗收我的舞藝就選中了我?這是個太過倉促的玩笑決策麽?迦藍幾乎不能相信這樣的結果,她站在那裏有些失措。
“對不起,請問舞團可不可以給我安排宿舍?我沒有住處。”六月突然開口。
梁霄皺起了眉,“這裏不提供宿舍。那你現在住在哪裏?”
六月遲疑了一下,有些難堪但又倔強的回答,“算了,我再想辦法吧。”
很明顯,她的情況看起來很窘迫。迦藍注意到六月的腳邊放了一口薄薄的皮箱,也許是她所有的家當。
“你可以住我家,呃,我一個人住,正好有多餘的房間。當然,我會算你房租,不過可以便宜些。”迦藍溫和的說,後面那句是為了顧全六月的自尊心。
“謝謝。等發了薪水我就付房租給你。”六月簡單的回答。然後兩人一起離開了辦公室。
六月和迦藍一起去隔壁、也就是舞團最裏面的小紅樓教室練舞,她看看身邊迦藍溫暖安詳的秀美笑顏,覺得身心都有些疲倦。
“又是一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幸運女郎。”六月的心裏不知怎的又湧起一陣忿怒的情緒。能夠被梁霄選中錄用實在是意外之喜,這意味着她終于可以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然而她還是無法真誠的去享有這份喜悅,她的心裏填埋了太多扭曲與黑暗。六月想着無聲的笑了,又有些可憐自己。
當初,我也是一個天真浪漫的小女孩啊!
把杆拉筋的時候,六月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一朵百合花一樣漸漸綻放開來,這種感覺是她在跳舞的時候常常會體驗到的。她很不喜歡,卻又無能為力。
那個十九歲的六月夜晚,潮濕悶熱,自己那時候還不叫六月,媽媽叫自己小妹,繼父則喜歡叫她阿晚。
阿晚。阿晚。他總是這樣叫。又親切又溫柔。誰聽了都以為阿晚運氣真是好,母親改嫁的男人會對拖油瓶女兒這麽好。
是啊。連阿晚自己都這麽以為。十三歲的小女孩已經知道一點世情,面對陌生的男人要叫他爸爸實在令人恐懼和不安。但這個男人待自己這麽體貼周到,幾乎比同班同學的親生父親更像孩子的親爹。
繼父甚至還花大價錢送阿晚去舞蹈學校練舞,他說,跳舞的女孩子身段好氣質好,将來好找婆家。阿晚有過不愉快的童年,卻在容易暴躁郁悶的青春期得到了最好的補償。
繼父對母親并不算好,有時不如意也會打她出氣,可待阿晚卻一直如同掌上明珠,連母親呵斥女兒都會被反吼回去,然後帶阿晚去逛集市吃碗仔糕來作為安撫。
阿晚一直記得那種甜甜的碗仔糕,甜蜜的味道好像已經永遠流淌仔血管中。當時是多麽美好的感覺,現在卻常常令自己覺得惡心,恨不得割開血管放走所有陳腐的甜蜜氣息。
怎麽能忘記呢?那個六月的夜晚,自己即将面對高考,渾身粘膩的汗水,卻還在燈下K書,媽媽上夜班去了,繼父在隔壁看電視。老式的電風扇一下一下的轉着,發出嗡嗡的雜音。
阿晚。繼父叫她,聲音有些醉意。是了,前些日子繼父因為疏忽導致廠裏的一批紡織品被臺風大雨泡壞而停職待查,心情一直不好,每天都會喝酒。這是要我找找有沒有下酒菜吧。
阿晚應了一聲,去廚房翻了翻,果然有一碟油爆蝦,還是中午剩下的,她拿進去給繼父。
那晚,她穿的校服還沒換下,出了一身的汗,白色的棉布衣料貼在身上,海軍式的領子翻着,脖子這邊格外不舒服。
放下碟子阿晚剛要走開,繼父忽然嗚咽起來,“我怎麽這麽不如意,混到今天的地步,當初我也學過小提琴,可是你看看我這雙手,粗的可以磨斷琴弦……”
阿晚只好留下來陪陪繼父,然後說了些什麽她已經不記得了,可接下來的事情就好像有人用刻刀刻在腦中似的,阿晚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繼父粗糙的雙手像砂紙一樣摩娑在阿晚嬌嫩的皮膚上,他剛剛吃過油爆蝦的嘴裏是海鮮特有的腥香。阿晚想叫卻被捂住了嘴,在窒息中漸漸昏迷過去,卻又在撕裂身體般的疼痛中醒來。
她多麽希望這只是個惡夢,醒來天已亮了,陽光鋪滿房間。
可是,阿晚卻清楚的看到這仍然是個漆黑夜晚,潮濕的空氣裏泛起陳腐的甜蜜氣息,自己的身體猶如暗夜中的百合被粗暴的打開。她失去了童貞。
以後呢?六月冷淡的回答自己。沒有以後了。阿晚已經在那個六月夜晚綻放殆盡,然後就凋謝了。
六月是在黑夜中誕生的。
六月的眼裏看不到黑夜的溫馨,只有黑夜的醜惡。
包括十九歲以後的所有夜晚也是。
