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9
從這一天起,迦藍的生活開始發生了變化。
這是一種微妙的變化。其實表面上并沒有太多的跡象,但迦藍知道,自己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
一向樂觀豁達的迦藍忽然發現了自己性情中潛藏的暴戾和陰纣的一面,她無法再像從前那樣保有那份天真率性。盡管她已經盡量做到不動聲色,但無端端的就會有一種陰暗晦澀的情緒蔓延開來,而且完全不可逃避。
她開始有些害怕明快清晰的白晝,而迷戀神秘沉郁的黑夜。似乎總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疊影憧憧的暗處召喚着她。她想置之不理,卻又身不由己的追尋過去。
對于這樣的變化,迦藍覺得不安,但同時又覺得興奮。
她覺得自己的眼前好像忽然打開了兩扇神啓之門,裏面是她所完全不了解卻又與她息息相關的世界。
這一切都吸引着她一路沉溺。
接下來的日子,六月對她更加體貼照顧,幾乎一手操持了所有的家務。
而柏林似乎是工作學習太忙的緣故,很少來看她,連電話都少了,通話時還常常流露出心事重重的意味。迦藍問起,柏林又常常笑着轉開了話題,只交待她要好好照顧自己。“有六月在,你放心,她就像個管家婆一樣……”迦藍笑嘻嘻的說。“哦,是嗎。”每次提到六月,柏林的語氣總是淡淡的一帶而過。
迦藍沒有察覺到六月和柏林的異常,除了每天練舞,她幾乎完全沉醉在了探索自己的不夜之城中。
每天晚上都會流連在都市不夜的燈光下,她由一朵陽光下明麗的向日葵變成了一朵在月光下孤單起舞的鳶尾花。
藍色的、寂寞的、纖細而又柔韌的鳶尾花。
六月第二天才見到迦藍,對于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她并不覺得抱歉。
如果一個男人遇見一個女人就會忘記自己的愛人,那麽他遇見的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不是個好男人。
既然如此,自己簡直是幫了迦藍一個忙,早點認清柏林正義面孔後的黑暗真相,不是很好嗎?
六月知道,柏林不會就此悄然退下,他還會來找自己。
那就來吧,反正我也寂寞,而柏林恰好是個還算不錯的玩伴。
至于迦藍,六月想,我所能做的就是幫你離開柏林。這樣也算對得起你。
她的邏輯無疑很奇特。但聽起來似乎也不無道理。
六月沒有發現迦藍的微妙變化。
梁霄編排的舞劇基礎舞步逐漸出臺,各個團員都還沒有定下各自的角色身份和具體臺位,所以大家都斷斷續續的練習一組組的基礎舞步。
一個星期後,舞蹈教室的一角忽然多出了一架半新的鋼琴,但并沒有專業的琴師來彈奏,大多數時候都充作小童的閑時座位。
小童是個妙趣橫生的人,相貌又英俊,在舞團裏頗受歡迎。
他在舞團的地位十分超然,說是梁霄的秘書,但似乎更像梁霄的私人助理。他分管團裏的瑣碎事務,同時還負責照顧梁霄的出入排擋。
小童的工作并不輕松,但他很聰明,總能把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條。看得出來,梁霄很倚重他。
除了六月,團裏并沒有其他人留意到梁霄和小童之間的暧昧不明。
清晨時分,梁霄醒來的時候,小童已經走了,他總是這麽識情知趣,自己近來已漸漸有些離不開他。
梁霄搬到了小紅樓二樓的一間套房來住,她已經決定排完這出“不夜城”就封山退出舞蹈界,然後返回法蘭克福長居。
天亮了,又是一個陰天。梁霄揭開窗簾的一角看了看灰色的天空,又往後坐回躺椅中,面前的桌案上是小童體貼準備下的三明治早餐和盒裝牛奶。
唉,小童。
認識和接受小童全是因為他有她熟悉的背影吧。第一次看見小童的背影,自己幾乎以為見到的是他。
有多少年了?十二年?還是十三年?梁霄揉揉太陽穴,覺得有些疲倦,自己是确确然老了。然而一切都還像昨天發生的那樣清晰真切。
那個孤獨憂傷的背影就像镌刻進了自己的腦海一樣,永遠無法忘卻。
因為他,我再也無法沉靜下來旋轉出那些唯美莊重的古典舞步,我的血管中似乎也感染了他身上才有的暗夜徘徊的氣息,所以選擇了發揮餘地更大的現代舞,想要以此來宣洩內心郁結的巨大渴望。為了他,我才選擇離開國內而遠赴歐洲。
是法蘭克福麽?我一直以為你在法蘭克福啊。為什麽十年來,我再也沒有遇見你?
