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7

梁霄也許确實無法令六月再走入黑夜,但迦藍卻可以。

看着迦藍清澈的眼瞳,六月覺得實在無法拒絕,終于點了點頭。“不過,你就這樣出去?”她皺起了眉,打量着迦藍一身素淨的棉布T恤和半身裙,清湯寡水的像個學生。

十幾分鐘以後,迦藍站在鏡前看進去,裏面的女郎令人迷惑。這是自己麽?

六月從迦藍的衣櫃裏挑了一件低低領口的黑色絲質松身長裙,胸口下方、腰部上方的線扣則用一根同色細碎流蘇腰帶束住,配了一雙黑色細細皮繩編織的平底涼鞋,一身沉靜的黑色愈發襯出雪白皎潔的肌膚。

迦藍的長發沒有挽起,松松編了個麻花垂在頸後,臉上也沒有上妝,但在左邊眉骨的位置用閃亮的貼片做了個纖細的蝴蝶圖案。迦藍左邊頸部靠近肩胛鎖骨的地方有一點殷紅,仿佛搖搖欲墜的眼淚,六月幹脆以它為中心貼了一朵小花出來,與上面的蝴蝶相呼應,煞是妖魅。

“好了。”六月拍拍手,自己轉身也換過了一件小可愛和低腰中褲,在肚臍的地方貼了一圈亮片,臉上搽了一只橘色發亮的胭脂,順便把頭發揉揉亂灑了點閃粉在發稍。

兩個漂亮時尚的都市女郎一起出了門。

六月沒有帶迦藍去一般的酒吧或者夜總會,她忽然覺得厭煩。就算迦藍對自己不錯,也不是說要她六月怎樣她就只好怎樣。

純潔的小公主,帶你開開眼!六月想着對出租車司機說出了一個地址。

到了目的地,迦藍發現這裏是靠近碼頭的一片舊廠區,附近都是些老倉庫。她依稀聽說過,有不少各行業的設計師們都喜歡在這裏租間倉庫重新改裝成工作室,據說這樣比較有個性。

迦藍覺得好笑,不過這麽多人趨之若骛,那也不一定就純是搞怪獵奇,舊倉庫空間寬裕價格便宜可改造性大,還是有它的好處。

六月帶我來這裏做什麽?難道這裏別有洞天?不會是黑市拳會吧?不等迦藍開口詢問,六月已經牽起她的手走進右側的一所倉庫。

倉庫大門上了鎖,六月帶迦藍繞到旁邊,在深重的黑影中一推,一扇幾乎完全隐蔽的小門無聲的打開,走進去林面黑漆漆的幾乎沒有光線,只有一盞常明的夜燈掩映在拐角的地方發出昏黯不足方尺的光。

迦藍覺得有趣,又有些緊張。好神秘的地方,她想。

六月回頭示意迦藍跟上,然後趨向前,伸手一推又打開了一扇門,門開的一剎那,裏面激射而出的刺目強光如疾風一般撲面而來,迦藍不由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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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線轉瞬即逝,迦藍的眼前卻仍然滿布了強光刺激後的重重黑色斑影,好久才适應過來。這才看清,自己已經置身一個奇幻空間。

倉庫的裏面設計的好像一個橢圓形競技場,周圍是一圈一圈逐層上去的階梯,每一層都寬約數米,擺放了一組一組沙發矮櫃。

中間大片的場地空出來,最中央是一個高大的舞臺,上面是DJ調音臺,還有人在搖擺領舞。

平臺下方一圈全是吧臺,裏面有調酒師在甩動調酒器。吧臺上方、舞臺下沿的地方則挂了滿滿一排的寬銀幕薄機身的液晶電視,裏面映出七彩絢爛的畫面。

剛才迎面激射而來的燈光其實是懸挂在舞臺上方的巨型旋轉射燈,另外還有幾盞鐳射燈球旋轉閃爍,舞臺上的人影憧憧爍爍、抑揚擺動。

酒吧外面和階梯之間的場地全是舞池,不少人随着舞臺上的領舞、和着節奏搖擺身軀。

而這個倉庫裏面最具迷幻色彩的設計其實在于一圈圈上去的階梯腳線,它是用強化玻璃做成的薄薄箱櫃,裏面居然晃動着清澈的水波,外面細細纏繞了玻璃絲的藍色燈纜,整個倉庫因此看起來像浮動在海面上,有半透明的隐約波光蕩漾開去。

