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4

“青越呢?怎麽沒看見?”小葉斜倚着吧臺問黑牛,“這麽好的女人,等了你快十年了,你可別辜負人家。”

黑牛正當高興,一聽見“青越”的名字愣了一下,“呃,她去越南旅行了。小葉你少管閑事,還想不想喝我調的酒了!”他轉身進了吧臺,取出亮閃閃的銀色搖酒器,又從身後深色木櫃的幾個抽屜中取出不同酒水。

黑牛的外形雖然粗豪,身手卻靈活非常,他搖晃抛轉搖酒器的樣子風生水起、幹淨利落,很快調出了一杯有着溫暖香橙色調的混合酒。

“帥!”小葉低低的吹了聲口哨,“Paradise,讓你體驗置身天堂般的感受。迦藍,這是連我們自家兄弟都很難喝到的酒哦!黑牛的怪脾氣!他說沒人可以用錢買到天堂的味道,所以這裏從來不賣這款全球最盛行的調和酒。”

黑牛微笑着把晃動着暖色液體的倒三角水晶杯推至迦藍面前時,迦藍一臉恍若從夢中驚醒般的虛無表情。

在小葉和黑牛的溫和目光中,迦藍輕輕舉起酒杯送至唇邊細細抿下。

微微辛辣的杏仁白蘭地中清新的香橙味道沿着喉嚨溫柔而執着的浸透潤澤每一個細胞,柔和延綿的餘韻暖暖的蔓延開,令人身心舒展。

這就是天堂的味道麽?迦藍慢慢阖上了眼睛。可是,為什麽我會覺得憂傷?天堂不是應該擁有無限的快樂麽?

腦中忽然響起了一個陌生的男子聲音,用一種華麗倨傲而又嘲弄的口吻念出馬勒充滿懷疑論調的話語。

迦藍不由跟随着那個聲音一起誦讀出聲,“你們為什麽要活?你們為什麽受苦?這一切只不過是個可怕的大笑話嗎?我們來自何處?我們的路把我們引向何方?我怎麽會理解仁慈的上帝創造的萬物的殘酷和惡意?生命的意義最終會由死亡來揭示嗎?”

像突然收到驚吓般,迦藍驀然收聲睜開了雙眼,她看到小葉和黑牛都一臉的訝異表情,然後眼底漸漸湧起了滿滿笑意。

“嗨瞧!黑牛,這不是你平時最愛賣弄的馬勒格言嗎?酒逢知己千杯少,快調酒!”小葉大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

黑牛卻收斂了笑容,換了一副深思的面孔注視着迦藍,“迦藍,音樂只是我們休憩調整心靈的方式,不是逃避生活的虛拟蝸居。要學會欣賞但不要沉迷其中溺斃自己的勇氣。”他的語氣嚴肅卻又溫和,好像一個兄長在教導行為偏激的叛逆小妹。一邊說着卻也真的又開始調酒。

小葉和黑牛都沒有留意到,迦藍的臉色愈發蒼白、眼神也愈發困惑。

迦藍此刻的心情已經不能用不安來形容。她簡直覺得惶恐。

沒錯,她是喜歡音樂,這和她自幼練習古典芭蕾有關,耳濡目染聽了太多交響樂、協奏曲、歌劇、清唱劇。對于馬勒自然也是知曉熟悉的。

可是,她剛才所說的那些話語,包括耳邊響起的陌生男聲,迦藍不知道這些信息都是從何而來。說起來,她其實不能算真正的樂迷,更遑論是類似黑牛這樣骨灰級的發燒友。

她只是身不由己、條件反射般的應對身處的環境。

對了!迦藍戰栗了一下。這種感覺就好像身體裏躲藏在暗處的另外一個迦藍突然劈面而出,奪去了感官反應的主導權!

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是精神分裂的前兆?我家有這樣的家族遺傳病史麽?迦藍覺得自己的脈搏跳的愈來愈快,激烈的好像要突破薄脆的皮膚騰躍而去。

“Little Princess。古典主義風格。請品嘗。”那邊黑牛用淺色朗姆酒何甜味苦艾酒已經調成一杯“小公主”推了過來。小葉眯起眼睛笑了,體貼的問了一句“迦藍,你能喝酒嗎?”

