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5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快的讓人來不及思索和排解。

小葉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作出反應,這在他已經足夠傳奇的涉險生涯中也是第一次出現這樣手足無措的尴尬困境。

就在小葉略一分神的時候,路易已經推開了萊蒙,兩人迅速起身,很明顯路易要求萊蒙回去,但萊蒙激烈的拒絕了。陽光直射在吸血鬼的身上,他們幾乎無法穩住身形,容貌已出現了可怕的仿若灰飛煙滅般的變化。

就在這時,迦藍來到路易面前,“路易,我怎麽可能忘了你?我們曾經那麽相愛,你又怎麽忍心讓我看着你死去?”她的聲音聽來溫柔的令人心碎。

路易愣住了,小葉乘機飛身過去,和迦藍一起執起吸血鬼的臂膀,一用力,把路易和萊蒙一起拽進室內,反手“砰”的一下關上了門,把所有明亮燦爛的光線統統擋在門外,吸血鬼們終于支撐不住一起跌坐在地。

除了梁霄暗啞的飲泣聲,大家的耳邊皆是擂鼓般的心髒劇烈跳動聲,才短短幾分鐘,卻漫長的好像一個世紀一樣,适才吸血鬼們***的場面那麽驚心動魄,直到現在那影像還強烈的燒灼着人們的視覺神經。

過了許久,垂首跌坐在地的吸血鬼緩緩站立起來,借助牆上的兩盞水晶壁燈,大家驚訝的看到,路易和萊蒙剛剛被陽光灼傷而變得焦黑皲皺的肌膚居然很快恢複的光潔平滑,所有的痕跡都逐漸褪去,最後又呈現出原來的那張皎潔容顏,肌理細潔光潤如大理石,在燈光下泛起冷冷清輝。

路易棕褐色的眼瞳中光影閃爍,他默默的注視着迦藍,長發下的臉容沉靜而憂傷。

迦藍慢慢擡起頭,頰畔的淚光未幹,看起來疲倦而無奈,突然她笑了,笑聲淡然,好像叮當作響的月光,“人生好苦,是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到底什麽才是最好的選擇。”

“迦藍,如果恨我能讓你好過些……”路易輕輕的開口,話音卻被迦藍深思的表情所打斷,他收聲靜靜的站在那裏,像是等待宣判的囚犯,卑微而又溫柔的斂容肅立。

“不,路易,來見你之前,以及見到你以後,我一直非常矛盾,也十分痛苦,因為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你。”迦藍嘆息着說,“你親手殺死了我的父親,間接導致我母親的死亡,然而你又救了我,對我百般的愛惜和照顧直至今日,路易,你說我能怎麽辦呢?”

大家都悄然靜聽,連梁霄都被迦藍悲怆而隐忍的态度所吸引,蒼白着臉、倚住六月微微側耳。

迦藍停了停,好像不甚滿意似的搖搖頭,“不,路易,恨一個人實在是一件太費勁且毫無益處的事,啊對不起,我不該說的這麽輕佻。”她沒有顏色的臉容上忽然浮起一個俏皮的微笑,在這麽沉重抑郁的環境中顯得璨然生輝,幾乎映亮了這逼仄空間。

“愛或恨都是太複雜的事,我覺得自己無法輕松駕驿,所以不如順其自然。如果原諒可以令辛苦的人生變得略為輕松,我願意選擇原諒。”迦藍溫和的笑笑,語氣輕柔,“我想爸媽的靈魂有知,也會原諒他們的女兒。因為我們彼此相愛。”她轉頭看看路易,低低的說,“路易,正如我們也曾經那麽彼此相親相愛。”

迦藍不再說話,微笑着颔首,然後轉身穿過人群消失在樓梯的拐角。她的背影是那麽的纖細柔弱,卻又那麽堅韌苗挺,憂傷中透出了無比的恬靜與豁達。

小葉看着迦藍離去的背影,怔忡片刻,終于也随之離去。

不知道為什麽,梁霄的心裏充滿了無奈和慚愧,她看看路易皎潔感傷的容顏,心底一直糾結的眷戀愛慕與怨怼漸漸化為清澈的溪水開始潺潺流動,愛和哀傷仍在,可有一些新的,或者說早已存在卻一直面目模糊的意識漸漸沉澱下來,得以清晰、顯形。

梁霄無聲的嘆了一口氣,向身旁的六月示意,兩人亦離開了這幢樓宅。

來訪者忽然全數退去,剛才還顯得有些擁擠的走道一下子空曠下來,安靜的令人窒息。

萊蒙伸手掠一掠額角,低低的吹了聲口哨,“我們的小姑娘真了不起,不是嗎路易?”

