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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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已經走了好久,事實上六月根本不在意這個男人,想到剛才柏林掩面泣下的模樣,她簡直要駭笑。
整件事中受到傷害最深的無疑是迦藍,六月還記得迦藍站在那裏向自己璨然微笑、搖搖手中蘋果西打的樣子,在昏黯的房間裏就像個天然的發光體一般,那樣美麗而毫不設防的坦誠笑意映亮了整片空間。
還有那個于瞬間變得僵硬的纖細背影,那聲可以将開至荼蘼的紅花催為段段灰燼的嘆息,六月微微蹙起了眉,她有些詫異,為什麽自己會感到心痛,心底那個原本無底的空洞好像被突然填滿,然而底部鋪的是滿滿一束銀針。
而柏林,哼,六月冷冷發出一聲鼻音,柏林原來就配不上迦藍,即便殘缺如自己,也只需俯首便可看清那個輕賤懦弱的靈魂。
六月跳下床,用力吸一口煙,直到那顆顫顫的紅色火星幾乎燒至指尖,才擡起另外一只手直接在掌心熄滅了煙頭。
煙頭接觸到柔嫩的掌心肌膚時發出輕微的“嗤”聲,一股細細的煙絮逸散開,幾乎沒有血色的皮膚被灼熱的火焰炙烤出一個焦黑的傷痕。
好痛呵!
六月緊緊咬住了下唇,然後幸災樂禍似的笑起來,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蕩,格外刺耳。
痛過之後心裏是無比的空虛,那種令人絕望的寂寞感覺又悄然襲來,悶熱的夏夜,六月卻覺得十分寒冷,她無法抑制的思念起那雙普通卻又深邃的明亮眼瞳。
六月嫌惡的一把扯去身上的浴袍,她沖進浴室,玻璃上的水汽早已蒸發彌散,自己赤裸的身形清清楚楚的映射其中。
那是一具年輕颀長的美好軀體,蜜汁流淌般的肌膚,嬌柔跌宕的身段,在清淡的燈光下閃現微微的光華。
可是,它已經不再純潔了,完整無暇的肌體下面更掩藏了一個支離破碎的黑暗靈魂。
六月抓起花灑擰開龍頭,冰冷的水花當頭淋下,接觸到溫暖的皮膚時掀起了一陣波瀾。
我要怎樣才能把這具身體給沖洗幹淨!六月痛苦的閉上眼睛。上帝啊,我不要在黑暗裏徘徊,請賜予我陽光吧!
六月決定不再壓抑自己,她換過衣裳匆匆趕往江邊碼頭的舊廠區。我要去找五哥,我一定要再試一試,否則,就算我死也不會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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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爽的晚風輕輕撥亂六月的發稍,黯淡的夜色中,她的臉色嫣紅,眼瞳格外的明亮。
一仰頭一氣灌下杯中的烈酒,迦藍激烈的嗆咳起來。
四十多度的琥珀色酒液沿着喉嚨一路燒灼下去,一股暖流從胸腔中漸漸擴散延展到四肢百胲,後心是小葉的手掌一下一下輕輕拍打,迦藍慢慢鎮定下來。
迦藍這才發現,站在自己身周的除了小葉和黑牛,另外還有一名面目可親的溫婉女子。清秀安詳的容顏,蘊涵光華的眼瞳,她只是站在那裏默默的、關切的注視着迦藍,全身煥發的沉靜氣質就已經傳遞給旁人以巨大的安全感和可信任感。
“這是青越,我的大嫂。”小葉笑嘻嘻的介紹,“這就是迦藍。”
迦藍隐約有點印象,上次來這裏時似乎聽過這個名字。青越。多美的名字。她努力展開了一個友好的笑容。
青越微笑着點點頭,然後端詳迦藍倉惶失措的神情,略略皺起了眉,“迦藍,你還好嗎?”說着,她伸出手握住了迦藍尚在微微顫栗的手,一種奇妙的安定心神的感覺如同一股若有若無的絲線般從迦藍的掌心細細密密的傳遞過來。
迦藍并沒有看見青越口唇相動,但耳邊卻響起青越溫和柔軟的嗓音,“深呼吸,慢慢放松。聽,多麽美麗安谧的音樂,就如同你此時的心境。”她不由自主的聽從那個聲音小心翼翼的做深呼吸,心裏緊繃的弦也漸漸松弛下來。
多麽明亮的眼瞳呵!那麽清澈而又深邃,好像一望無際的浩瀚星空,裏面仿佛可以容納人間所有悲喜,再深切的傷痛也可以被溺斃其中而換以無比的歡欣。
過了許久,迦藍慢慢睜開了眼睛,卻發現自己已經斜倚在一組沙發中,身上披了薄薄的大毛巾。她一擡臉,就看見身旁坐着的青越,仍然執着自己的手,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迦藍困惑的轉頭看看小葉,小葉笑了,“放心,天還沒亮,你才睡了十分鐘。青越會一點讀心術,剛剛幫你作了一個簡單的催眠放松。是不是好些了?”
