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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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幾乎所有的團員都留下來加課練習。最近梁霄考問團員的頻率明顯加緊了,基礎舞步也一組組的設定出臺,但腳本內容仍然是個謎,具體角色也還沒定,大家彼此猜測着都覺得有些緊張。

因為還不确切了解自己參演的舞劇情況,團員們都有些茫然,有意無意的把同僚看作自己潛在的對手,但又無從争起,于是形成了一種暧昧不明的競争關系。

外界對于梁霄、舞團及其本人的諸多轶事都相當感興趣,前來訪問的報刊雜志也為數不少,但都一無所獲的空手而返,更為這出定名為“不夜城”的舞劇添多了幾分神秘色彩。

梁霄的态度還是一貫的高深莫測,每天都巡視在教室現場,偶爾會指點各個團員的身法舞藝,更多的時候依舊冷眼旁觀,使得在場的團員個個摒息凝神、不敢懈怠。

不過團員們多少也看出梁霄對迦藍的別樣關注。沒錯,林迦藍的确跳的很好,外形條件也很優越,但她并不是團裏最出色的一個,而梁霄對她的關注與其說是關心倒不如說是格外的嚴厲苛刻。因此說起來,大多數團員對迦藍所寄予的同情其實更多過了羨慕。

練習結束後,迦藍不打算馬上回家,讓六月先走,六月順手把兩人換下的舞衣都帶了回去。臨近家門口時,六月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微微嘆了口氣走了過去。

柏林原本垂着頭有些神思恍惚的樣子,聽到六月淡淡的招呼聲吓了一跳,回頭便看見了六月面無表情的臉容,他有些手足無措,六月也不作聲,只用一對黑沉沉的眼珠靜靜的看着他。

柏林忽然鎮定下來,也默默的注視着六月。

六月的短發還沒幹透,發絲因為飽含了水汽而绺绺墜下,幾簇碎發垂在眉睫前,六月偶一眨眼就會随着輕顫。

柏林的眼角跳了一下,他心裏閃過一陣微波,忍不住伸手幫六月撥開了那幾簇碎發。

六月沒有躲開,等柏林收回手,才拾階而上打開了門,進門後又回頭示意柏林進來。

進了客廳,柏林感慨的想,自己有多久沒來了,自從那次與六月在這裏厮磨就再也不曾提起勇氣來見迦藍。

呵,六月。六月是多麽奇特的女孩。柏林轉臉看向六月,正好迎上六月譏诮的笑顏。

“今天,你是來找迦藍?還是來找我?”六月笑嘻嘻的看着面前臉色逐漸漲紅的年輕男子,有種惡作劇得逞後的快感。

雖然之前已經有了準備會面對這樣的刁鑽問題,可當六月真的開口了,柏林卻還是傻了。

六月不再看柏林,自言自語似的低語,“呀,人家怎麽知道會是你一個人回來呢?當然是來看迦藍。”話音未落就一徑上樓,又把柏林獨自晾在了樓下。

柏林簡直要苦笑,他覺得自己像傻瓜一樣,再一次的站在那裏進退維谷了。

大多數的團員都已經離開,剩下的也都在沖淋房裏沐浴更衣,迦藍下意識的将濕漉漉的長發挽起,走出教室卻又不知道該去何方。

六月已經先走了,除了身體上的疲憊,迦藍在心靈上也産生了強烈的失落感。

下午在小教室裏,梁霄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呢?迦藍覺得費解。

梁霄許久都不說話,只是一下一下撫摸着迦藍的後脊,手指輕柔的順着一節一節脊椎慢慢滑落下去,手勢就好像琴師在彈奏鋼琴時沉迷在自己的作品中一樣,那樣深情缱绻。

迦藍的全身幾乎都起了雞皮疙瘩,她默默的忍受着這種近似親狎的身體接觸,眉宇間卻已經流露出了責問的神情。

梁霄忽然住了手,一仰頭無聲的大笑起來,笑的那麽恣意潇灑,卻又完全沒有發出聲音,這樣一副情景在本身已經昏黯清冷的光線下益發透出一絲詭異。

“迦藍,知道我為什麽選你嗎?”梁霄和藹的問。

“不知道,梁團長。”

“唉,你和六月,你們都是天生為不夜城準備的舞者。”梁霄輕輕的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變得溫柔起來。“六月來求我收下她時,我就覺得驚訝,這個女孩要經歷多少次黑夜的冶煉才會鍛造出這樣沉郁的氣質。”

她調轉了目光投諸在一側垂下的窗簾上,好久才又說,“你是從不夜城中走出來的,現在要你回去也許是比較難吧。”

“梁團長……”迦藍聽的一頭霧水。

“好了,你出去吧。”梁霄恢複了平時的淡泊語氣,沉吟了一下又叫住正要出門的迦藍,“經常和六月溝通一下,這孩子需要一點陽光和溫度。”

