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3
迦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睜開雙眼時思維還停留在夢中。
那不是一個愉快的夢,雖然甫一睜眼立刻忘記了大半的情節,迦藍猶自記得一些畫面碎片。
比如低低垂下的暗紅色簾幕,璀璨搖曳的枝形水晶吊燈,長長的水面般清冷的大理石甬道,面目模糊的巨型人像油畫,還有大圓形噴水池中鋪着青苔的石頭雕像在月光下泛起淡淡的波光。
這是什麽地方呢?迦藍苦苦思索那些帶有濃郁中世紀宮廷風格的場景,那麽華麗卻又那麽冷清,即使在夢中亦能強烈的感受到其間彌散的深深寂寞。
迦藍再次阖上眼睛用力搖搖頭然後才又睜開雙眼,環顧四周,她發現自己居然已經置身自己卧室的床上。昨晚發生的事情點點滴滴開始回到腦中,從六月的房間到建築工地到小紅樓再到翡翠海岸,樁樁件件都清晰的再現眼前,至于最後是怎麽回來的,卻已經沒什麽印象。
抓起床頭的SNOOPY鬧鐘一看時間,迦藍幾乎沒慘叫一聲,這下就不是遲到的問題了,根本就是跷班嘛!
忽然想起昨晚在小紅樓撞見的旖旎景象,還有梁霄惡意的無聲喊話,迦藍只覺得洩氣,自從初見梁霄的那個夜晚開始,她的生活、工作就陷入了一片窘迫,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命定,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已經脫離以往規矩運行的軌道,失控在自己的掌握之外。
現在回想起來,梁霄對自己的态度和一度說過的話語其實都已經透露出太多含糊不清卻又毫不掩飾的暗喻線索,迦藍開始懷疑,這林林總總許多的怪事根本就是串連成一線的相同背景在作祟。
可是,撥開所有謎團後的真相會以怎樣的面目出現在自己眼前呢?
迦藍細細檢閱記事以來的記憶,表面上似乎很圓滿,并沒有突兀破綻。除了十一歲至十四歲之間,因為父母意外逝世給幼小的心靈太大的打擊,一度關閉了與外界交流的心扉,接受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心理輔導,在療養院裏頗住了些時日,而那些記憶也簡陋的乏善可陳,其餘的閱歷過程和一般年輕人沒有太大區別。
那麽,問題會不會就出現在那三年餘痛苦而又模糊的心靈修複期記憶呢?
迦藍覺得頭痛萬分,現狀太過混亂,頭緒又無從理起,她簡直不知道先該煩惱哪一件?是探尋奇怪的靈異碎片?追問梁霄的暧昧意指?還是處理柏林的背叛行為?
柏林。呵,柏林!
想起這個名字,迦藍的心就立刻揪起,痛的幾乎落下淚來。她是那樣全心全意的相信他,相信自己和他的未來。還有六月,她幾乎已經視為手足姐妹的朋友。他們就這樣毫不留情的、狠狠的捅了她一刀。
而她對他們絲毫不曾設防,這才是真正猝不及防的致命傷啊!
想起這些,迦藍幾乎沒有勇氣推開房門走出去,她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同住的六月,如果柏林也在,她更加不知道該以什麽表情和心情去應對。
明明自己是最無辜的受傷害者,為什麽還會這麽怯懦和心虛?迦藍想自嘲的笑笑,可臉上的肌肉和神經似乎已經失去的作用,不不,根本就失去了表情,好像臉已經凝固成了面具,徒具容顏,而不會變化。
原來人最難過的時候,不會哭泣也不會發怒,只會失魂落魄,茫然的失去表達情緒的能力。迦藍悲哀的想。
可是,我總不能在房間裏躲一輩子啊。迦藍轉頭注視着窗簾縫隙中斜斜映入的陽光中翳翳翻飛的紛亂微塵,好像沒有頭緒的芸芸衆生跌跌撞撞的在人生的漫漫旅程中錯綜切磋一樣。既然躲不過,那就順其自然的面對吧。
迦藍輕輕嘆了口氣,強打精神起身梳洗更衣,然後深吸一口氣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六月的房門開着,裏面沒人,迦藍順樓梯下來,很意外的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見阖目安睡的小葉,看來昨晚是小葉送自己回來,之後就沒有離開,也許守護自己很久,到自己熟睡才在樓下沙發憩着了。
迦藍沒有喚醒小葉,她找了一圈,沒看見六月,不知怎的反而覺得松了口氣。至于柏林,唉,不見也罷。
重新回到客廳,迦藍注視着小葉安睡的容顏,不由又想起昨晚見到的路易。我以前認識路易麽?應該認識吧?有幾次看見小葉時心裏都會有一種強烈的不安情緒,就是因為他令我想起路易麽?一定是的。那麽,路易是誰?我和他,還有那個萊蒙,又有什麽關系呢?梁霄似乎也提起過路易,天吶,她又是以什麽樣的身份出現在怎樣的背景中呢?