路易蒼涼的笑了,“是,萊蒙,我完全同意你的話。”他轉臉注視着萊蒙猶自帶了幾分玩世不恭笑意的英俊面容,有些困惑的問,“你怎麽不說我是瘋子?我以為你會這樣說。”

萊蒙擰起眉頭不快的撇了撇嘴,“我自己就夠瘋了,上帝,真沒想到,我會沖到陽光下去和你待在一起!如果你是瘋子,路易,那麽毫無疑問我也感染了你的瘋病……”他嘟囔着抱怨,翡翠色的眼瞳卻格外的明亮。

“我們也該離開這裏了,迦藍已經不再需要我們。萊蒙,也許你願意和我一起走?”

“嘿,我早說了,你休想再離開我!”萊蒙神情倨傲的展一展衣襟,用一種華麗的腔調拖長音嘆道,“別忘了,你是我創造的!”

路易沒有說話,臉上流露出一貫的略帶憂傷的恬淡笑容,目光穿越萊蒙的身體投向不知名的遠方,他想起如風的往事,想起那些短暫的陽光下的美好年華,想起黑夜中出沒的黯淡歲月,想起和迦藍相處的那些錦繡時光,紛亂如飛花飄絮般的記憶碎片最後定格為一片璀璨奪目的秋日暖陽的漫天金芒。

路易覺得欣慰,又有點惆悵,那朵流麗清新的向日葵,經過日月星輝、風霜雨雪的洗禮,終于在陽光下仰起了美好的笑顏。

你不再需要我了,迦藍,而我又該如何從你給予的勇氣和寄托中走出來呢?無論如何,你是我黑色生命中最美最亮的那一束陽光。路易無聲的笑了。

伊凡含笑伫立一側,胸口是滿滿的感動。

小葉在林宅門口追上迦藍,“迦藍,”可只低低喚了一聲迦藍的名字,就不再作聲,只是靜靜的一手握住迦藍的臂腕,一手拄着門框,無奈而悲戚的注視着足尖,好像迷路的小孩一樣,滿懷忐忑與不安,卻又不敢大聲叫嚷。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迦藍輕聲道,“路易從來也不願意做個真正的吸血鬼,可我還是寧願他活着,這大概只是為了我自己的靈魂能夠獲得安寧。”

“不,你也無能為力。”小葉有些傷感,“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的陀螺,被命運玩弄于股掌之間,所能做的不過是盡量多點空間、多點自由、多點相濡以沫的夥伴而已。”

迦藍側頭細想了想,微微笑了,“可有時候也覺得累,所以至為巨大的心願就是可以在命運車輪前行的過程中找到歇息的罅隙,啧啧,真是不長進。”

小葉忍不住伸手拉一拉迦藍的發稍,“不要緊,你知道,我總是在那裏的。”

迦藍悄然擡頭,深深的看着小葉,黑沉沉的眼瞳中似有無限的話語,卻偏偏盡藏眼底,半晌,才說了一聲“謝謝”,輕輕拂開小葉的手,開門進屋,阖上大門前,迦藍的臉上綻開一朵璨然的微笑。

看着迦藍的笑顏,小葉但覺萬箭鑚心般的疼痛,他知道,那是一個告別的微笑,迦藍的心門就如同這鐵鑄的大門一般就此緩緩阖上,不知何日方能重新開啓。

晚秋的暖陽當空灑下,小葉卻覺得如同置身冰窟,深澈的寒冷令天地于瞬間失去所有的顏色,只剩下比蒼白更虛無的無上透明。

從吸血鬼們不見陽光的住宅中出來,梁霄的眼睛一時間不能适應明亮的日光,她緊緊倚在六月身上,眯起了雙眼。

六月并不清楚梁霄與迦藍及吸血鬼的淵源,但從梁霄失常的舉止情緒中也猜出了幾分,總歸是一段傷心的往事,作為旁人也不好多問多說,所能做的不外是在對方需要扶持的時候伸出一雙臂膀罷了。她小心翼翼的挽住梁霄猶自簌簌顫栗的姣美身形。