迦藍的心裏如有萬頃潮汐暗湧,心不在焉的點點頭舉杯飲盡,稍甜的清爽口感和略沖的酒精味道極大的安撫了她的心神。

“迦藍,你還好嗎?”黑牛敏銳的感覺告訴他面前剛才還和煦安詳的女孩正在受到某種困擾,她看起來狀态差了許多。

“剛才差點被水泥車撞到,好險!迦藍?”小葉笑着說。

聽到自己的名字,迦藍猛一擡頭,挽起的發髻忽然散開,一束長發嘩然落下披了半幅肩背,仿佛一面華美的絲緞,愈發襯出臉龐的皎潔如玉。

“對了,小葉,你的傷嚴重麽?”迦藍立刻想起了昨晚的驚險一幕。

黑牛目光犀利的看向小葉,“小葉?”他的聲音不高但內含威嚴。

小葉懶洋洋的說,“昨晚跑了一趟,幫洛陽個小忙,從鬼子那裏取了兩份文件。”他咧嘴笑了,“歇了半年有點大意了,臨時決定跑的這趟。在日本人那邊吃了點虧,拉了個小口子。陰溝裏翻船太丢人了,所以沒打算告訴你們。”

黑牛哼了一聲,正色道,“小葉,如果你決定收山就一定要走的徹底。以後不要再自作主張。”

小葉的笑容清淡的如天邊的流雲,“不會有以後了。我早就厭倦了。”他的目光從黑牛肩膀上方穿過,投諸到不知名的遠方。

迦藍分明看到小葉清澈的眼瞳深處飄起若有若無的憂傷情緒。

她沒有作聲。

小葉卻轉臉看着迦藍,簡單的說,“迦藍,我們曾經是商業間諜,但已經退休了。昨晚是我破例的、也是最後一次行動,我從德國人和日本人那裏拷貝了他們的底牌文件,這也是今天洛陽能夠穩定致勝的關鍵。”

黑牛并沒有阻止小葉告訴迦藍真相,他知道,小葉已經決定毫無保留的坦誠面對林迦藍。

在旁人眼裏,以他們這樣的身份随意向一個剛剛結識的、身份背景幾乎一無所知的女生就這樣揭開底牌,大概和自掘墳墓可以等同看待。

但黑牛相信小葉的直覺就像相信自己的眼光一樣。

如果小葉決定信任迦藍,那麽迦藍就一定值得信任!

因為他們都曾是在高空中毫無保障走鋼索的人,無法依賴任何人也無法指望任何奇跡。

即便每次行動之前都會做周密詳細的調查和準備,但突發的事件猶如空氣中漂浮的微塵一樣無所不在、防不勝防。

許多時候,他們之所以能夠全身而退、完成計劃、化解險情,靠的絕對不是運氣,而是臨場的急智應變和迅捷反應。

實在無從判斷時就只能靠一直以來訓練和實戰中積累的經驗所賦予的直覺來作出最終決策。

他黑牛、小葉、洛陽,他們的三人鑽石級拍檔之所以能夠在入行以來幾乎縱橫天下而贏得無雙口碑,背後付出的心血和代價真的是不足為外人道。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小葉差不多是自己和洛陽一手帶出來的,但他的天資要超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根本就是個天才少年。無論學習什麽都一遍即過、舉一反三。除了那些專業技能,甚至連臨摹畫出的名家贗品都可以達到筆觸亂真的地步!

也許小葉本身就夠聰敏,加上過早的經歷坎坷,于是更加早熟。

小葉從十三歲起就已經沉靜懂事的像個大人了。只三、四年的功夫就掌握了黑牛和洛陽幾乎花了十年餘才掌握的全部技巧知識。而後來科技發展迅猛,新生事物愈來愈多,幾乎就是小葉在帶着他們疾馳在這條荊棘叢生的道路上。

黑牛和洛陽一致認為小葉應該盡量保有一份正常人的生活狀态,所以一直堅持小葉接受傳統教育、如常安排自己的社會關系。如果可以,他們希望小葉永遠也不要牽涉到這樣灰色的職業中來。