迦藍的頭又劇烈疼痛起來,額角的血管暴突跳躍,她緊緊咬住了下唇伸手按住了太陽穴。
小葉的睡顏也并不安詳,如劍般英挺的濃眉微微蹙起,嘴角緊抿,臉上流露出郁結難消的憂傷情緒,有時還會微微轉側嘆息。
在夢中,你想起了什麽?是失去的親人麽?還是以往曲折辛苦的灰色生涯中留下的陰影暗傷?迦藍默默的看着小葉,盡管和自己在一起時的小葉大多數時候都那麽體貼風趣俏皮,可她依舊能夠感受到他不經意中常常會流露出的滄桑和無奈。
年輕聰敏的小葉,在他自己的領域內也算出類拔萃,而且早已功成身退,可還是有不能輕易釋懷的往事吧。
人的一生中會受多少次傷,這是誰都無法預料和回避的吧。那麽,每個傷口的愈合時間可不可以由自己來掌握呢?
雖說時間大神會摧毀哪怕最深刻的創傷,可是等待的過程每一秒都漫長的像一輩子。就算最後終于可以擺脫傷痛,可捱了無數個一輩子的痛苦歷程已經磨損了原本最單純清亮的靈魂,以後再美也都帶了幾分滄桑,早已失去了最初的那份純粹的熱情與天真。
迦藍的淚水悄悄滑落。再見了,柏林。再見了,我純美無暇的青春。她在心裏無聲的念出了告別的話語。
看着迦藍輾轉反側的終于入眠,小葉才輕輕了、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迦藍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平時的她看起來那麽清朗單純,但有時候又顯得那麽神秘莫測。好幾次,小葉都訝異的以為眼前的迦藍是個與迦藍一樣相貌卻有着完全不同個性的陌生女子。
那是怎樣的一種個性呢?小葉溫柔而擔憂的注視着迦藍蒼白的面容,如紙般薄脆的皮膚上那點殷紅的眼淚微微跳動,有種心碎的、倉皇失措的美。
安詳恬靜的迦藍,璨然而笑的迦藍,仿佛流麗陽光下盛開而樂觀曠達的向日葵。
陰郁暴怒的迦藍,凄惶無助的迦藍,好像清淡月色下纖柔而不堪負重的鳶尾花。
拉上窗簾,設定好空調,為迦藍蓋上一副大毛巾,小葉小心的離開房間下了樓,想了想不放心迦藍獨自在家,于是靜靜的在客廳沙發坐下。
已近淩晨,幹脆等天亮再走吧。小葉想着,倦意陣陣襲來,終于斜靠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進入夢境的時候,小葉的意識還餘有幾分清醒,他在朦胧中無奈的想,為什麽,又來到這樣一個夢境呢?
穿越長長的時間隧道,小葉又來到十二歲生日那天全家聚首的餐廳。
黯黯的餐廳一角,店員特意熄了燈光,漂亮的蛋糕上燃起十一支細細的螺旋形彩色蠟燭,小小葉夕用力鼓足一口氣吹熄了所有的火苗,充滿愛意的歡呼聲和掌聲中,燈光亮起,小葉看見英俊的父親和美麗的母親都是一臉的寵溺笑顏。
我們的小葉許了什麽願望?