迦藍縮回手,掌心猶有青越馨暖的感覺。她怔怔的看着青越溫和的表情,“讀心術?真的可以解讀人的內心麽?可以讀到連她自己都已忘記的信息麽?”
青越輕輕笑起來,“所謂讀心術,其實也是一種催眠術,并不是真的去翻檢對方的心意,只能幫助對方回想已經掩埋或者無形中錯失的信息。”她的語氣俏皮,“我不是科班出身,只是以前在南部游歷時向一位邂逅的異人學了一點皮毛。也就是許多人稱之為的‘巫蠱之術’罷了。”
青越眨了眨眼睛,眼瞳深處似乎有寶光流轉,微微吐露的光華就已經令人為之心神俱顫。
迦藍的心念一動,她幾乎要懇求青越,那麽就幫我解讀那些埋藏在我內心深處的黑暗記憶吧。可話到嘴邊最終還是沒有勇氣說出來,她一想起梁霄惡意的笑容,路易悲恸的語氣,還有萊蒙華麗戲谑的嗓音,以及諸多線索不明的印象碎片,那股想要揭示一切的勇氣就頹然退卻了。
不不,我不要知道真相,如果真相意味着罪惡和不堪!
迦藍面無表情的站立起來,剛剛平靜下來的臉容又起了微妙的變化,她的臉色逐漸發白,在燈光下煥發出象牙般的皎潔光澤。
小葉擔憂的看着漸漸漾起清輝的迦藍,他想要伸手拉住她,指尖接觸到的皮膚卻涼的像冰。
酒吧裏為數不多的客人都開始轉臉看向店堂深處,他們迷惑的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副夢境般的畫面。
青越安詳鎮定的神情也為訝異所代替,她看向吧臺裏面,與滿面于思的黑牛目光相交,彼此的眼底都充溢了吃驚與不安。
空氣中只有肖邦的夜曲汵淙流淌,黑夜中的河流似乎潮汐暗湧,窒息般的張力在密合的空間中悄然浮動。
人們看見,店堂深處的暗影中,那個年輕秀美的姑娘仿若谪堕人間的迷途精靈,在夜的森林中茫然四顧。
迦藍輕盈的走近牆邊懸挂的镖靶,伸手摘下所有的飛镖,在距離镖靶六、七米開外的地方毫無征兆的突然揮手投擲,飛镖如流星趕月般瞬間穿越時空直沒镖身,猩紅色的镖尾密密攢集靶心。
沒有人喝彩,所有的聲音全都郁結在咽喉深處,人們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寒意,仿佛在這溽暑炎夏的夜晚,飲入肺腑的空氣于瞬間都凝固成了一塊透明的冰晶。
好像突然從噩夢中驚醒,迦藍猛地睜大了眼睛,她剛剛還挺拔玉立的身形一下子垮下來。仿佛受到驚吓的小孩,迦藍瑟縮而求援的看向小葉,握住小葉溫暖幹燥而又有力的雙手時,她把臉埋入了小葉的掌心。
所謂真相,不過是一把鋒利的薄刃,專門挑開已經愈合的傷口。如果不是這樣,又何須費心掩埋。既然已經掩埋,那就不要再去觸動。
“我不要知道真相!我不要!不要!”迦藍在心裏任性的喊着,淚水終于悄然滑落。
出乎六月的意料,今晚五哥的俱樂部竟然沒有營業,顯然發生了什麽不尋常的事,據六月所知,五哥的俱樂部開張近五年還從來不曾休息過。
從邊門進去,諾大的倉庫內部靜悄悄的沒有一個客人,連員工都不見蹤影,只有豆芽和幾個五哥跟前的兄弟守着門口向前來的客人致歉解釋請回。理由是歇業盤點,可能要一個禮拜以後才開張。
看見六月,豆芽的臉上浮出一個驚喜的笑容,他友愛的搓搓六月的短發,輕聲說,“六月,你來的正好,五哥心情不好,你去開解開解他。”
六月本來想耍酷擺個架子,看到兄弟們個個臉上都挂着心神不寧的表情,就知道五哥現在的狀态一定很糟。
五哥對手下一向寬厚,在這裏工作的員工從調酒師、服務生、DJ、伴舞還有一幹林林總總的內務、保安等等,大家都把五哥視作兄長。
六月也一樣受到五哥的體貼與關愛,只不過這些并不是她想要的,而她想要的五哥不能或者說不願意給予,所以才會心生怨怼吧。
但是,我真的恨五哥嗎?六月常常這樣問自己。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不不,不恨,因為得不到,所以格外渴望。即便将來有一天我真的不再愛他,愛的反面也不是恨。
愛的反面只是不愛。只是漠不關心。
五哥仰靠在沙發上,面前的案幾上已經堆滿喝空的酒瓶,身旁是剛剛叫人搬來的整箱香槟。
五哥,少喝一點酒。
五哥,多保重。
是,五哥。
好的,五哥。
五哥。
他輕輕笑出聲來。人人都叫我五哥。誰都對我那麽恭敬。沒有人敢對我說出一個不斯文的字。
我是誰?我是高高在上的五哥。
那麽,誰是簡明呢?難道不也是我嗎?為什麽同樣是我,被喚作簡明的時候就要忍氣吞聲、飽受屈辱?甚至保護不了自己年近半百的母親。
媽媽。
那麽溫柔善良纖弱的女子,只是因為愛錯了男人,就要一輩子背負沉重的十字架嗎?