林迦藍?如果不是上次阿鐘帶團來德國作訪問演出與我會面時提到了這個名字,我還不知道原來我們竟然會這樣擦肩而過。你們去了中國,而我來到德國。
梁霄想着苦笑起來。
嗨梁,我們團有個女生叫林迦藍的,跳舞的身姿真像你,連一些小動作都像。阿鐘說。
迦藍?林迦藍?她永遠不會知道這麽簡單的三個字在我心裏掀起的是如滔天般的巨浪。我幾乎立刻決定回國。
呵呵。梁霄無聲的笑了。當然相像,迦藍原本就是我一手□□出來的學生。
不過真奇怪,她似乎完全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不記得我。也不記得路易。路易難道不是和她在一起麽?而且,迦藍整個人的氣質也都變了。
梁霄軒起了眉,一臉深思。
那時候迦藍才是個小女孩,十二、三歲的樣子,之前斷斷續續練過舞,好像受了什麽刺激,顯得陰郁、內向、暴戾而敏銳,不喜歡陽光,永遠躲在重重簾幕後面,像個黑夜裏的精靈。
路易帶着這個女孩孤獨的在整個歐洲游歷,他們就像一大一小兩個幽靈。
幽靈,呵呵。梁霄苦澀的笑起來,比這更糟糕。我早就猜出來了,路易不是個普通人。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吸血鬼這種族群。
天吶,我是那樣的愛他,甚至願意為他加入吸血鬼的行列。然而,他不要。
記憶的閥門一旦打開,往事就如泉湧般噴薄而出,梁霄索性不再逃避,她慢慢的搖着躺椅回想那半年多的相處時光。
那時候的自己還很年輕,鮮花一般盛開。自己是作為交流學者被邀請至法國某國家着名舞團訪問學習,為期一年。
和路易的初次相遇是在一個雨夜。
那晚的演出非常成功,出了劇院還一直有觀衆要求合影簽名,好不容易從邊門溜出去就看到了一側的陰影中站立了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形。
出于舞者的天性,梁霄在心中暗自贊嘆這樣一副美好的身形如果用來跳舞該有多麽賞心悅目。
然後一擡頭,她就看見了一張風華不似人間的帥氣面容,金褐色的長發下面是兩道如劍般的濃眉,棕褐色的眼瞳裏仿佛蘊涵了深澈的溫柔和感傷,一笑起來,這張容顏就美的似乎聚集了天上所有的星月光輝。
面對這張高貴優雅的臉容,梁霄居然無法拒絕那個溫和低沉聲音提出的荒誕要求。去為他照顧的一個中國小女孩傳授指點舞蹈。
他們住在巴黎遠郊的一座古堡中,路易的家族似乎聲名顯赫,有着源遠流長的貴族血統。
那是一座美麗卻也陰森的古堡,裏面永遠那麽安靜和那麽昏黯,厚厚的暗紅色窗簾似乎永遠垂着,諾大的地方那麽華麗卻也那麽寂寞,甚至連一個仆人都沒有,只有一名叫伊凡的年輕俄國人打點這裏的一切。
路易的身上似乎帶了一半的東方基因,連相貌都流露出東方人特有的秀氣柔和。他總是那麽憂傷,耐心細致的對待那個壞脾氣的小孩。路易注視那個名叫林迦藍的中國小女孩時,眼裏總是充溢了柔情和悲哀。
是什麽時候起發現了路易的身份呢?梁霄搖搖頭,不記得了。
也許很早就發現了吧,種種跡象,他們似乎也沒有刻意隐瞞,自己居然也沒有因此驚惶失措,一切照舊,大多數時候她黃昏後來到古堡帶着迦藍練舞,近午夜時離開。每天可以見路易一次,這就讓她夠幸福了。
然而這樣微小的幸福漸漸不足以彌補她每天沉積下來的對他的相思之苦。
這樣一日複一日的壓抑着自己,因為這根本是一段無望的愛慕,可是心裏原本只是一小簇的火苗卻愈燃愈烈,終于有一天,梁霄的腦中冒出了一個近似瘋狂的念頭。
如果你無法跨入我們的世界,那麽,就請讓我走進你們的領地!