我要每天都過生日!小葉響亮的回答,和許多幸福的孩子一樣,聲音裏充溢了太多得寵驕子的天真和頑劣。
是啊,十二歲以前的小葉本來就是個再尋常不過的聰敏男童,父親是海外歸國的二代華僑,擔任某大型文化傳播經理公司的高級主管,母親是家庭主婦,家境殷實,小葉對于生活的理解僅僅停留在上學放學看卡通玩電動的認識上,人間疾苦與他根本毫無關系。
如果不是因為那件至今未解的西洋古董陶瓷失竊事件,小葉的一生軌跡可能就會如同許多家世清白、天資聰穎的年輕人一樣,父慈母賢、一家和美,而他也會按部就班的受教育、工作、戀愛、結婚、生子……
可就是因為那年父親經手的一樁西洋古董陶瓷華夏巡展,臨結束的前一天晚上發生密室失竊案,丢了幾件最名貴的展品,調查了許久也沒有頭緒,現場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線索,最後大家懷疑這根本是一次監守自盜,目光全部投諸在小葉父親身上。
雖然沒有具體證據,父親迫于壓力卻也只能引咎辭職,而且也沒法再在原來的行業混下去,郁郁不得志半年後染上了酗酒的惡習,一日買醉後歸家途中遭遇車禍,肇事車輛逃逸,父親陷入深度昏迷,拖了足足兩個月,在家裏耗盡所有積蓄後撒手西去。
母親性情原本柔弱,父親酗酒期間就已經患上嚴重的神經衰弱和抑郁症,父親車禍昏迷期間也差不多完全崩潰,料理家庭的重擔幾乎全部落在小葉的稚齡弱肩。
經歷了這麽跌宕突發的變故,小葉迅速成長起來,十二歲的少年已經懂事的令人瞠目,不僅要寬慰母親,同時還要照顧父親,同時應付閑雜事務,還要盡量保持學業。
饒是如此,小葉的努力還是無法挽回父親的生命和母親生活下去的勇氣。父親去世一個月之後,母親終于受不了打擊吞下了整瓶安定,小葉真正成了孤兒。
其實國內也不是沒有親友,以往家境殷實的時候往來也頗為密切,父親失意之後,卻都漸漸音訊寥然,所謂人情冷暖,小葉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嘗到其間滋味。
父母雙亡,親友們統統不願接手照顧未成年的小葉,家裏資産也已經全部用罄,連房産都被銀行沒收充抵未繳清的借貸,折下來的差價被不良親戚私挪,小葉一介孩童根本無力争取。
小葉不願意被政府送入福利機構,開始了與從前養尊處優生活完全不同的流浪生涯,流落街頭近一個月,如果不是恰好遇見過路的黑牛,大概已經被三教九流的黑暗幫派脅迫成為偷竊搶劫的同夥案犯。
小葉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十三歲生日前夕的夜晚,自己被幾個小流氓按住逼着他切斷尾指為盟加入所謂“九指幫”,無論他如何掙紮都無法擺脫身上的重重束縛,那柄閃着寒光的匕首漸漸逼近,小葉記得那彎冷冷的刀鋒上映出的自己絕望無助的眼瞳。
是正好經過的黑牛,仿佛天降的黑色神兵,揮手間撂倒所有歹徒,然後俯身用力抱起小葉離去。躺在那個溫暖寬厚的胸膛中,一聲聲強勁規則的心跳聲至今猶在耳邊。
虛弱的小葉再次醒來的時候,睜開眼睛就看見了兩張深思而關切的面容,一個是黑牛,一個是洛陽。從此以後他們成為小葉的兄長、師傅、也是夥伴。
雖然洛陽和黑牛給了小葉比以往更豐厚的物質生活、更優越的教育條件以及絲毫也不遜于父母的細致關愛,後來出現的青越也幾乎充當了母親的角色,小葉此後的人生雖然充滿變數卻也豐富充實、滿載溫暖,但小葉已經不複當年的天真少年。
雖只短短的一年,突如其來的磨難磨損的不僅是小葉的豐美生活,更磨砺了小葉稚嫩單純的心靈。
十三歲的小葉,就已經沉靜懂事的像個大人了。