梁霄緩緩的轉過臉來,正好遇上六月關切的目光,六月年輕美麗的面龐在陽光下閃射出細致瑩潤的光澤,洋溢出的逼人青春幾乎教梁霄不敢直視,她不由的用指尖輕輕摩娑六月緊致細嫩的臉頰,苦笑着喃喃嘆息,“我老了,我真的老了。”

“梁團長?”六月有點困惑的看着面前這個平日裏沉靜中總帶了三分狡黠、邪惡和霸氣的舞壇大師,此刻的梁霄看起來也不過是個尋常的女人,已經年過四十的人了,保養的再好,眼角眉梢的風霜蒼涼也是遮掩不掉,經歷了剛才那麽激烈的情緒,愈發整個人都落了形,顯得憔悴不堪。

梁霄搖搖頭,嗒然停手,“好了,沒事了,你也回去休息吧。你和迦藍過兩天再回舞團,離公演時間不遠了,接下來的排演會很辛苦,最近多調養精神,嗯?”說完,她轉身匆匆離去。

靠在出租車的椅背上,梁霄阖目養神,一把年紀的人了,怎麽還跟個小姑娘似的那麽容易失控,這幾天自己如中魔障一般離開舞團、放下手上尚待完成的“不夜城”本子,夜夜出沒于都市的大街小巷,期望着能夠遇見深夜出行的吸血鬼,可毫無例外的次次落空,如果不是歇斯底裏到幾近絕望的地步,也不會直接來找迦藍,沒想到就那麽巧,果然見到了朝思暮想十餘年的路易。

可是,見着了又如何呢?梁霄在心裏自嘲的發問,一邊浮起一個苦澀的笑意,眼角卻又不自覺的沁出了淚光。

路易。路易。路易。

梁霄在心裏千百萬次的念着這個名字,唇齒輕啓,舌尖一個溫柔的卷動,便是自己最愛的稱呼,念起來不自覺的會添多幾分缱绻,不敢太過恣意大叫,好像嘴角湧動的不是空氣,而是開出了一朵芬芳纖巧的蓮花。

我是這樣的愛你……梁霄柔腸百轉的想着,但腦海深處偏偏又有個嘈雜的銳利聲響堅持不懈的要突破自己精心營造的溫柔心境,她覺得惱火,可又無法遏制的努力分辯那漸漸沉澱清晰的雜音。事實上,這個意念在剛才迦藍抽身離開吸血鬼們的時候就已經诤然顯現了。

你愛的不是路易!你愛的不是路易!……

嘈雜的聲響漸漸濾清,那個細小聲音也趨向清晰、放大,梁霄聽的真切,是自己的聲音冷漠而犀利的說出,“你、愛、的、不、是、路、易”,她的心跳陡然加速,窒悶的幾乎透不過氣來,一種憤怒的情緒迅速彌漫整個胸腔。

“不對!不是這樣的!”梁霄終于控制不住自己,出言斷喝,然後覺得身體猛然前頃又後仰,她迅速睜開眼睛,發現車子已經停在舞團門口,司機正用怪異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梁霄定定神,付了車資,推門走進小紅樓跨院。

院子裏沒有旁人,十分安靜,偶爾有一片兩片枯黃的梧桐葉從樹梢飄落下來,打在地面薄薄鋪起的黃葉地上發出細碎輕響。

梁霄舉步踏下,腳底傳來的枝葉破裂的聲音在靜谧的空間中格外驚心,她覺得喉嚨口“格的”一下,不由停下了腳步,偏頭沉吟起來。

好熟悉的聲音呵,像什麽呢……梁霄苦苦思索,卻百思不得其解,終于放棄這樣無謂的思考緩步踩過甬道上的枯枝亂葉,來到阕寂無人的大教室。

驀然擡頭間,看到了對面整幅牆鏡中的自己,梁霄悚然而驚,裏面容顏蒼白、神色憔悴的女人真的是自己麽?伸手撫摸輪廓美好卻已略顯松弛的臉頰,她不禁瑟瑟發抖,足底一軟,跪坐在地,那一瞬間,她突然明白了适才聽到的踩碎枝葉的聲音到底像什麽了。

像深夜失眠時分,從胸腔深處傳出的,心靈支離破碎的聲音。

梁霄顫抖着用指尖在鏡面中自己愁損凄然的臉孔上緩緩打着圈,不再刻意忽略耳畔轟然而至的聲響。

你愛的不是路易!你愛的是永恒的青春!和青春的自己!

