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8
六月喝醉了。
這樣一個夜晚,她的心情這麽壞,只是一杯複一杯的仰首灌下,好像酒精可以溺斃自己滿腹的憂傷一樣。
迦藍中途離開,五哥問自己要不要去看看。為什麽?關我什麽事?迦藍是家世清白的大小姐,可我六月也不是跟進跟出的通房小丫鬟!
六月看看五哥沉穩鎮定的神情,但覺心中百味雜陳。
她是這麽愛慕他!
從他第一次把自己從三流夜總會後臺鬧事的客人手裏解救出來,六月就已經深深記住了那雙不算漂亮卻格外有神的深邃眼瞳。
為什麽不來我的俱樂部跳舞呢?只是跳舞,不做其它。
當五哥這樣說的時候,六月毫不猶豫的點頭答應。
在這間倉庫改造的俱樂部裏一跳就是小半年,六月沒有把這個不正規的舞臺當作賺錢的工具,她是真的在認真跳舞,不管是恰恰、探戈、倫巴還是街舞,都跳的猶如在大劇院一樣認真。
她是為五哥而跳。
六月舒展肢體的時候,滿心滿懷都是對于五哥的思慕和崇拜。
那樣一個相貌平凡的年輕男子,卻又那麽溫暖泰然的氣度和風華,每次他和自己說話的時候,都覺得足底心頭開出了滿滿的蓮花。
六月那樣的愛慕着五哥,但五哥似乎并不知道。也許已經知道,但并不打算接受。六月自慚于以往的渾濁經歷,她只能這樣傾心為五哥舞蹈,而不敢出聲告白。
六月因此而更加痛恨那個六月的夜晚和自己的自暴自棄。
那麽,是什麽時候起,我連五哥都開始恨了?六月心酸的想。
兩個月前的那個夜晚,六月聽說了梁霄組團排演舞劇的消息,她決定試一試自己的運氣,看看能不能真正跳出黑夜的羁絆,去和五哥商量,五哥居然一口答應、完全贊同。
六月的心裏充滿了無名的感傷。原來他果然一點都不在乎自己,也根本不打算挽留自己。
那晚六月也喝醉了,借着酒意她擡臉問五哥。你有沒有一點點喜歡我?
五哥的眼睛清醒而淡漠,他說,六月,你喝醉了。
六月笑了,搖擺着腰肢離開五哥,經過那一排白色磨砂玻璃客座的時候,有個客人挽住了她。我們都是那麽寂寞的一個人,為什麽不在一起呢?
六月愣愣的笑着,說,是啊,那我們就在一起吧。
他們一起走進一間小小的玻璃客座,裏面有舒适的軟榻和溫柔的光線。六月記得一雙冰涼的手輕輕褪去了她身上的衣裳,一張發燒的臉孔貼到自己光滑細膩的胸膛上時,她分明感覺到了兩行滾燙的熱淚。
六月的眼淚也慢慢流淌下來。她是多麽的寂寞啊。
從玻璃客座中出來的時候,六月看到了五哥,他站在那裏靜靜的望着自己,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
六月忽然開始恨他,恨他對自己那麽關心卻又那麽冷漠。
一個禮拜後,六月離開了五哥的俱樂部。
一個多月後,六月見到了梁霄。
她再也沒有見過五哥,直到今晚帶迦藍來到這裏。
六月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五哥,可重又回到這個倉庫,她才知道自己比從前更想念他,甚至來不及和迦藍交待一句,就徑自去找了五哥。
我是多麽渴望見到他!
然而,五哥還是老樣子,溫和的、穩重的、泰然的。六月看着面前這張似乎永遠不動聲色的平凡面容,幾乎絕望的要嘶聲大叫。
到底愛不愛我!哪怕不愛,我只要你親口告訴我!