黑牛的心裏其實一直深以為憾,小葉這麽好的資質,根本就應該像個尋常的青年那樣走一條更為光明坦蕩的陽光大道。

所以在半年多前,小葉突然提出覺得厭倦想要退休時,黑牛毫不猶豫投了贊成票。

他希望小葉可以真正過他想要的生活。

小葉是二十歲那年正式參與進了洛陽和黑牛原先的二人組合,那時他還是個土木工程系的大學生,成績優異。小葉明白,如果不是那次意外,黑牛和洛陽大概還不願意他摻雜其間。

可是,不過是早晚的事情,早一點與晚一點又有什麽區別呢?所以小葉從來也不後悔作出這樣的決定,畢竟事關兩位父兄一樣的朋友,即便真的要小葉去死,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對牢自己開槍。

在小葉加入之前,洛陽和黑牛幹的其實就是超級神偷的勾當。總有一些有點錢但質素低下的人想不擇手段的獲取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也許是因為很難得到,所以欲望更加難以遏制。

洛陽和黑牛是行家,熟悉器械、善于利用環境、身手靈活而且夠冷靜聰明,所以從未失手。

也許名氣在外,竟惹來某黑幫背景的大型商貿集團的矚目,出重金讓他們去商場對手處竊取一份關鍵性的機密文件,如果不答應就廢了他們及家人。

可對手企業也不簡單,而且文件所在地環境複雜、防衛森嚴,并且運用了大量高科技措施,而且範疇已經超出了洛陽和黑牛的掌握,萬般無奈之下,小葉自動請纓。

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面對黑牛的沉默、洛陽惋惜的目光,小葉只是滿不在乎的笑笑,“早就手癢了,這次正好是個機會。以後我們一起幹吧,我念土木工程也不過是為了熟悉自己要爬的高樓大廈到底是個什麽構造。呵呵……”

一做就做了八年。他們三人組完全轉向商業間諜路線,專打技術牌,開出巨額價碼、付諸完美行動,八年來從未失手,在行內是光華不可逼視的鑽石級拍檔。

其實對于小葉來說,錢早就賺夠了,但自己風華正茂尚有大好前景,洛陽和黑牛都大自己十餘歲,已經青春不再。小葉必須強迫自己做下去,要讓他們儲夠養老金才行。

前半生太辛苦,黑牛和洛陽絕對應該享有舒适無憂的後半生!

直到一年多前,洛陽終于做回老本行,組建了自己的工業設計公司,而且業務拓展順利,逐漸占去了他大多數時間,洛陽漸漸無心接暗單。

而黑牛也和青越一起開了一家酒吧,生活穩定下來。

小葉知道,該是收山的時候了。果然他一提出退休,黑牛立刻贊成,洛陽也沒意見。

小葉的心裏就好像陰郁的城堡突然打開了所有的門窗,外面的燦爛陽光、花草清香、啁啾鳥語和海面上掠過的飒爽疾風于一瞬間全部湧了進來。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是這麽厭惡這份灰色不見光的職業。

總算一切都過去了,以後我們都可以泰然的在陽光底下自由行走。

是晚,迦藍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醉了。

她不記得自己在翡翠海岸都說了些什麽。也許什麽都沒說。但她依稀記得自己那晚的心情百味雜陳,短短數個鐘點好像在時間隧道裏飛越了一百年一樣。

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

有太多的頭緒,可又無從分辨。經歷了歡喜、悲傷、恐懼、驚訝、困惑和失措。最後是一片空虛。

這是迦藍年輕曠達的生命裏所不曾有過的體驗。她為此深感不安。

黑牛是個調酒高手,一杯又一杯五色斑斓的液體在他的手下似乎被賦予了不同的、潛藏的個性和氣質,它們喚起人靈魂深處壓抑的原始欲望,只想恣意的放縱自己一路沉溺。好像這樣就能掩埋所有的不快和倦怠。

小葉說什麽?他們是商業間諜?那一定是份刺激而又無奈的職業吧。一定和幸福無關。否則為什麽我會看到小葉眼中那麽深澈的憂傷。

人生一定會有許多的無可奈何,我們太過渺小,全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塵,所以才會身不由己吧。

可是我不要放棄!哪怕是做一粒微小的塵埃,我也要磨砺出最美的角度,在陽光下折射出最亮的光華……

迦藍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似乎是小葉駕車把自己送回去的。他拍醒我的一霎那,我看到了兩顆最美最亮的星星,是小葉的眼瞳麽?