梁霄永遠也不會忘記她對路易說出這句話後,路易象牙般皎潔的臉上出現的表情。
那樣的凄厲、絕望和憤怒。
路易光潔的皮膚上仿佛掀起一道波瀾,他明明站在那裏未動分毫,但梁霄分明感覺到了他全身都在顫栗。
上帝啊,請不要這樣懲罰我!不要這樣考驗我!
路易痛苦的仰起臉喃喃的說,然後回身離去,“你以後不用再來了。”他冷冷的說。
高大華麗的門庭打開,外面是等候着的小小迦藍,路易溫柔的牽起她的小手,梁霄渾身無力的跌坐在地板上,聽見迦藍嬌嫩的聲音,“路易,我們去哪?法蘭克福嗎?噢,我喜歡那個鐘樓……”
他們離開了她,誰也沒有再多看她一眼。
梁霄還以為自己做了場惡夢。可但她第二天、第三天再次來到這座古堡時,已經沒有人應門。
她無力的倒在深院外面的鐵花大門上,上面纏滿了青翠的藤蘿,裏面的甬道上鋪滿落葉,似乎早就被時光冷落了一百年。
偶爾經過的路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着這個沒有生氣的、委靡的中國女郎。是什麽令她年輕美麗的臉龐上挂滿了絕望的淚水?
梁霄從此以後失去了路易和迦藍的蹤跡。那半年多相處在黑暗裏的歲月慢慢幻化成一段影子。
只有路易悲傷皎潔的容顏成為梁霄心靈深處最美也是最深刻的一道烙印。
十年來,梁霄在德國奮力前行,在舞臺上揮汗如雨,在比陽光還刺目的水銀燈柱下舒展騰躍。雖然獲得了愈來愈多獎項、掌聲和贊美,但心底的那一個空洞總也沒法填滿。
除了在各地練舞演出出席各種交流會和頒獎典禮,梁霄大多數的業餘時間都在法蘭克福逗留,她甚至在城裏購置了一層公寓,夜晚的時候花大量的時間穿梭在大街小巷,期待能有奇跡發生,再次看見那個念念不忘的背影。
可一年又一年,真正流年似水,梁霄看着自己鏡中的容顏漸漸愁損,發鬓中已經悄然出現了銀絲,原先妩媚斜飛的眼尾也有了淡淡歲月痕跡,卻始終都沒再見到路易。
她嘆息着嘲笑自己的癡心妄想。
然而該蹉跎也已經蹉跎了,這麽多年來,身邊的男伴倒是從來也沒缺過,梁霄和拜倒在她裙下的諸般名人也常常是報章上人們喜聞樂見的緋色話題。
但他們終究只是過客,梁霄會因為這樣那樣的一些小細節而神思恍惚的與他們糾纏,那道目光、那個握筆輕叩的姿勢、那件白色熟絲的襯衫,呵,統統都是路易的影子。
沒有見到迦藍之前,梁霄就想着,那個暴戾陰郁的小女孩在路易溫柔的照顧下會成長為什麽樣呢?
第一次見到迦藍,梁霄就确信她就是當年的那個小女孩。只是長大了,美了,也變了。有什麽東西似乎被深深的掩藏起來了。
梁霄注視着那張晶瑩秀美的臉龐,那上面早已不見當年的痕跡,沒有一絲陰霾和沉郁,只有溫暖和煦的氣息,像流麗陽光下擡臉微笑的向日葵。
不知怎的,梁霄覺得有些失望。
漸漸探聽到迦藍簡單的經歷和目前的生活狀态,她居然有種竊喜,路易連最心愛的迦藍都抛棄了麽?