六月喝醉了,五哥要派人送她回家,被她拒絕了。如果不肯給我愛,就連關懷也不要給出。不要給我任何希望。這樣我才會徹底絕望。才能真正忘記你。
六月下了出租車,搖搖晃晃的穿過甬道。醉眼朦胧間,她看到面前的臺階上似乎站立了一個人影。走近了一看,原來是迦藍的男朋友。姜柏林。
迦藍真是金色女郎。含了金匙出生,連男朋友都這麽出色。
是!我就是嫉妒她!我嫉妒天下所有的小公主!
“嗨。迦藍不在,你可以進去等她……”六月趔趄着找出鑰匙開門進去,被門檻一絆幾乎跌倒。
她沒有倒在冰涼的地板上,而是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這是柏林第二次見到六月。他們每次見面,六月似乎都是先用身體和他打招呼。真是個奇特的女生。
柏林的培訓課程幾乎排滿了近期所有的空擋,好不容易第一期的學習暫時告一段落,他立刻就來找迦藍。
算好了今晚不是舞團活動的日子,原打算給迦藍一個驚喜,所以之前沒有打電話。可來到林宅按了半天門鈴,裏面卻似乎沒有人,再撥迦藍的手機,也一直沒人接。
柏林有點着急,迦藍一向是個乖女孩,除了舞團練習晚上從來不擅自出門,出去也會給自己打電話留言,今晚她是和那個叫六月的女生一起出去麽?會去哪裏呢?
等了足足四個多鐘點,時間已近午夜,迦藍還沒回來,柏林在臺階上坐下又起身,适才還有些生氣,如今只餘下焦慮。
只要迦藍平安回來,我以後願意聽從她的所有吩咐。
柏林這才發現迦藍在自己心目的地位竟然已經這麽重要,他歡喜中不由覺察出了幾分無奈的蒼涼。
就在柏林萬分焦慮的時候,六月回來了。
柏林聞到了六月身上濃濃的酒氣,看着她搖擺的身姿,柏林知道她喝醉了。
果然,才說了一句話,六月就絆到門檻俯身跌了下去。柏林及時一把拉住了她,六月柔軟的身軀落入了他的臂彎中。
離了那麽近的距離,柏林嗅到了六月身上淡淡的胭脂氣息。
他留意到六月蒼白的臉頰上搽了一只淡淡發亮的橘色胭脂,頸後的肌理那麽細膩,她的皮膚是一種膩膩的蜜色,濃密的眉睫和深深的眼瞳,仿佛神秘的印度女郎。
六月沒有掙脫柏林的雙臂。柏林身上是清新的年輕男子的氣息,那樣溫暖有力的懷抱給了她無限的安全感,她多麽渴望擁有這樣一雙臂膀可以就此一直一直依靠着沉溺下去。
這樣一個沉重的醺醉夜晚,六月感到格外脆弱和無助。
她呻吟了一聲,轉身抱住了柏林寬寬的肩背。
柏林從來也不知道自己的自制力是這麽差。可是,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這樣的結果吧。他想。
在柏林年輕的生命體驗中,幾乎沒有面對誘惑的經歷。
和迦藍的結識是在高中功課最繁重的階段,即使學習那麽吃重,他還是被清新樂天如精靈般的迦藍吸引。甚至連老師、家長都默許了他們這對功課、外形一樣亮麗的少年的美好情懷。
認識迦藍已近九年,兩人的感情穩定而含蓄。不知為什麽,面對迦藍清澈的眼瞳,柏林總也不敢有非分之舉,仿佛這樣就會亵渎他們之間純潔的愛情一般,只要能夠時不時擁抱這個纖細秀美的身形、吻到甜蜜芬芳的唇頰,柏林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可六月,六月是不同的女生。
柏林從來也沒見過像六月這樣的女孩。充溢了黑夜氣質、那麽沉郁又那麽姣美,好像暗夜中的百合一樣恣意開放、吐露清香。
迦藍皎潔的臉容突然從柏林的腦中隐沒,他緊緊的抱住了懷中的溫軟身軀,猛地俯下臉回應似的吻住了已經微微張開的嬌嫩雙唇。
多麽美麗的身體。多麽奇妙的感覺。好像黑暗中悄然漲起的潮水一樣,一種虛無到極處的缥缈感覺無聲的、洶湧的,湮沒了柏林的身心。他戰栗着嘆息,縱容自己沉溺下去。