而自己的父親,那個地位顯赫而“博愛”的男人,卻恣意的享受身邊一個又一個女人的愛慕而無需承擔她們的痛苦。
我只不過是他流落在外的五個孩子中的一個,如果要算上正室的那兩個,那我豈不要成為“七哥”?是!因為我夠強勢,所以才格外得到他的歡心,他不是常說所有的孩子中最像他的就是我嗎?可那又怎樣,不管我有多麽出色,我永遠都是見不得光的暗地裏的“野孩子”!
給我最好的教育,最豐富的物質享受,最大的特權優勢,也給了我最黑暗的記憶。
五哥嘆息着灌下一口酒。
可憐的媽媽!最後選擇這樣一種方式告別人間也是需要勇氣的吧。
可是,你有勇氣去死,看着自己殷紅的血液流淌着湮沒視野中的空白,為什麽當年沒有勇氣帶着孩子離開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已經熬到了今天,我們不再是當年身無長物、只能寄人籬下的弱勢母子,我早已可以脫離暧昧不明的父蔭獨當一面。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還選擇了這麽慘烈的方式離去!
五哥暴怒的擲出手中細長的香槟杯,一聲脆響,撒開一片細碎晶光。
順着面前逐漸接近清晰的影子向上看去,五哥看見了六月如花般盛開的豐美容顏,那一雙翦水清瞳流露出仿佛母親般的脆弱眼神。
啊……五哥無聲的喊着,顫抖着伸出雙臂,一個溫暖柔軟的身體投入胸懷,他環緊臂膀幾乎要将六月勒進自己的體內。
五哥阖起雙目,他詫異的發現,三十年來,自己第一次流下了眼淚。
淚水滴落嘴角,味道是一片鹹苦。
第二天,梁霄發現迦藍和六月都沒有出現,她敏感的覺察到一絲異常的況味。
不要緊,你們已經來到我的不夜城,就不可能再輕松的全身而退。
梁霄要小童通知所有團員,下午暫停練舞,會向大家宣布部分“不夜城”的腳本設定。
不夜城是被遺忘于所有神祗和世人記憶之外的一座城池。
這裏的居民由被放逐的天神、被驅趕的惡魔、被抛棄的吸血鬼和被詛咒的凡人構成。
經過了歲月的洗刷和時光的打磨,所有的居民才恐懼的發現,他們都被遺忘了。
沒有對與錯的界定,沒有善與惡的獎懲,沒有貶谪也沒有舉升,沒有感念也沒有救贖,沒有道德倫理,沒有法律制度,甚至沒有白天和黑夜之分,什麽都沒有,有的只是無盡的空虛和頹戚。
原本各按其類的族群發現根本沒有規則可循,于是全都驚惶失措。
大家發現,所有人都站在一樣空泛虛無的時間邊緣。
讓你們失去所有的寄托和希望,這就是天庭、人間、地獄都一樣的最大的懲罰!