哈哈哈……梁霄仰起臉無聲的大笑起來,多麽可笑!我看到路易的第一眼就被他絕代的風華所吸引,當我知道他是個擁有永恒的吸血鬼時,更是無可救藥的愛上了那份永不流逝的青春年華!

我是這樣的留戀青春,在我最美的時候愈發恐懼似水的流年,于是我愛上美麗的青春幻影,試圖用吸血鬼的世界來阻隔不可逆轉的時光流逝。我根本是個自戀到可憐地步的無稽女子!

梁霄的眼瞳中充滿淚水,卻依舊笑着,直到喘不過氣來。天吶天吶!我也許真的愛過路易,可是,我最愛的其實只是自己!是自己最美的青春年華!啊不不,這并不可恥,誰不愛自己呢?可恥的是連自己的內心都要欺騙!我就這樣一日複一日的蹉跎、嗟嘆、怨恨和游戲人生,還把所有不負責任的行為統統歸置于因為沒有得到一個吸血鬼的愛情。一個連自己都無法坦誠以待的人,哪裏有什麽資格去談論愛情!

“梁霄,是你麽?”門口突然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睡意惺忪中流露出疲倦與驚喜,梁霄一轉臉,看到小童正揉揉眼睛倚門而立,眼窩微陷,下巴上是兩日未曾打理而映出的青色胡茬,神色倦怠卻也溫柔的看着自己。

“我……”梁霄嗫嚅着要說話,小童已經趨向前來跪倒在地板上伸長手臂一把将她攬入懷中,“噓,不用解釋,我說過,你是自由的,随時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小童用力收緊了臂膀,下巴擱在梁霄的額角,聲音有些艱澀潮濕,“可是,我好擔心你,知不知道?嗯?以後如果要走,一定要先告訴我,好不好……”

梁霄感覺到有溫熱濕潤的液體滴落在自己的發鬓,她心酸的長長嘆息,呵,人們總是這樣,一個人總是心甘情願的當另一個人的傻瓜。

“對不起,小童,以後除非你走開,我再也不會不告而別。”梁霄低低的說。

小童的身體微微一顫,箍緊的雙臂略為松開些,騰出一只手輕輕拽一拽梁霄有點散亂的發髻,悶聲悶氣的說,“你說什麽?我沒聽清,大聲點再說一遍好嗎?”

梁霄蒼白的臉頰上出現一抹嫣紅,用力推開小童起身欲走,卻被小童一把捉住,她避開小童的灼灼目光低下了頭,勉強笑道,“沒什麽,你看,我都是個老太太了,而你,還那麽年輕。”這是梁霄第一次用自卑的口吻提到自己的年齡,聽起來倒透着小姑娘似的羞惱失措的意味。

小童半天沒有出聲,梁霄不禁着惱,猛一擡頭,卻已經撞上小童咪咪笑的清亮目光,“是,我口味奇突,品味變态,您多擔待,多海涵……”語聲漸低下去,猝不及防間,小童已經俯身深深吻住梁霄。

一個女人總是一個女人,梁霄嘆息着想,渴望愛情和青春永駐也非罪惡,可沉醉在虛幻夢境中太久,此刻到底有些恍惚和彷徨。小童對自己的愛慕究竟是真是假又有什麽關系,雙方對感情的投入孰深孰淺又有什麽關系,重要的是此刻我們彼此需要并且也還相互投契。

為什麽不享受愉悅時光呢?青春不蹉跎也是會過去的,已經錯過了太陽,就不要再錯過星光。梁霄悄然阖上雙眼,用力抱緊了面前這具年輕健碩的美好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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