迦藍還注意到,在倉庫最裏側從下而上的一整排階梯和其它地方不同,它是封閉式的,采用了白色磨砂質地的玻璃,恰好舞臺上的投影儀打開,那裏就成了天然的屏幕,但影像不十分清晰,略略透出玻璃的反光,益發顯得迷離撲搠。

裏面的人挺多,但并不算喧嘩,詭異的電子音樂有些空曠缥缈。

迦藍正在左右顧盼的時候,有人向她們走過來,一個細高個子的年輕人熟撚的一把攬住了六月的肩頭,在她紛亂的發角用力親了一下哈哈大笑着說,“嘿!六月,好久不見。你朋友?挺漂亮的嘛!”迦藍嗅到了年輕人身上濃濃的酒氣。

“豆芽,這是迦藍,幫我照顧她。五哥在裏面?我去看看他。”六月咧嘴笑笑,也沒和迦藍交代一句徑自穿過人群上了幾層階梯消失在光影中。

“迦藍?可愛的名字。來,我帶你進去。”豆芽伸手想要拉迦藍,忽然看到迦藍略帶戒備的拘謹神情又縮回了手,和善的笑笑欠了欠身,然後自行帶路。

迦藍一路進去,身邊經過的人不乏已經喝醉的,還有人形跡可疑的搖着頭一副沉溺其中的忘我表情。

在吧臺一角坐下,豆芽幫她要了一杯柳丁,然後絮絮的陪着迦藍聊天。

迦藍了解到,這裏是一間半開放式的私人俱樂部,老板是個名叫五哥的年輕人,似乎有點深厚的背景,所以這裏在歡場中算是個具有豁免權的特殊地界,只要不是太過份,一般官方條例都觸碰不到此地。而且要進到這裏來通常也都需要點實力,所以也是許多有點身家或名氣的人放心尋歡買醉消遣的地方。

“哦,那麽六月是怎麽知道這裏的?”迦藍剛一問出口,就有點後悔,這樣刺探六月的隐私太冒失了。

果然,适才還談笑風生的豆芽忽然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才說,“六月是五哥帶進來的,她是個好姑娘。”

“嗯,這毫無疑問。”迦藍擡起眼睛毫不避諱的迎上豆芽的目光,肯定的點點頭。

看着迦藍清澈幹淨的面容,豆芽笑了,他忽然為六月感到高興,看來六月終于能夠坦然走到陽光下生活了。還交了這麽健康友愛的朋友。

如果不是後面發生的一次意外,迦藍的不夜城之旅可能就此又會畫上句號,都市的夜晚在她的心目中不過就是這樣一幅流麗暧昧而又輕松的頹靡畫面。此後哪怕梁霄再怎麽要求質詢,迦藍也不會有興趣進一步體驗所謂的不夜之城。

可是,對不起,但總是有那麽多的可是,無可奈何又無從躲避。

豆芽是個熱心活潑的年輕人,六月不在的時候一直陪着迦藍。

周圍的人們各自享受美酒小食,随着音樂時不時搖擺身軀,穿着整齊的服務生端着盤子穿梭,将酒水零食和一些積木玩具送至周邊的階梯客座。氣氛十分安逸。

忽然,迦藍的身後不遠處一陣騷動,他們回頭一看,原來有兩個男客喝醉了,正在糾纏幾個年輕女客,擾攘間已經開始動手動腳。

豆芽一臉司空見慣的表情,伸手拍拍旁邊的服務生示意他叫人幫忙,服務生有點為難的低聲說,“豆哥,恐怕要五哥出個面。這兩個人有來頭,尋常惹不起。”豆芽皺起了眉,想了想點頭讓那個男生去通知五哥。