小葉常常能感覺到黑牛、洛陽和青越投諸在自己身上的錯雜糅合了太多心疼歉疚的目光,他卻只是滿不在乎的笑笑,做這一行固然是為了幫黑牛和洛陽的忙,又何嘗不是報答他們對自己形同父兄般的恩情。
其實做什麽不一樣呢?不過是謀生的手段罷了。如果有捷徑可以獲取更好的生活,還可以幫助自己的親人朋友,同時說不定也于社會有一定的益處,那也無甚不可。
他們早已達成了默契,竊取商業資料的行為必須遵循某種無形的原則,那就是不致人死地、執行對象有不良商業記錄、具備直接或間接社會公德意義、決不損害國家利益。
也正是因為這樣,八年的灰色生涯有驚而無險,終于沒有留下不可彌補的痛腳而得以順利退休,同時贏得行內的無雙口碑。
可是,有着那麽豐富的經歷,小葉卻還是感覺無比空虛。
心底仿佛裂開一個無底的深洞,再充裕的物質、再绮麗的豔遇,哪怕是黑牛他們幾同親人的濃烈感情,都沒法填滿這個深深的空洞。
小葉覺得非常寂寞。那是一種穿越歲月的寂寞,好像萬古寒冰一樣,最明麗的陽光也無法将其融化。直到遇見了迦藍。
初次見到迦藍,小葉就有一種撼動心神的感覺,他敏感的察覺到這個看似陽光般流麗的女生,身上常常有一種不經意的彷徨失措,好像黑夜裏走失的精靈,回首時不見了前塵歸途。
小葉常常會以為,迦藍和自己一樣,是迷失在時間邊緣的孤單靈魂。
所以才會那麽毫不猶豫的作了決定吧。
沒有更多的思考,無需理性的判斷,只是聽從自己的內心罷了。
唉,迦藍。
小葉在夢中看到自己十一歲時天真無邪的模樣。
這麽多年來,這個夢陪伴着小葉成長,無論他怎樣努力的去忘記幸福的幾近凄涼的童年,卻怎麽也擺脫不了這個如今看來透出的蒼涼意味遠遠勝過美好感念的夢境。
而且每次沉浸其中時,小葉另外一半清醒的意識都會明白的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夢,所以也無法完全沉溺。
這樣半夢半醒的狀态成為小葉成長歲月中最大的精神折磨。
無法享受美好的回憶,也無力拒絕痛苦的回味。
既成的傷口因此被時時檢閱,不能安然愈合。小葉表面上看起來總是笑嘻嘻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可眼底的憂傷卻也從來不曾散去。
許多時候,滿臉的歡顏不過是拒絕旁人探詢的铠甲。
許多時候,善意的探詢其實也是一把割開創傷的無形薄刃。
所以,面對小葉對往事絕口不提的态度,黑牛他們也不敢輕易涉及相關話題。
人們對于自己和他人的創傷其實都是無能為力,所能做的也不過是靜靜的等待,寄期望于流年似水,即使不能療傷,也能揚起時間的灰燼掩埋所有痛楚的痕跡。
和以往一樣,在無邊無際的辛酸悲戚中看着小小葉夕度過了幸福洋溢的十一歲生日,小葉嘆息着醒來。
他是多麽希望自己可以永遠停留在那個只有歡樂、沒有悲傷的幸福時刻,就算只是做夢,只要沒有雜念的沉溺其中享有那片刻的歡愉,哪怕一次就好。
可是,他做不到。
他只能無助的悄立在夢境與現實之間,任由那一幕良辰美景如薄刃般無聲的一次又一次揭開創口,真切的感受那份頹然而至的錐心刺骨之痛。
醒了以後,心裏是滿滿的失落和空虛。
小葉終于睜開了雙眼,他看到迦藍愁損的容顏和清亮的眼瞳。
午後的夏日陽光穿過寬大的窗沿斜斜的映入迦藍的眼瞳深處,她的目光似乎已經穿過小葉的身體投向不知名的遠方。
小葉覺得迦藍的眼神是那麽的熟悉,他忽然想起來了,那不正是自己極力掩飾的情緒麽?
無邊無際的空虛、憂傷和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