當所有的秩序都失去意義時,事物便又回複到最初的混沌狀态,但文明的痕跡不會就此消弭。
被放逐的神祗首先找回屬于自己的職責,開始新一輪的規則界定,他們企圖用這樣的方式來獲取天庭的認可和諒解。
出于天性,惡魔也開始作祟其間,致力于罪惡以誘惑世人來抵抗神祗們的救贖行為。
獲得永生而喪失靈魂的吸血鬼們游離在城市之中,除了陽光和烈火,沒有更多的具象律定可以束縛和誘導他們荒誕的視野。他們其實是異化了的凡人。
凡人是最迷失的族群,他們在善惡之間徘徊,在超脫和沉淪之間猶疑,一面渴望驅散黑暗的陽光,一面又妄想利用黑暗來掩蓋自己自私膨脹的野心。
困頓不堪的掙紮中,不夜城裏的居民逐漸形成了神祗與惡魔對峙、吸血鬼與凡人糾纏的僵持局面。
團員們目瞪口呆的聽梁霄用一種毫無感情色彩的音調介紹舞劇的腳本設定,很顯然,這樣的內容設定已經完全超出了大家的相像能力之外。
梁霄不滿的環視所有年輕美好卻又迷惘的臉孔。一群頭腦空白只會跳舞的機器!她擰起了眉,淡淡的宣布團會結束。
大家都沒動,梁霄有點不耐煩的用筆敲了敲文件夾,轉身要走。
“對不起,梁團長,我想這個設定并不完整是嗎?那麽,以後呢?”終于有個團員鼓足勇氣問出聲來,然後是一片低低的附和交談。
“很好,我以為你們中間沒有人會有疑問。”梁霄的臉上浮現一個嘲弄的笑意,她轉過臉來,看到提問的是團裏年紀最長的紀喆,一個舞技娴熟、爆發力十足的清俊男舞者。
一邊是維持秩序、想把不夜城領上正途的神祗;一邊是破壞綱常、想把不夜城推至萬劫不複的惡魔。
空自擁有永生而沒有靈魂的吸血鬼與沒有永生但擁有靈魂的凡人,在探詢和建立新的世界觀與價值觀的混亂交戰中彼此排斥又彼此渴求,成為諸般神魔之間衡量勝負的砝碼。
在撕裂身心的戰役中,有的吸血鬼和凡人抵禦不了兩邊的角鬥,選擇了逃避和沉淪;有的則達成了奇妙的默契,發現彼此靠近和付出時獲取的那種充實和圓滿是從來也不曾體驗過的美好感覺。
終于有一天,所有争鬥、怨恨、逃避或依偎的族群忽然發現,他們所有的居民連同這座不夜的城池其實只是天庭、人間、地獄三大結界用于打賭的籌碼。
這樣惘顧失措的人生只是用來驗證先天賦予的秉性與後天覺醒的開悟之間,究竟什麽會最終取得勝利的一段充滿變數的試驗。
揭開真相後,憤怒的情緒彌漫湮沒了整座不夜城。
本來已經初步建立的社會秩序轟然崩潰,神祗們忘記了善良的意願和光明的追求,惡魔們也因為被愚弄之後的狂怒而撕下最後的僞善面具。失落的吸血鬼和弱小的凡人身不由己的卷入了更深徹的絕望中。
這樣濃郁的悲憤情緒在天地之間蔓延,逐漸波及到所有的城池,甚至連天庭和地獄都遍布末世般的哀傷。
三大結界的執掌者開始恐慌,他們無法繼續控制原本各自雖有交涉卻大致相安無事的轄區,眼看所有的文化沉積和物質建樹都要毀于一旦。
敘述到最後,梁霄微微仰起了頭,雙目阖起,語氣輕柔,似乎已經完全沉醉在自己的語聲中。所有的團員也都有種恍若夢中般的缥缈感覺,臉上都出現了一種沉溺的神情。
梁霄突然收了聲,團員們靜靜的摒息以待,她卻只是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最後到底應該是一個怎樣的結局,我還不知道。”
她的目光掠過所有團員的頭頂投向不知名的遠方,幾乎自語似的說,“是啊,最後的結局我們誰也不知道。但是,總會有結局的不是嗎?”
團員們不知所措的面面相觑,梁霄卻已經不再回答他們的任何問題,匆匆離去前她交待了一句,“你們先加緊練習已經派發的基礎舞步,腳本設定屆時小童會整理出來發給你們。”
說罷,梁霄離開了教室,留下大段不着邊際的空白,令所有團員都陷入了沉默。
結局!
這麽多年來,我也一直在期待一個結局。
會由誰來決定這個結局呢?
梁霄感喟的想,無論結局如何,都已經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已經失去了最美的年華,而在我最美的時候,你卻沒有留在我身邊。
所以,不夜城的結局,已經與我無關。
想着,梁霄的嘴邊挂起一絲蒼涼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