迦藍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邊上愈來愈亂的場面,和街市上通常出現意外時的情形不同,這裏的客人一見有人鬧事就立刻散開站遠而沒有人上去圍觀。大家看見,那兩個醉漢正推開企圖阻止的服務生,其中一個已經抱住了一個姑娘上下其手,行為很是不堪。

來不及等五哥過來,豆芽已經走了過去,他拉住那個行為不檢的男子并示意那幾個女客離開。另外一個醉漢推搡間掙脫束縛,突然抄起吧臺上的酒瓶“啪”一下砸碎,然後刺向豆芽,一片驚叫聲中,豆芽躲閃不及胳膊已然受傷,鮮血一下湧了出來。

迦藍不記得當時自己再想些什麽,大駭之下她覺得心裏有一種不确定的情緒噴薄而出,她握緊了拳,掌心感覺到了指尖的冰涼和指甲的尖利。

旁邊似乎有人輕輕碰了自己一下,迦藍很快的擡眼看了對方一下又立刻轉移目光投向出事點。

很久以後,迦藍回想起那千鈞一刻的驚鴻一瞥,依稀還記得那張皎白如象牙般的漂亮臉孔,金棕色的蜷曲長發束起,凹陷的眼窩中那對翡翠似的眼瞳中折射出深邃如星空般的燦爛光華。

但那個時候,迦藍來不及考慮其它,她身不由己的趨向前去。

“還記得這個嗎?拿着它。”有人耳語般的在迦藍身後說了一句法文,語調柔和,帶了幾分調侃意味。迦藍夢游似的伸出手去,一把晶光閃亮的銀色雙齒蛋糕叉遞入掌心。

那邊的情勢已近白熱化,豆芽負傷還在用力勸解,一個醉漢差不多被制住,另外一個仰跌後退靠到了吧臺,一手撐住臺面正要蓄勢再撲。

幾乎未經考慮,就像條件反射一樣,迦藍已經揚手如擲飛刀般擲出了手中的銀叉,動作幹淨漂亮,手法飒爽精準,薄利的金屬劃開空氣發出“嗤”的尖銳聲響。

大家只覺得眼前一花,那個醉漢按于臺面的手已經被銀叉釘住,叉身釘入木質臺面時發出一聲輕微鈍響,一陣劇烈顫動後漸漸靜止不動。

除了音樂,所有的喧嚣聲忽然都靜了下來。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甚至連手被釘住的酒醉男子都沒有覺察到痛感,過了幾秒鐘才突然爆發出一聲尖利的慘叫,手背上也漸漸有鮮血滲出淌下。

“好極了,我的小迦藍,你還是那麽聰敏可愛。”那個低低的華麗男聲複又傳來。

電光火石間,迦藍突然想起來,這就是上次在翡翠海岸時回旋在耳邊的那個聲音,她迅速循聲回頭望去,身後卻已經沒有了人。迦藍看見不遠處的六月臉上震驚的表情。

聽到消息,正在和五哥喝酒聊天的六月立刻想起了迦藍。那個天真純潔的像一張白紙的幸運女郎,大概吓壞了吧?

和五哥一起趕來的時候,離出事地點不遠,六月聽到身旁的五哥輕輕哼了一聲,流露出訝異的意味,她擡頭看去,正好看見迦藍手中的銀叉飛射出去,将鬧事的客人釘在了臺面上。

迦藍的身手漂亮純熟,好像之前就已經揮出過不知道多少道這樣冷靜懾人的奪命寒光,六月驚駭的瞪大了眼睛,聽到五哥低聲吩咐旁人,“帶那位小姐離開,讓她安心,這件事我來扛。”

然而沒等有人過去,他們就看見,迦藍忽然仰起臉阖上了眼睛,蹙起的眉尖載滿困惑與不安,然後又突然睜開雙眼,好像追尋什麽痕跡似的匆匆走入一側的人群消失了蹤影。

五哥看着那個纖細的背影消失微微軒起了眉,他本來是個面目尋常的年輕男子,但臉部的表情一旦生動起來,人們就會忘記面前站的原本是個平常人,繼而感受到一股迫人的氣勢。

“六月,那就是你的朋友?”五哥沉吟着問,“你要不要去看看?”