已近黎明,薄薄的天光真美呵。迦藍模糊的想着伏在書桌上沉沉入睡。第一線陽光刺穿雲霞投諸在了樓宅的前檐。

黑牛和小葉都沒想到迦藍的酒量這麽淺,等他們發覺不對,迦藍已然醉的陷入半睡狀态。小葉扶着迦藍上了車,才問出了住址,迦藍就已酣然睡去。

一路上,小葉盡量平穩的駕着車,唯恐颠簸跳動會驚擾了身旁安睡的迦藍。

她就像個精靈一樣。小葉心酸的想。展顏而笑的時候如同一束流麗陽光下的向日葵,沉靜斂容的時候又仿佛暗夜中的深海波光。

到了那個地址,迦藍猶自未醒,她略略轉側了一下身子,不知道夢見了什麽,微微蹙起了眉尖,神情帶了幾分憂郁。

小葉又看見了迦藍頸項的那枚殷紅的眼淚,附着在潔白的皮膚上輕輕跳動着,下方是隐約顯露的蜿蜒血管,淺淺的藍色,好像裏面流淌的都是憂郁的眼淚。

周圍那麽安靜,六月初的天氣清新溫潤,有夏蟲小聲呢喃,迦藍平和安穩的呼吸聲如波浪般溫柔的起伏。

小葉心裏漲潮般湧起了無法遏制的渴望,和自己對峙半晌終于還是沒能控制住已經噴薄而出的小惡魔。小葉俯過身去,輕輕吻住了那滴眼淚,輾轉摩娑着柔軟細膩的清香肌膚,一路吻到了玫瑰花瓣似的雙唇。

迦藍動了一下,小葉突然驚醒似的坐直,他用力握住雙拳,用力的指節都發了白,掌心又沁出冷汗。

我在作甚麽!小葉你瘋了!小葉壓壓心神鎮靜下來,他輕輕的喚醒了迦藍。

目送迦藍纖細的身形略帶趔趄的消失在門後,小葉苦笑起來,他忽然很想抽一支煙,翻找了半天終于在雜物箱裏找到好久以前剩下的半包煙和打火機。

下車靠在車身上,迎着黎明微涼的晨風,小葉點起煙送至嘴邊深吸了一口。

當淡藍色的煙霧從口中噴逸而出迅速消散的時候,小葉一擡頭,看到了當天的第一束陽光正刺穿天邊的紫藍色雲霞傾向人間。

天亮了。

小葉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微微的笑了。

整整一個晚上,路易都伫立在窗前,通過窗簾的縫隙看向對面的樓宅。房間裏沒有亮燈,路易高大挺拔的身形似乎與黑暗已經完全融為一體。

伊凡知道,主人是在等迦藍,小姐白天就出去了,可幾乎夤夜未歸,主人的心情應該和自己是一樣的焦慮吧。

終于天快亮的時候,一輛半舊的越野車停在門口,車內似乎是迦藍和一個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俯身親吻迦藍的時候,路易有些薄怒,但也許這是迦藍的意思呢?他終于控制住自己沒有現身阻止。

唉,我有什麽資格去幹涉迦藍的生活?那個姜柏林似乎也并不适合她,也許是該多交幾個男朋友看看。

看見迦藍安然進了家門,路易輕輕舒了一口氣。他看見那個年輕人并沒有馬上離去,而是下車點了一根煙。那朵小小的火苗閃動的太快,年輕人又始終垂着頭,路易并沒有看清楚他的面容,但心頭忽然就浮現了一種奇特的感覺。

那個修長苗挺的身形是如此熟悉。

當天邊第一縷曙光穿刺而下的時候,年輕人仰起了臉。仿佛被一支尖銳的利器狠狠刺中,路易呻吟似的嘆息了一聲猛然扭轉了面孔。

伊凡看見主人的瞳孔驟然收縮,臉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錯愕神情。他趨近窗前望了出去。

六月的清新早晨,伊凡卻以為自己墜入了夢境。

路邊的車旁,一個帥氣的年輕人正擡臉微笑,金色的陽光直披下來,他的全身都仿佛沐浴在上帝的聖光中,華美的如同降臨人間的優雅神祗。

伊凡分明看到,自己的主人路易正在陽光下綻開一個璀璨的安詳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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