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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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越取出一只小小紫銅爐鼎,先燃起無煙炭火,然後丢了幾塊黑黝黝、不起眼的香錠子進去,一會兒的功夫,一縷若有若無的清幽氣息漸漸充盈了整個店堂。那是一種令人仿若置身森林的清冽而又悠遠的氣息,再疲倦的身體、再緊繃的神經,呼吸着這麽恬淡安谧的靜香也頓時松弛舒展開來。
小葉低低吹了聲口哨,鼓勵的看着迦藍,“嗨嗨,青越連壓箱底的寶貝都拿出來了,迦藍你的面子真大。這是青越珍藏了多年的‘靜思’香,還是那時候從南方帶回來的,對吧?”
青越微笑着在迦藍面前坐下,溫和的說,“迦藍,你且放松,不要緊張,在這裏你是非常安全的,沒有風,沒有雨,沒有意外,一切都在我們的掌握之中。你會覺得有些疲倦,那麽就釋放自己吧,不要太執着,有什麽關系呢?其實結果都一樣,因為過去的畢竟已經過去了,你已經置身事外,翻閱自己的記憶不過是像看場電影,所有的場景、人物、情節都與現在的你無關,你已經經歷過,所以只需把膠片倒轉重播,所有的影像就會出現重過。你只要靜靜的觀看,或許可以告訴我們你看到了什麽……”
随着青越低低的語聲,迦藍剛剛繃的筆直的身軀漸漸松弛下來,原先緊縮成細細一點的瞳仁也慢慢擴張,她有些迷惑的注視着青越的眼瞳,又感受到了她們初次見面時青越給予自己的那種撫慰心神的巨大力量。
青越的眼瞳時那麽明亮、那麽清澈而又深邃,好像一望無際的浩瀚星空,裏面仿佛可以容納人間所有悲喜,再深切的傷痛也可以被溺斃其中而換以無比的歡欣。
不知不覺的,迦藍眼前的現實景象逐漸退出視線,好像在影院觀看電影,自己時觀衆同時也時電影播映員,燈光逐一熄滅,随着一束光線投諸在幕布上,一陣細碎聲響,夾雜着噪點,熒幕上的影像開始出現、晃動。一開始是那麽模糊,連聲音都那麽遙遠,可随着不知名的空間傳來的溫柔語聲,所有的一切漸趨清晰。
迦藍摸索着穿越了時光的隧道。
“你們為什麽要活?你們為什麽受苦?這一切只不過是個可怕的大笑話嗎?我們來自何處?我們的路把我們引向何方?我怎麽會理解仁慈的上帝創造的萬物的殘酷和惡意?生命的意義最終會由死亡來揭示嗎?”
萊蒙華麗倨傲的聲音響起,他總是這樣,喜歡拿腔作勢的念出馬勒充滿悲觀懷疑論調的句子,然後斂容微微一欠身,接着便會仰起臉哈哈大笑起來,笑的前仰後合,好像剛剛自己說的是個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一樣。
“夠了!萊蒙,住嘴吧!”每當這時,路易就會忍無可忍的低聲呵斥,臉上是隐忍的痛楚,即使站在一旁的小小的迦藍,也能感覺到那股暗自流淌、綿延不絕的悲傷。
“好吧好吧,路易,你真是缺少幽默感。”萊蒙無所謂的一攤手掌,轉臉看向小迦藍,嘿,那個壞脾氣的小姑娘,又皺起了眉,小小的臉孔縮成一點點大,正盯着不遠處緊密嚴阖的窗簾腳。
萊蒙循着小迦藍的視線望去,也咧嘴笑了,一只小小的灰色動物正悄悄齧咬着窗簾一角,發出輕微的細碎響動。
萊蒙扮了個鬼臉,已經輕巧的拈起一把精致的銀質蛋糕叉遞給迦藍,“親愛的小姑娘,還記得我怎麽教你的嗎?”