六月熟練的纏繞在柏林胸前,看着自己的身體在這個青澀男生的手下如暗夜百合般逐漸綻放。哼,男人都一樣。全是黑夜裏的獸。六月冷笑着仰起臉回應柏林的親吻。
屋子裏那麽黑,只有外面偶爾經過的車燈流水般滑過幾道光線,他們甚至沒有來得及開燈,就糾結在樓下客廳的地毯上。
柏林迷惑的睜開眼睛時,看到了黑暗中六月明亮的眼瞳,裏面毫無醉意,清醒的可怕。
不容柏林說什麽,六月已經站了起來,她沒有穿上衣衫,赤裸的肌膚閃着微光,“不用擔心,我不會告訴迦藍。你不需要負任何責任。”六月淡淡的說,拾起衣裳往樓上走去。
柏林覺得不悅,她以為自己是什麽人,是個逃避責任的懦夫麽?“等一下。我……”他剛要分辯,卻被六月陡然提高的尖銳聲音打斷。
“怎麽?難道,你還要一次?”六月冷冷的、譏诮的問,話語如刀鋒,驀然回首的臉上神色決絕。
柏林一下子收聲,感到了一絲滲骨的寒意。
他默默的目送六月的美麗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半晌,才收拾好衣裝離開了林宅。
駕車來到廢棄許久的江邊碼頭,熄了火,小葉轉頭注視着旁邊昏睡中的迦藍。
他們自從上次一別又多久沒見了,十天?還是半個月?小葉記得他們分別後的第二天,再次來到翡翠海岸時,黑牛不動聲色的淡然開口。
小葉,迦藍是個好姑娘。可是你們相遇太晚。她已經有男友,對她很好。不要再去打攪迦藍。
小葉覺得惆悵,回答黑牛,不要緊,我會當迦藍是朋友。
他滿不在乎的笑了。黑牛卻看到了他笑容背後深深的落寞。然而,他幫不了他。
每天我要費多大的力氣,才能阻止自己再去他們當初相遇的那座休閑林區。小葉苦笑着想。
他又像個浪子一樣夜夜出沒尋歡場所,只是為了那裏有燈紅酒綠、有人聲鼎沸,可以暫時掩藏自己的寂寞身影。
不能老是去翡翠海岸,黑牛會擔心。那就去五哥那裏消磨時間吧。反正都一樣。五哥總算也是個有趣的人。
遠遠的看見迦藍纖細的身形時,小葉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他熄火下車悄然趨近。
迦藍今晚格外漂亮,黑色的柔軟裙裳被風吹的微微裹挾在身上,優美的體态輕盈的好像草葉上的一滴露珠。她神色怔忡,似乎在尋找什麽。
小葉輕輕伸手過去想要拍拍迦藍的肩頭,卻沒想到迦藍會有那麽大的反應。
幾下對持之後,迦藍一個回旋,身體幾乎飄起來,小葉怕弄傷她的手腕關節小心的順勢松力,迦藍輕盈的落地,然後扭轉了面孔,滿臉俱是暴怒的表情。
小葉沒有想到,看起來敏銳單純如精靈般的迦藍,暴怒起來全身會煥發出那樣激烈的氣勢。
可她看見自己的剎那,臉上的表情出現了一種奇怪的變化。她的臉色那樣白,幾乎像抛光的象牙一樣在冷冷的燈下泛起晶瑩光華,額角的藍色血管暴突起來。
小葉幾乎以為自己見到了夜游的複仇女神。
路易?是誰呢?迦藍倒下之前念出了這個名字。小葉記得迦藍的神情,那雙幹淨清透的眼瞳深處流露出的是巨大的不安和痛苦。
然後迦藍笑了,笑的那麽詭異。
小葉不知道是不是該送迦藍回家。但是,我是多麽貪戀這張純淨安詳的睡顏和若有若無的清新體香。小葉凝視着皎潔頸項的那點殷紅,覺得心神旌蕩。
猶豫了片刻,小葉帶着迦藍來到了阕寂無人的江邊。
只要再讓我和你獨處一次就好。哪怕半個夜晚。小葉溫柔的想。
迦藍醒來的時候已接近黎明,她的神思有一點恍惚,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看見小葉的溫暖笑容時,迦藍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第一個反應是咦,為什麽不是夢見柏林?
