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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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入夜時分,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小葉焦慮關切的面容,迦藍一下子站立起身,動作太猛,但覺眼前發黑、耳邊轟響。
“迦藍,”小葉急忙伸手去挽,卻被迦藍一掌擊開,“是我,小葉。迦藍?你看到了什麽?你想起來了嗎?”小葉忽然想起那個和自己長相酷似的男子,是因為路易吧,就是迦藍剛才頻頻提及的路易吧。
青越也已經聞聲而來,她溫柔的攬住迦藍,細細安慰,“迦藍,放松,不要緊張。你已經清醒了是不是?也已經找到了你要的答案。也許很詭異,也有不愉快,但是你瞧,你現在很好,很安全。好嗎?好嗎?”
迦藍喘息着漸漸平靜下來,取代驚懼的是無奈和悲哀的表情,那樣彷徨失措、流離失所的孤單眼神令小葉心痛萬分,他終于忍不住趨向前去,重重的将迦藍擁入了懷中,下巴用力抵住迦藍的額角,那裏有一根淡藍色的血管微微突起彈跳,小葉覺得那就像把重錘,一下又一下的砸下,全部都落在自己的心口,鈍鈍的疼痛幾乎牽扯了全身的神經。
“迦藍,我是葉夕,不是路易,你知道的是不是?”小葉低低的說,“不要怕,有我在,嗯?”
青越并不明白小葉話中的意思,但小葉對迦藍的缱绻深情是任誰都看得出的,她微微抿嘴一笑。
迦藍遲疑了一下,終于緩緩的伸手攬住了小葉的肩背。
多麽溫暖有力的懷抱,那時候,路易也常常這樣擁住我,可是無論那個擁抱是多麽的用力,卻總是那麽寒冷而充滿憂傷。
迦藍的眼瞳中漸漸蓄滿了淚水,她隐隐約約的覺得,也許不要再追究父母的真正死因才是明智的選擇,那一剎那,迦藍幾乎已經決定要放棄尋找心底失缺的關鍵所在了。
可是,迦藍不知道,真相的風暴要來臨時,根本無人可以抵擋,而那一刻其實已經距離她那麽近,近的來不及回避,也無從逃遁。
小葉送迦藍回到家門口時已經時近午夜,開門進去之前,迦藍轉向小葉,她默默的注視着面前這個似乎穿越了時空隧道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既親密又陌生的年輕男子,心裏只覺得百味雜陳。
迦藍想說些什麽,但終于什麽都沒說,喉嚨口好像堵了一塊堅硬的巨石,小葉的眼瞳中又好像有潺潺不絕的河流蜿蜒綿長,漸漸湮沒她的身心,令她幾乎窒息。
在小葉略帶憂傷的悄然注視下,迦藍頹然轉身,開門進去迅速反手阖上了大門。
“迦藍!”甫一進門,就傳來六月的呼聲,聲音有些顫抖,滿載着不安,迦藍一轉臉就看見六月倚着邊桌而立,手裏緊緊攥着無線聽筒,臉色雪白,神情惶恐。
“怎麽啦?六月,你不舒服麽?發生什麽事?”迦藍也緊張起來,渾然忘卻自身的疲倦和心事,迎過去一把握住六月冰冷的雙手。
“你去了哪裏?為什麽不開手機呢?柏林,柏林出事了,他的爸媽一直打電話來找你,可是……”六月幾乎語無倫次的敘述着,電話鈴聲忽然大作,她立刻按下通話鍵、舉起聽筒,“喂”了一聲馬上就将聽筒遞給了迦藍,“姜伯母,快……”
“姜伯母你好,我是迦藍,柏林怎麽……”不等迦藍說完,那邊已經傳來姜母幾近歇斯底裏的哭叫聲,好不容易聽清楚,迦藍也臉色大變,慌亂間忙不疊的安撫着回答,“好,好,我馬上就去,馬上!”
來不及說什麽,迦藍已經打開大門沖了出去,六月怔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小葉還沒有離開,正靠着那輛半舊的越野車在抽煙,想着迦藍适才的表情,但覺感傷和無奈。然後,就看見迦藍飛快的沖了出來,後面是同樣神色慌亂的六月,他一把截住了迦藍問,“怎麽回事?你要去哪裏?”