還有些可疑的地方,比如,迦藍的記憶似乎出現了斷層,她完全不記得幼年時和路易相處的時光。
不過,這些梁霄都已經不關心了,她保有一絲僥幸的期待,期待路易只是靜靜的游離在她們的目光之外,說不定有一天就會出現在自己面前。即便,他是為迦藍而來的。
至于迦藍,毫無疑問,她是天生為自己的這出“不夜城”而打造的舞者。沒有人比她更适合跳入不夜之城。
不不,她現在的樣子可不符合“不夜城”的氣質。不過不要緊,梁霄想,也許我能幫助她喚醒埋藏已久的黑暗記憶。
梁霄拽了拽身上的睡袍掩住美麗的胸脯,臉上浮現了一朵幾乎是惡意的微笑。
路易,也許我們該來個正式的告別。為什麽不呢?我為你浪費了太多的美好年華,那麽就讓我用這出“不夜城”來和你告別吧。然後我将獨自回到法蘭克福度過餘生。
我所有的青春和活力都已經祭獻給了你,現在,我要退出了。
梁霄嘆息着阖上了眼睛。
迦藍和六月一邊做着暖身運動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迦藍的精神有點差。
最近她晚上常常會出去走走,但總感覺自己被隔離在這座城市的夜色之外,究竟什麽才是不夜之城呢?
迦藍有些沮喪,上次小童來收不夜城的文卷時自己交了白卷,不過還好,梁霄沒有說什麽。
接下來的時間裏,六月偶爾才會陪迦藍夜游一次,大多數時候迦藍都是一個人在黑夜裏游蕩。
有幾次居然都遇到了小葉,兩人已經十分熟悉,迦藍也沒有隐瞞自己有男友的事實,小葉倒也不在意,一副老友記的模樣,于是迦藍放心的和他相處。
柏林的培訓課程快要結束了,所以更忙的無法脫身,迦藍有時一個禮拜也接不到他兩次電話,反正兩人各懷心事,也就沒有再發生口角。
就這樣一下子過去了一個多月,雨季終于也過去了,七、八月份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迦藍卻覺得寒冷。明明在出汗,摸摸掌心卻是一握的冷汗。
唉,我是不是生病了。迦藍恍惚的想。那個神秘的聲音好像忽然失蹤了,可為什麽我總覺得自己的身後有人呢?是幻覺嗎?
“迦藍,”小童的聲音,迦藍轉過臉看見他正站在門口示意自己過去,“梁團長找你,在隔壁小教室。”
糟糕,又是來考問關于不夜之城的議題麽?聽說大多數的團員都被考問過還都挨K了。
迦藍不安的想着換了便鞋拎着自己的舞鞋跟着小童走了出去。
隔壁的小教室其實也不小,平時很少開放,為了區別于大教室大家才都這麽叫。通常這間教室的長窗前都垂着低低的簾幕,看不清楚裏面的情形。
小童在前面輕輕推開了半掩着的門,回頭鼓勵的微笑了一下然後轉身離去。
進去後光線很暗,迦藍在靠門口的雜物櫃前小心翼翼的換好鞋,然後起身看向裏面。
“關上門。”梁霄的聲音傳出來,聽不出什麽情緒。迦藍依言照辦,教室裏益發顯得昏黯起來,邊側靠窗處站立的似乎正是梁霄高挑的身影。
迦藍猶豫着走進了幾步,試探着問,“梁團長,是關于不夜城的議題嗎?對不起,我……”
“迦藍,你走近一點。”梁霄打斷了她的問話,出乎迦藍的意料,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的溫和。
迦藍順從的趨向前去,薄薄的微光中,梁霄慢慢轉過臉來,她招了招手要迦藍再靠近些。
迦藍來到梁霄面前時,梁霄擡起了手輕輕撫摸迦藍梳結挽起的發髻。呵,多麽美好的形體,一如當年的自己。
許久,梁霄才溫柔的說,“迦藍,你真的不記得我了麽?”
清淡的灰色光線下,迦藍注視着面前這張幾乎未染風霜的秀雅面容,心裏忽然湧現了一種熟悉的感覺。
就像連日再一直盤繞心頭的黑暗感覺一樣,迦藍覺得陌生又熟悉。
她凝視着面前的溫和容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長久的好像一整個世紀一樣,然後才暗啞着嗓子說,不,我不記得。
迦藍看見梁霄的眼底迅速掠過一道光影,她忽然笑了。迦藍分不清這笑容背後究竟是安慰還是嘲弄,她迷惑起來,最近常常包圍自己的那股寒意又悄然襲來。
迦藍的掌心漸漸滲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