六月已經收斂起了驚訝的表情,淡淡的回答,“不用,我們又不是孩子,她會照顧自己。”

五哥也沒再說什麽,過去料理殘局。

“還記得我嗎?迦藍。恐懼嗎?還是困惑?你不想知道我是誰嗎?你不想知道自己是誰嗎?”那個男聲傾訴般的說,華麗悅耳的法文,夾雜着低低的、戲谑似的笑聲。

迦藍回身張望,看到周圍一張張淡漠的臉孔,沒有找到發聲的源頭,她微微仰起臉阖眼傾聽,那個聲音卻愈來愈遠。情急之下,迦藍憑着一絲直覺穿過了人群,直到離開這個奇特的倉庫式俱樂部來到戶外。

夜已深,原本應該是濃重的夜色卻被遍布都市的燈光沖淡了墨色,天空呈現一種淡淡的灰紫,不遠處的江面上絢麗的霓虹彩燈映亮了天地之間的蜿蜒水流,粼粼波光濾去夏夜的悶熱。

舊廠區非常安靜,倉庫俱樂部裏的隔音效果顯然很好,即便站在門口,也幾乎聽不到裏面的人聲樂響,偶爾幾個往來的踉跄身影暗示了這裏的歡場特質。

迦藍四處張望,環境光線十分昏黯,視野邊側似乎有黑影閃動,她小心翼翼的一路尋去。

一直追到舊廠區邊緣接近大馬路的地方,迦藍停了下來,身邊似乎有疾風掠過,她又聽到了那個聲音,“不用着急,我會來找你。我會幫助你找到你自己。”然後一陣輕笑,四周靜下來。

附近的一盞路燈接觸不良,時不時閃爍,又低低的電流聲再空氣裏萦繞,沒有人經過,只有迦藍靜靜的站立在路邊。

冷冷的光線明滅中,迦藍察覺到了什麽,她剛要轉身,一只手已經搭在肩頭。

迦藍不假思索的伸手去撥,卻被一把捉住了手腕,那是一只幹燥穩定修長的男人的手,力量那麽大,以至迦藍無法掙脫。

她用力後锉,對方也不肯放手,兩人的力量激烈交鋒,迦藍的身體竟然被揚起,一個漂亮的旋轉,雙足幾乎離開地面。

對方似乎怕迦藍手腕脫臼,終于松力,迦藍順勢滑開,輕飄飄的落後兩步站穩,她暴怒的轉過臉,辮梢已經散開,長發直披下來,映着雪白的臉孔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格外觸目驚心。

擾人的電流聲中,路燈閃爍,迦藍看清楚了面前的襲擊者。

一臉似笑非笑的安詳表情,如劍般的濃眉下澄澈的眼瞳中掠過淡淡的情緒,一個溫暖的璀璨笑意正在慢慢展開。小葉。

仿佛路燈的電流突然穿過了腦海,迦藍的眼前出現了一個熟悉的清晰影像,頭又開始劇烈疼痛。

小葉望着迦藍皎潔的臉色漸漸白的像抛光了的象牙,額角的藍色血管暴突起來,他收斂起了笑容擔心的趨向前去。

握住迦藍如冰一般的指尖時,小葉聽見迦藍夢呓似的吐出兩個字,“路易”,聲音裏流露出巨大的不安。他擡眼看去,看見迦藍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張面孔上的奇異表情。

迦藍突然微笑起來,笑容裏蘊藏着溫柔的邪氣,流露出不負責任的滿不在乎和玩世不恭。

她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變了。黑夜裏的世界是如此的神秘和有趣。

不夜城。

我要找到屬于我的不夜城。

失去知覺前的一剎那,迦藍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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