“機場,我要去機場,柏林工作的機場……”迦藍邊說邊試圖掙脫小葉的掌握,卻被小葉用力壓住,她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暴戾抑郁的神情。
“好好,迦藍,別急,我馬上帶你去,上車,六月,你也上來。”小葉不敢再刺激迦藍,安撫着慢慢松開手,大家上車後,小葉發動車身,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尖利的聲響,仿佛夜行的野獸般很快馳入濃濁的夜色中。
路易靜靜的伫立在窗前,看着小葉的車消失在夜色中,許久都不曾轉過身來。
萊蒙懶洋洋的聲音傳來,“怎麽?你不再跟着她了,嗯?守護神路易?”然後爆發出一陣輕佻的大笑。
路易緩緩的離開窗前,走到遠離書桌臺燈的房間另一頭,他的面容隐沒在昏黯的陰影中,看不清楚表情,高大苗挺的身形卻不可掩飾的流露出濃郁的孤獨和悲傷。
“不需要了,萊蒙,她不再需要我了。”對于萊蒙的諷刺,路易居然沒有生氣,只是微微的嘆息道,“你說的對,如果我不放了她,她遲早會被我送到地獄中去。現在,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萊蒙也收斂起了笑容,很認真的側首想了想,“路易,我們回歐洲好嗎?我是說,我們倆,還有我們的新夥伴,伊凡,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好嗎?”他的語聲中有一種不尋常的溫柔意味。
路易沒有擡頭,只是自語似的回答,“是,我真的該離開了。”
不知為何,伊凡覺得心頭掀起了一道波瀾,他從路易的聲音中聽出了巨大的、幾乎遮蔽天空的決絕和蒼涼。
迦藍頭痛欲裂,從什麽時候起,自己的生活會變得這麽一團糟?
相戀九年的愛人背叛自己,同居的女友是同謀;一直堅信不移的記憶也欺騙自己,新結識的朋友居然有最熟悉的模樣;誠意尊崇的前輩居然早就是自己舞蹈生涯的點金石;父母去世的真相比已知的根本要殘酷許多而且密布疑雲……
一樁樁一件件,這幾個月來的變故和沖擊實在已經超過迦藍可以承受的極限,她覺得喘不過氣來,卻又無法卸去這些沉重的負荷。
我怎麽可以堅持到現在?為什麽還沒有崩潰?還有多少的意外在等着我去揭示和面對?
迦藍阖上了雙眼,耳邊是姜母凄厲的尖叫和哭聲。
迦藍,柏林的事我們都知道了。對,是他糊塗,對不起你,所以我們兩個老人也一直沒臉來找你。可是,再怎麽說,你們也相處了那麽多年,就算我求求你,好不好,幫幫柏林……
柏林已經有幾天沒回家了,也沒上班,那天他一定要去找你,然後就再也沒回來,今天他們同事打電話來說柏林在機場辦公大樓頂上,誰勸也不下來……
迦藍,好孩子,求你來看看柏林,柏林他瘋了,我怕他跳下去……不求你原諒他,只求你來勸勸他,求求你……
一路上,小葉默不作聲的專心開車,駕駛座一旁的車窗敞着,疾風撲面,耳邊是呼呼的風聲,他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但卻知道此刻的迦藍精神已經緊繃到了極處,暗夜裏,她的面容又煥發出那種詭異的、皎潔若象牙般的淡淡清輝,黑色的長發時時揚起,眼瞳沉沉,漠然的表情下面掩藏的是跌宕起伏的動蕩情緒。
機場辦公大樓是一幢灰色的半舊建築,共十五層,迦藍到的時候,下面的空地已經圍了不少人,除了幾個值夜的機場保安和臨時趕來的機場領導和柏林在調度室關系較好的同事,其餘就是接獲報警趕來的警察,下面已經張開了應急救援的空氣墊,幾輛警車上的車燈不斷閃爍着,好像一道一道尖利的波光穿透了氤氲的黑夜。
迦藍一擡頭,就看到樓頂隐約的影子,并不真切,但依稀可辯是柏林的身形,不知所措的踞立在樓頂邊側。
這是一個陰天的夜晚,天空布滿濃密的雲層,沒有星光也沒有月光,但在這座不夜之城裏,都市的光害已經注定了城裏的居民再也不能擁有真正的黑夜。
迦藍仰起臉看向樓頂,天空那麽高卻又那麽近,多麽奇妙的感覺啊!好像一整幅的蒼茫天空都要迎面撲下,她覺得微微暈眩,記憶中,還是幼年父母俱在的時候,常常抱了自己登上尚未建成的大廈,俯瞰天下,一覽衆生,現在想來,簡直就像夢境,恍若隔世的夢境。
小葉已經過去與警察交涉說明,然後回來執起迦藍的手,“真的要上去嗎?可以嗎?”