漸漸回複了神智,迦藍才想起昨晚的奇特經歷,但記憶模模糊糊已經不複清晰。
所以當小葉看似随意的問起“誰是路易”時,迦藍搜遍腦海也沒有找到相關信息,她狐疑的看着小葉,“我真的提到了這個名字?”
看着迦藍認真坦率的表情,小葉有種心疼的感覺,他笑了,“不,不是路易,我記錯了。你叫的是小葉。”
迦藍也笑了,但心裏卻依舊有着滿滿的不安。
她記得昨晚那個神秘的聲音,也記得自己利落的近似冷酷的手法。
這是我麽?我究竟是誰?難道我有什麽連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迦藍的內心是那麽的驚惶,而且當小葉問她是否要在江邊看完日出才回去時,居然對每天都那麽憧憬享受的陽光産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不。我不要。我要回家。她很快的回答。
小葉有些訝異于迦藍的奇突反應,但還是順從了。
他送迦藍回了家,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
看着那個纖細的背影消失在門後,小葉才嘆息了一聲,調頭離去。
這時,天亮了。
明亮的陽光傾瀉下來,展露出雨季中難得的晴朗碧空。
這真是個不尋常的夜晚。
路易疲倦的離開窗前,天亮了,迦藍回來了,他該放心了,也該休息了。
又是上次那個年輕人送迦藍回來。看起來,迦藍和他保持了相當客氣的距離。
原以為,這麽長時間不曾見他來糾纏迦藍,那麽他們的相逢應該只是一次偶然,即便是朋友也只是普通的朋友。
可,不,不是的。路易敏銳的直覺告訴自己,至少那個年輕人在意迦藍,看他那樣溫柔的表情就知道了。
昨夜,迦藍和她的室友一起外出,然後就宿夜未歸。
而那個黑夜般的女孩卻獨自歸來,路易看見她醉倒在等待的柏林懷中。
會發生什麽?路易苦笑起來,他記得那個女孩眼裏忿怒偏激的目光。
唉,可憐的迦藍。
而适才,看到迦藍的瞬間,路易就察覺到了一絲異常。面對初升旭日的明亮光線,那張小小的面龐上沒有了往日的期待和喜悅,那樣近似透明的皎白肌膚下,似乎流淌了濃重的疑慮和不安。
路易似乎已經嘗到了黑夜中悄然蔓延的那一絲血腥氣息,他覺得有點興奮,又有些顫栗。
上帝,請不要用這個來考驗我。
路易痛苦的蹙起眉阖起了眼睛,皮膚上猶如掀起了一陣輕微波瀾,耳邊有鼓點敲響并逐漸放大。
伊凡靜靜的站在一旁,他留意到了主人神情的微妙變化。
終于來了。伊凡傷感的想。主人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我們要結束這樣深居重重簾幕背後的平靜生活了嗎?我們要再一次走進沉沉的黑夜了嗎?這座不夜之城,又會成為我們最新的領地了嗎?
伊凡無聲的嘆了口氣,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迷惘。
他不知道自己該歡喜,還是該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