也許才十數分鐘,對于柏林來說卻仿佛已經站過了宇宙洪荒,樓梯上傳來木屐的“格的”聲,一擡頭六月已經換過了衣服正緩步下來。

換了一身家居的棉布T恤,六月看起來更像一個英姿飒爽的小男生。衣服有點大,松松的披在身上,行動間微微吐露女孩的秀美輪廓,長長的衣擺下光潔筆直的雙腿映着燈光流淌出蜜汁般的顏色,六月甜蜜的臉容上閃爍着光影,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誘惑的笑意。

柏林忽然覺得身上有些發熱,他注意到六月美麗的胸脯沒有任何束縛,在熟軟的棉布料子下若隐若現。

六月戲谑的看着柏林的一臉窘迫,咕咕輕笑起來,“你是在猶豫嗎?離開還是留下?如果留下,是為了迦藍還是六月?如果為了六月,不怕迦藍知道嗎?如果迦藍知道了,該怎麽解釋呢?如果要解釋,是因為我誘惑了你還是因為你……”

沒等六月說完,柏林已經大踏步的上前一把擁住她,狠狠的吻住了她的雙唇。

“如果你要的是這個,”柏林惱怒的看着懷裏毫不在意的譏诮臉孔,激怒的一把抱起這個柔軟跌宕的美好身體,“那我就給你!”他抱着六月上了樓。

六月的木屐一前一後的落在樓梯上,像一個失去形體的幽靈倉惶離去時邁出的淩亂腳印。

攬住柏林寬寬的肩背,六月冷冷的笑。我所能為所欲為、恣意調遣的,不過只有我自己而已。

迦藍怔忡了很久,終于決定還是回家吧。

梁霄對六月的評價确實精準,迦藍第一次見到六月時就已經感受到了她身上所流露出的黑夜氣質。

是啊,六月在任何時候看起來都那麽孤獨忿怒。迦藍并不知道看起來看那麽年輕又那麽美麗的六月,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忿怒和抑郁。也許她走過的路途格外崎岖,因此受過太多的傷害吧。

迦藍覺得抱歉,和六月相處這麽久,自己一直享受着六月的體貼與照顧,又何嘗真正關心過這個雖然有些古怪卻仍不失為一個好夥伴的室友呢?

我最近太沉溺于體驗所謂的不夜之城了,忽略了六月。也忽略了柏林。唉,柏林也在生我的氣吧,我們好像有好久沒見面了。

想到了柏林,迦藍的嘴邊不由挂起一絲甜蜜的微笑。回家經過便利店時,她進去買了冰涼可口的綠豆粥做消夜,又順手取了六月喜歡的一支蘋果西打。

進門放下綠豆粥剛要上樓梯,迦藍久看到了那兩只前後趔趄似的木屐,她笑了。這個六月,又急急忙忙上樓,鞋子都不好好穿。

迦藍拾起木屐上樓來到六月的房間門口,門虛掩着,裏面有慵懶的爵士樂細碎傳出。“六月?”沒有人應聲,迦藍輕輕叩了叩門走了進去。

她看見六月披了一件毛巾浴袍斜靠在床沿,指間夾了一支細長的薄荷煙,淡淡的藍色煙霧袅袅升騰逸散,看不清楚六月的表情,只看見她亮的驚人的眼瞳正注視着自己。

“樓下有消夜,一起下去,嗯?還有,你喜歡的蘋果西打。”迦藍笑着搖搖手中的瓶子。

六月緩緩的吐出一口煙霧,有點悲哀的看着迦藍,低低的說,“迦藍,對不起。”

迦藍有些茫然,她感覺到了什麽,但又不能确定,視野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幹擾着她的心神,四下轉睛,她看到了搭在窗前軟榻上淩亂的男子衣衫。

迦藍的臉紅了,呵,她打擾到六月和她的朋友了,六月大概以為自己會介意吧。她迅速将手中的蘋果西打擱在一側的音響臺上,歉意的笑笑回身要走。

套房裏側浴室的門忽然開了,“六月”,迦藍聽到一個熟悉到無法假裝忘卻的輕柔聲音,她的身體陡然僵硬了,剛要邁開的腳步突然凝固成了一個尴尬的姿勢。

柏林裹了一條浴巾濕漉漉的走出了浴室,他還沉浸在适才纏綿悱恻的淋漓盡興中,一想到六月柔美的腰肢和近似掠奪般的激情,胸口就滿滿的湧起一片潋滟溫柔。他覺得辭窮,什麽話都不足以表達自己對六月的深切眷戀,只好用輕柔的語聲一遍又一遍呼喚六月的名字。

至于迦藍,柏林不敢想,也不願意去想。我是個負責任的男人。柏林只是一遍遍的這樣告訴自己。這樣一來,對于迦藍的歉疚好像反而淡了,柏林愈發覺得自己應該讓六月清楚自己的想法,這似乎比向迦藍解釋來得更為重要。