迦藍的臉色煞白,但還是鎮定的點了點頭,六月低低的說,“我也一起上去。”
進入辦公大廈,由保安引導着,他們搭電梯直達頂樓,然後從消防通道繞過去,沿着一道窄窄的扶梯上了樓頂。
推開虛掩的鐵門,迦藍深吸一口氣走了出去,不遠處的平臺上已經站立了幾個人,是柏林的同事和父母。
迦藍強自鎮定心神,安慰着驚惶哭泣的姜伯母,一邊慢慢的穿過人群走過去,在離樓頂邊緣不遠的地方,她看見了柏林。
柏林頹戚的在距離大樓邊側不到兩米的地方來回踱步,神色迷茫而不安,嘴裏念念有詞,比起以前那個幹淨英俊的年輕男子,此刻的柏林看起來就像一匹受驚的困獸。
“柏林,你在作甚麽呢?我們都不是孩子了,為什麽這麽任性呢?”迦藍疲倦而又溫柔的說,他曾經是她一心一意愛的人呵。
樓頂的風那麽大,撕扯着迦藍的長發,皎潔憂傷的臉容益發像一朵清麗的鳶尾花,她纖細的身形似乎已經揉入了暧昧不明的夜色中。
柏林呆呆的注視着迦藍,木然的眼瞳動了一下,“迦藍,迦藍,你不怪我?你真的不怪我?”他忽然看到迦藍身後的小葉,臉上的表情又扭曲起來,銳聲尖叫,“你!你是誰!你是魔鬼!你來幫迦藍懲罰我!是你!是你!”
小葉明白,柏林指的其實是路易,他苦笑起來,溫和而嚴厲的說,“姜柏林,你是個男人,就該像個男人!不要像個孩子一樣懦弱無知!如果有魔鬼,那一定是你自己的心魔!”
柏林的目光又調轉到六月身上,他迷惑的眯起了眼睛,“六月,六月你也是來怪我的對不對?我真是個傻瓜!笨蛋!我,我怎麽會這麽失敗……”他驀的跌坐下去,捂住臉痛哭起來。
迦藍慢慢走了過去,在柏林面前蹲下,輕輕的拍打他的肩背,一下一下平息着柏林激動的情緒。
柏林擡起頭,滿臉的淚光,他顫抖着伸出手捧住了迦藍的臉龐,“迦藍,我怎麽會這麽失敗?”