小迦藍愣了一下,臉上慢慢出現一種不耐煩的神氣,擡頭看看路易,後者輕輕搖了搖頭,萊蒙發出嘲弄的笑聲,這令小迦藍十分不悅,她突然一揚手,銀叉劃出一道明亮的弧線,“吱”的一聲慘叫,那只小老鼠被釘在了地上。
空氣中似乎有淡淡的血液腥香在浮動,萊蒙的手臂好像陡然伸長了數尺一般,其實那只是因為他的動作太快而引起的幻覺,轉眼間已經攫住那只尚在掙紮的老鼠送至嘴邊,雪白的獠牙一閃,已經撕裂了老鼠幼嫩的咽喉,一絲細細的血跡沿着他的嘴角慢慢滲出。
路易伸臂将小迦藍挽入懷中,幾乎是憤怒的盯住萊蒙,壓低了聲音說,“萊蒙,不要再教迦藍這些無聊的東西!”
老鼠很快死去,在這之前,萊蒙已經小心翼翼的停止吮吸,他意猶未盡的把鼠屍丢進炭火正旺的壁爐中,懶洋洋的說,“路易,我是為了迦藍好,你知道,她得學會保護自己。”然後走到一側的鋼琴旁,打開琴蓋,用兩根手指随意的敲出幾個和音。
迦藍忽然收聲,微微側首蹙起了眉尖。
青越示意小葉不要動,然後柔聲道,“好的,很好。不要太在意,迦藍,你是說,萊蒙吸食了一只老鼠的血?那麽,你知道他、還有路易是什麽人?”
迦藍有點吃力的回答,聲音裏沒有任何情緒,“是的,他們是吸血鬼。”
青越有些詫異的停了停,很快又恢複了鎮定,繼續不動聲色的問下去,“你剛才敘述的時候,萊蒙和路易說的,是法文麽?小迦藍知道他們的意思?”
“是,我知道。路易每天都教小迦藍學習語言,法文,德文,還有英文。路易會講很好的中文,萊蒙也會,但是帶法文口音。”
小葉注意到,青越和迦藍對話的時候提到過去的幼年迦藍,都用了第三人稱,她們完全抽離了當時的場景,是作為旁觀者在重播迦藍的記憶。
“那麽,你知道他們那時候是在哪裏?在法國麽?”
迦藍沉吟了片刻,猶疑的說,“不,不是,他們離開了慕尼黑,去了法蘭克福,住在一座老房子裏,附近有個小小的鐘樓,晚上路易會帶小迦藍去那裏散步,可從來沒有上去過。”她喃喃的自語,“後來去了巴黎,萊蒙生氣,走了,只留下路易和小迦藍。他們游蕩,很多地方,總是在夜裏游蕩,有時候路易會一個人出去,小迦藍會等路易,一直等,等到了才高興。可路易後來常常會離開小迦藍,他很孤單,你知道,就算和大家在一起,可還是很孤單。”
迦藍後來的話音漸漸低下去,敘述的支離破碎,但那聲音中有一種格外動人的情愫,黯黯的空間裏似乎也彌散開一種寂寞的氣氛。
和路易在一起的感覺是非常安全的、踏實的、備受寵溺的。
路易無微不至的愛護着小迦藍,他對她拱若珍寶,甚至為她請來出色的來自中國的舞蹈老師。
對,就是她。梁霄。她們一早見過。相處了半年時光,然後路易帶着小迦藍離開了巴黎。
路易生氣了。
迦藍的臉上浮現出困惑的神情,突然不再說話了。
“怎麽,迦藍?”青越輕輕的問,“路易為什麽生氣,你知道麽?”
迦藍搖搖頭,有點心不在焉,“不,路易不說,小迦藍不知道。路易喜歡皺起眉,可還在笑,小迦藍知道,其實路易并不想笑。”
青越想了想,吧話題轉了個方向,“就只有路易和小迦藍在一起麽?萊蒙呢?有沒有再出現?”
迦藍的表情突然起了微妙的變化,一種幾乎不為人察覺的暴戾和不耐從她擴張的眼瞳中悄然傳遞出來,“還有誰?還有誰!是的,還有人在那裏!不是萊蒙……”她有些煩躁起來,身體不舒服的轉側着。
小葉探詢地轉眼看向青越,是不是要停下來?
青越微微搖搖頭,溫和而堅持的問,“迦藍,你知道,你只是在看一場舊電影,有些鏡頭可能不愉快,但是,你如果想知道就得去看,好麽?”