六月終于考上了大學,離開了家鄉,她永遠也不要回去。
此後的幾年中,六月要養活自己,要賺到學費,要繼續跳舞。這些全都要錢。
六月沒有錢,她只有自己。看着鏡中冷豔的女孩,她知道自己的價值。
于是閑暇的時候她出沒酒店、賓館、夜總會、酒吧。總是在黑夜中出沒,濃黑的夜色和妖魅的化妝使她看起來格外成熟冶豔,而舞者特有的美好體态也使她在衆多女孩中格外出挑惹眼。
每天頂着燦爛的陽光去上課或跳舞時,六月都覺得疲憊不堪卻又充滿希望。
可當夜幕降臨,六月的心頭就滿是絕望。
大學畢業後,六月找了一份文職,總以為可以過上新生活,可半年以後繼父竟然找上門來,說她媽媽因為車禍去世了,自己又丢了工作想來投靠六月。
六月感到深深的悲哀,面對這個老男人的忏悔糾纏只覺得憤怒又乏力。她終于選擇了不告而別,留下所有的東西給他,自己只帶走幾件舞衣舞鞋。
在這個繁華而又陌生的都市,六月舉目無親,她一時找不到工作,只好去夜總會伴舞。好不容易找到個民間組織的舞團,盡管水準不高,卻已經是她最大的心靈寄托。
聽說了梁霄的組團計劃,六月決定賭一把。她相信自己的舞藝,但又自慚于扭曲的經歷,所以辭去黑夜中的工作靜靜獨處了一個月沉澱自己的氣質。也因此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
沒有任何推薦信,也沒有預約,六月暗中觀察梁霄的行蹤,然後突然闖入了她的辦公室。很意外的,她被錄用了。
六月有些迷惑,她不知道梁霄用人的标準是什麽,看看迦藍就知道,這個全身都流露着陽光特質的女生有着良好的家世和舞蹈經歷。和迦藍站在一起,六月卑微的就像足底的微塵。可她們居然都被錄取了。
無論如何,這會是我新生活的開始。至于它可以維持到哪天,就聽天由命吧。
六月擡起腿俯下身,呈直線狀的把自己完全壓在了牆上。
傍晚的時候,迦藍和六月從舞團出來,她們一個下午都在做一些基本練習,梁霄并沒有再出現。考慮到家裏冰箱告急,迦藍提議她們在外面吃過晚餐再回去,六月同意了。
迦藍帶着六月回到家中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她忽然想起梁霄要求她們多出去接觸黑夜中的都市,要她們跳入不夜之城中。
說實話,迦藍不太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不過要跳也改天吧,今天先安置了六月再說,看起來她也累慘了。
到了家中,迦藍帶六月轉了一圈熟悉環境,然後把二樓自己房間隔壁的一間給六月做卧室,這原本就是帶浴室的客房套間,東西一應俱全都是新的,六月搬進來就能住了。
“早點休息吧,明天早上我會去買早餐。”迦藍微笑着道了晚安離去。
六月也無心觀察新住所,她覺得好累,而這裏的一切又這麽漂亮舒适讓人精神放松,她很快沖了個澡就上了床。
好久沒有覺得夜晚原來這麽可愛,就像迦藍一樣,噢不,她是屬于白天的女孩……翻了一個身,六月終于失去最後一絲意識沉沉睡去。
和往常一樣,路易看着迦藍回家,他注意到了一起回來的帶着皮箱的那個短發女孩。
路易微微蹙起了眉。這個年輕姑娘和迦藍不是同路人,她身上流露出的抑郁氣質是屬于黑夜的,她們怎麽會走在一起,甚至還住在了一起。
路易不禁想起今天早晨看到的那個年輕人,天吶,怎麽會又和自己如此相像的人?他的出現,對迦藍又意味着什麽?會不會因此而喚醒自己費盡心思才埋葬的迦藍的記憶?
當然,他們只是相像,并不完全一樣。
路易不是完全的西方人,他的身上有一半的東方基因。所以在外貌上也呈現出東方人的部分特征,比如面部的五官輪廓并不那麽深,棕色的眼瞳,高大但更符合東方人較為秀氣的骨骼體型。
而那個年輕人,卻是東方人中難得的深刻輪廓和修長挺拔的身形,一樣的如劍濃眉和微陷的漂亮眼睫,五官長相和路易是如此的酷肖,加上初升的太陽為他披上華美的仿若流金般的光輝,他看起來簡直就是另一個路易。
可兩個人若站在一起、置身同樣的光線下,其實還是有區別的。
但對于人們來說,他們若能同時出現,無疑将是大家從未見過的不世美景。伊凡注視着主人深思的面容,知道他也正在想早晨看到的那個年輕人。
不知怎的,伊凡感覺到了一陣寒意,好像冥冥中的神啓正在宣告黑暗的到來。
濃重的、糾結的、無法驅散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