迦藍微笑着搖搖頭,“柏林,你知道,我們的力量是那麽微小,而外面的誘惑是那麽多,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永遠不犯錯的。”
她輕輕掰下柏林的手掌,輕輕的說,“可是,我們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柏林,為什麽不向前看呢?已經錯了,為什麽還要更錯呢?被自己所放棄,才是我們最大的失敗。”
柏林怔怔的看着迦藍,眼前的女孩不再是他以前認識的那個天真幼稚而又有些執拗的迦藍,怎麽自己從來不知道,原來她已經長大了,成熟了,真正幼稚的那個人其實是自己。
迦藍默默的注視着柏林,他一直是個聰明人,只是鑽進了死角暫時無法脫身,可她知道,他會明白。
這一次,柏林看懂了迦藍眼底的涵義,他漸漸收斂心神,不再說話,也只是安靜的望着迦藍。
靜默了好久,柏林終于沮喪的點了點頭,低聲說,“對不起,迦藍,是我錯。我一錯再錯,讓大家都不好過。我明白了。對不起,迦藍,可是你知道,我是真的愛你。真的。”
迦藍的眼裏也開始泛起淚光,卻猶自展開一個溫柔的笑顏,“柏林,放下吧,以後好好的生活。相信我,沒有天長地久的傷口,一切都會過去的。”
柏林知道,他是真的永遠失去她了,一揮手已經永隔兩岸,今後他們就是兩根越過交點的直線,最接近的時刻已經過去,然後便是愈行愈遠,甚至不是平行線,他們之間的距離早已遠隔天涯了。
要到這時,柏林才真正平靜下來,胡鬧了這麽久,該傷的心也全部傷過,他的戰場已經一敗塗地,現在他所能做到不過是收拾殘局,盡力去彌補自己造成的傷害。
擡眼望去,不遠處站立的是年邁驚惶的父母還有滿懷關切的同事,眼前的迦藍臉上也不見怨怼與責備,只有一片滿滿的憂傷和寧谧,柏林突然心如明鏡,糾纏已久的心結驟然消解,心口的煩躁和抑郁漸漸褪去,只餘下深深的慚愧和悲哀。
柏林蹒跚的離開樓頂的邊側,與年邁的父母擁抱在一起,衆人都松了一口氣,除了小葉誰也沒有發現迦藍異常的舉止。
看着柏林委頓的背影,迦藍也靜靜起身,黯黯的夜空下,她的眼瞳亮如寒星。
機場周圍甚少高樓大廈,所以這座不算很高的辦公樓也就顯得格外孤寂落寞,仿佛天地間的一副憧憧剪影悄然伫立。
樓頂有肆虐的疾風掃過,低沉呼嘯的風聲好像自然界奏響的一曲哀歌,那邊傳來姜家母子的低低飲泣和柏林同事的溫言淺語,可這些聲響卻如退潮的海水一般漸漸後退再後退,終于在迦藍的世界中消弭于無形。
有一種模糊的、驚悸的、熟悉的感覺暗暗襲來,無聲無息的湮沒了迦藍的思想和身軀,她以為自己墜入了一個完全虛無的無妄空間。
眼前開始出現支離破碎的閃爍影像,耳畔也開始有嘈雜的聲音逐漸凸顯清晰,迦藍緩緩的轉過身面向平臺的邊緣,靜立了片刻慢慢的跨出了一步,又一步,直到足尖抵住邊緣突起的牆線才停了下來。
小葉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他不敢出聲,怕一下子驚到迦藍,那個纖細的身形就會一下子飄落下去。
而那邊擾攘的人們也注意到了這邊不尋常的狀況,大家都驚駭的摒住了聲息。
人們看見,迦藍靜立在樓頂的邊緣,狂風将她的長發揚起,她微微顫栗的修長身姿在混沌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凄美,全身似乎有淡淡的光華萦繞,就像一支鮮花悄然綻放。
“迦藍?”小葉小心翼翼的趨近,此刻他距離迦藍只一步之遙,才敢輕輕的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但即使是這樣輕柔的呼喚,迦藍還是受到了驚吓,她驀然回首,精華璀璨的眼眸與小葉的眉睫相接,一瞬間,人們幾乎看到了兩人之間噼啪擦亮的火花。
迦藍的臉頰皎白,滿眼的不可置信和絕望,她略略開啓唇齒,卻齒頰戰栗着說不出話來,只是用一種空洞凄涼的眼光牢牢盯住小葉。
那一刻,小葉覺得迦藍眼瞳中流露出來的絕望和悲傷是那麽濃重,逼迫的他幾乎要伸手去撥開那層濃翳才能如常呼吸。
幾乎猝不及防的,在衆人的一片驚呼尖叫聲中,迦藍猛然仰起了臉孔,展開手臂,像只飛鳥一樣往後倒了下去。
下面,是空空蕩蕩、無所遮蔽的無盡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