迦藍的呼吸聲明顯加重了,半晌,才慢慢的點點頭。
靜默了一會兒,青越才繼續問,“迦藍,你看清楚一些,萊蒙離開你們是為了什麽?知道麽?”
迦藍沒有馬上回答,她的視線緊緊的粘着在一點上那麽久,小葉幾乎要以為迦藍盯住的那片虛無的空氣裏開出了豔麗的花朵,幾乎凝滞的安靜中,他聽到自己的心跳簡直響的像擂起的巨鼓一樣,好像要震痛了自己的耳膜一般。
好久,迦藍才低低的說,“他咬她。”聲音細小而模糊。
“什麽?”這下連青越都沒有聽清,她又問了一遍,“萊蒙為什麽離開?”
迦藍略略加大了聲音,“萊蒙咬了小迦藍,他的牙齒好尖,好痛!”她的臉上同時出現了驚懼的表情,“路易非常生氣,他打了他。”
重重簾幕低垂,枝形的水晶吊燈卻映的滿室生輝,華麗的大廳美麗而又陰森。
小小迦藍蜷縮在窗邊,一手緊緊攥住厚絲絨的簾幕一角,一手用力捂住肩胛近鎖骨處被萊蒙一顆獠牙刺穿的傷口,薄薄的皮膚下面是激烈跳動的血脈,和着心跳一下又一下跳躍着,簡直要突破皮膚騰躍而去。
萊蒙已經被暴怒的路易一記重拳擊倒在地,他慢慢爬起來,一邊眼角跳着,神經質的、氣憤的展開手臂,前仰後合的嘲笑着說,“見鬼!路易!你幹嘛要留着她!真的喜歡就讓她成為我們的一員,那樣不是更好!路易你真是個僞君子!你這樣是為了贖罪?為了挽救你自己早已不存在的靈魂?”
他忽然尖利的銳聲道,“我已經受夠了!路易,我要離開你!可是,你永遠是個吸血鬼,這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事實!哈!太妙了,一個吸血鬼帶了一個世俗的小女孩!如果你不放了她,她遲早會被你送到地獄中去!瞧着吧!”
萊蒙怒氣沖沖的轉身離去,再也沒有回來。
小葉忽然想起迦藍頸項上那一點殷紅,恍然大悟,原來那是萊蒙咬噬留下的傷痕。他心念一動,同時聽到青越問出了他正盤繞心頭的疑問。
“萊蒙咬傷了小迦藍?那麽,小迦藍沒有變成他們的同類麽?”
“路易帶小迦藍去了法國南部,他們去找了瑪萊沙夫人,瑪萊沙夫人為小迦藍敷藥,她幫助她解毒。”
“瑪萊沙夫人?她也是吸血鬼麽?她後來和你們在一起麽?”
“是,瑪萊沙夫人也是吸血鬼,她很美,可她恨吸血鬼,只有路易,她不恨他。不,她沒有和他們一起走,是伊凡,伊凡和他們一起走了,回巴黎。”
“伊凡是誰?”
“伊凡是瑪萊沙夫人的助手,可夫人要他和他們一起離開。”
“後來呢?小迦藍一直和路易還有伊凡在一起麽?
迦藍再次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的回答,“後來,路易帶着小迦藍去找瑪萊沙夫人,他們在那裏留下來了。”
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在陽光下華美壯麗的讓人甚至無法眨眼。
農莊裏的保羅一家都是善良本份的老實人,每個白天都由他們萊照顧小迦藍,保羅的小兒子雷比小迦藍大兩歲,有着淡金色的柔軟的發絲,連眉睫都是漂亮的淡金色,兩頰和鼻梁上遍布雀斑,他就像兄長一樣愛護小迦藍。
雷經常逃學,他不是個好學生,可對小迦藍卻細心照顧極了,幾乎每天都帶她去向日葵田邊玩,在流麗的陽光下用大朵大多的向日葵堆垛起來,然後把小迦藍抱上去說,嘿,你可比這些傻乎乎的大花兒美多了!