而迦藍會出現在這樣的場景和時刻,盡管出乎柏林的預料,卻也不是沒有假想過,他心裏湧起一陣慚愧,但轉頭甫一接觸到六月譏诮鋒利的眼神,這股慚愧又迅速淡卻,被一種更為強烈的幾乎虛榮的勇氣所取代。

柏林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迦藍,對不起。”他不知道這句話一分鐘以前六月剛剛說過。

那個纖細的背影一動不動的僵在那裏許久,久的幾乎讓人疑心她已經化身亘古的化石,柏林覺得心酸,迦藍,小小的、可愛的、永遠像陽光一般明亮的迦藍,自己以前怎麽從來沒有留意到她竟然是這樣的單薄清瘦。

“迦藍……”柏林喃喃的喚道,不禁向前趨近了一步。

六月只是冷冷的旁觀,就好像眼前的一切與她都沒有關系一樣。

迦藍終于動了動,她慢慢挺直了脊背,輕輕嘆息了一聲,頭也不回的離去。

迦藍的嘆息聲好像一把利刃一樣割開了柏林的心,他們認識将近九年了,柏林記得迦藍各種各樣的表情、語氣、笑聲和小動作,卻從來也不曾聽過這樣的嘆息。

凄涼的、惘然的、自嘲的、不可置信的。這麽多的情緒統統揉雜其中,好像潮水一樣迅速蔓延開來。

柏林從來沒有這麽心痛過,他印象中璀璨流麗的笑顏會像陽光下的向日葵一樣綻放的迦藍,常常會像個孩子那樣如水銀般灑落明快單純的笑聲,居然也會發出這麽無可奈何的幽幽嘆息。

我做了什麽!柏林的眼睛裏漸漸蓄滿了淚水,他不知所措的轉臉看向六月,六月的表情依舊那麽冷靜,他終于後退幾步跌坐在軟榻上怔怔的落下了眼淚。

他聽見六月嘲諷的聲音,“真奇怪,為什麽哭的人居然會是你?”

迦藍像個游魂一樣離開了家,她漫無目的的行走在大街上,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感覺。

不是憤怒,也不是絕望,詫異的成份遠遠超出了其它的想法。

迦藍覺得糊塗,怎麽會這樣呢?我是在做噩夢麽?她伸手摸摸臉孔,皮膚涼涼的,幹淨光潔,并沒有流淚。迦藍愈發迷惑起來,我應該很難過不是麽?

還沒到深夜,路上往來的行人很多,情侶們依偎着輕聲笑語,也有一幫子朋友在路邊推搡嬉鬧的,單獨的行人通常腳步匆匆。迦藍站立在穿梭的人群中,一臉的茫然表情,好像迷途的精靈無所皈依。

迦藍,對不起。

多麽簡單而又滑稽的一句話,前後不過一分鐘,竟然有兩個人對自己說出了同樣的話。

原本是平淡無奇的一句致歉,可它幾乎同時出于自己認識八年的男友和相交數月的女友,聽起來不像道歉,倒似足笑話。

迦藍自嘲的笑了。做人做到我這樣,才真叫失敗。

環顧四周絢麗缤紛的霓虹燈影,迦藍覺得疲倦。

你是從不夜城中走出來的,現在要你回去也許是比較難吧。梁霄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她以前就認識我麽?為什麽我沒有印象?還有那個突然出現又倏忽消失的神秘男聲,到底是誰?那幾天腦中掠過的衆多聲音影像究竟又是些什麽?

迦藍漸漸覺得頭痛起來,額角的血管又開始暴突彈跳,她伸手用力按住揉動,卻依舊心煩不已。

她沒有留意到有人悄然接近,當一只沒有溫度的、冰涼的手幽靈般掃過臉頰時,她驀然擡頭。

迦藍看到自己的身側并無旁人,前面不遠的樹蔭下站立了一個高大身形,這麽炎熱的夏夜,對方卻還披了一件長長的鬥篷,背對着自己,看不清楚面容,只看見一把束起的金棕色長發在黑暗中閃爍出微光。

迦藍的心裏閃過奇妙的感覺,她身不由己的趨向前去。

“小迦藍,你還好嗎?”那人輕輕笑起來,一把華麗悅耳的嗓音發出圓潤的法文,最簡單的問候都說的婉轉動人。

迦藍注視着面前漸漸轉側過來的臉龐,象牙一般皎潔的面容,一雙翡翠眼瞳閃現懾人的光華。“你是誰?”她疑惑的問。

“為什麽不跟我走呢?”那個高大的身形不再多說一句話,離開原地前行幾步拐進了旁邊的林木重疊的陰暗側道。

迦藍遲疑了一下,終于還是跟了上去。

她有一種不期然的興奮感覺,仿佛有什麽東西正要從記憶的黑暗角落中噴薄而出。

懷着無法言喻的複雜情緒,迦藍随着那一襲神秘的鬥篷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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