晚上他們把小迦藍送到鎮上的瑪萊沙夫人家,大家都知道,瑪萊沙夫人是個脾氣古怪卻又很熱心腸的女士,四十多歲了還非常漂亮,喜歡晚上出來給村裏的農夫們傳授農作物培植知識,大家都很尊重她,所以能夠為瑪萊沙夫人照顧小迦藍,保羅一家都深感榮幸,何況還可以支取豐厚的報酬。
晚上,小迦藍就和路易待在一起,瑪萊沙夫人會坐在他們對面,後面站着伊凡。
瑪萊沙夫人說話的聲音像泉水叮咚那麽好聽,和以前萊蒙沉迷的古典音樂的好聽是不一樣的,小迦藍才發現原來人說起話來也可以比那些氣勢磅礴的交響樂還要動人心扉。
每天晚上,瑪萊沙夫人都會溫柔的和小迦藍說話,說些什麽小迦藍似乎并不太懂,但到後來她就會覺得疲倦、想睡覺,想着也許睡着了不要醒來才更舒服。
然後有一天,小迦藍睡着了,真的就一直睡下去了。
“然後呢?”青越問,迦藍苦思冥想了許久,卻一直搖頭,只是反覆強調小迦藍就這麽一直睡下去了。
小葉明白,迦藍的意思就是小迦藍的記憶到此為止就結束了,他向青越微微點頭示意。
青越颔首,但沒有停止發問,“迦藍,為什麽不說說小迦藍是怎麽和路易還有萊蒙相遇的?他們怎麽遇見的?”
這個問題提出以後,迦藍的臉上出現了茫然的表情,無論青越怎麽暗示、引導,也不再出聲,臉色卻愈來愈白,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好了,迦藍,好了,一切都過去了,你已經盡力了。現在放松,你覺得很累是不是?沒關系,身體上的疲倦很快會消失,你已經找到你需要的東西,現在你離開了影院,讓緊張的神經松弛下來,你找到一個舒适的座位,你需要睡一下,為什麽不呢?現在慢慢阖上眼睛,你可以放心的睡了。”
青越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至低不可聞,迦藍果然乖乖的依言阖目,漸漸安睡。
小葉随青越繞至後堂,好奇的問,“青越,你這讀心術真的這麽厲害?這麽容易就喚醒了迦藍的記憶,聽起來好像也沒什麽可怕的東西嘛。”
青越卻一臉凝重,輕輕搖了搖頭,“不,不是我喚醒迦藍的記憶,其實這些她自己已經都想起來了,但潛意識中又不願意直接面對,所以破碎模糊的影像才無法理清。我只是幫助她把所有已知的信息串連起來。”
“有什麽不對嗎?”小葉看着青越斂容肅顏,心裏也有些不安起來。
“小葉,我覺得迦藍的恐懼不是來自這些記憶,當年也是有人對她施展了催眠術進行了記憶置換,催眠程度算很高了,所以才能平安掩藏真相十多年。不過,還有很重要的一部分記憶似乎是在這之前就已經丢失的,原因還不清楚,大多數情況下,只有受到太大的刺激的人才會以這樣選擇性失憶的方式來保護自己,這一部分記憶恐怕不是通過催眠就可以引導迦藍想起來的,比較常用的辦法是現場還原,再次重現當時的場景來刺激她刻意丢棄的記憶,可我們并不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青越緩緩的搖了搖頭,又嘆息似的說,“我總覺得那才是迦藍恐懼的源頭,真的喚醒了并不一定是好事。”
小葉回到迦藍面前,默默的注視着睡着了的迦藍,她看起來異常的疲倦,纖細的身軀微微蜷起,好像已經不堪重負而瀕臨折斷般,十分脆弱而無助的樣子。
小葉輕輕坐在迦藍身旁,伸手握住了那只裹了重重紗布的手,指尖冰涼,時不時微微痙攣一下。
我要怎麽做,才能幫你卸下心頭的重擔呢?小葉無聲的、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而此時的迦藍,正在夢中穿越時光隧道回到現在,但不知為什麽,有一張面容仿佛镌刻一般深深的烙印在她的眼前。
她清晰的看到,那是路易皎潔而又悲傷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