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6

六月執着聽筒的手頹然落下,還是找不到五哥,而今天還約好了莫大誠律師見面,她有點苦澀的搖搖頭。一滴又一滴冰涼的水珠打濕了手指,她茫然的擡手摸摸眼角,不是眼淚,眼眶裏幹澀燒灼,只是才洗過的短發發稍上逐漸洇落的水滴而已。

真是一個凄厲的夜晚,原來迦藍的身世這麽奇突悲涼。六月無奈的想,那麽我呢?一路颠沛流離的走來,還以為終于找到了可以安心栖息的港灣,甫一轉身,卻又面臨煙花散盡、繁華俱褪的孤單境地。

五哥,此刻的你是否也在思念我呢?

上午十點,六月準時赴約。

莫大誠律師的辦公室寬大明亮,整幅的落地長窗前百葉簾沒有拉緊,陽光穿過一條一條寬寬的縫隙投灑進來,在地面上映下栅欄似的陰影。

六月靜靜的坐在寫字臺的這面,逆着光隔了寬寬的桌面,對面的莫大誠律師看起來并不像一位聲名卓着的大律師,倒更像一位因為熬夜而略顯疲憊的儒雅中年人,只有無邊鏡框後偶爾閃動的犀利目光才流露出一絲端嚴況味。

在六月注視莫大誠的同時,莫大誠也在細細端詳着面前的年輕女孩,她就是簡明傾心眷顧的女子。莫大誠無聲的嘆息,多麽年輕美麗的姑娘啊,你和簡明本來可以平安喜樂的戀愛、結婚、生子,共度一生的幸福生活,可惜……

“咳,”莫大誠清了清喉嚨,取出一份文件從桌上慢慢推至六月面前,“石晚小姐,這是簡明交待我拟定的文件,指名要求石小姐簽收,你可以看一下,如果沒問題就請簽字好嗎?”

不知道為什麽,六月忽然覺得心頭一涼,好像有一把異常鋒利的薄刃突然的穿透了自己的胸膛,因為速度太快刀鋒又太利,所以心髒猶自毫不察覺的跳動着,但每一個起落中依稀能夠分辯那道尖銳的疼痛。

六月的兩頰陡然失去了顏色,愣愣的看着面前薄薄的紙張,滿眼的細小文字流螢一般飛舞,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知道聽到莫大誠的呼喚,才又強自平複心情克制而小心的用指尖拈住文件看了下去。

這是一份財産轉贈文件,涉及的財産包括現金、證券和物業,折現的金額在六月看來已經是天文數字,大概夠她生活無憂一輩子了,六月注意到那個物業的地址正是自己常常居留的五哥的寓所。而這一切的一切,只要提筆簽下一個落款,就統統轉歸六月名下了。

為什麽,六月想這樣問,但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再努力,問出來的卻是,“五哥,他在哪裏?”

莫大誠看着面前的女孩,六月的額角已經滲出了細細的汗珠,臉色發白,黑沉沉的眼珠懇求似的盯着自己,他覺得難過,又為五哥高興,這姑娘,她是真的愛他,也不枉他這樣愛她。

“不知道,簡明交待過這些文件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只是他的律師而已。石小姐,請在這裏簽字好嗎?”莫大誠同情的看着六月,放緩了聲調。

六月又翻閱了一遍文件,除了公文式的語言和羅列出的數據,沒有只言片語是關于拟定文件者的私人心緒,這只是一份普通的法律文件。

哈!六月突然冷笑了一聲,伸手推開了文件,安靜的站了起來,“不,我不會簽字。莫律師,請轉告五哥,謝謝他的好意,我心領了。”她轉身向門口走去,開門前又回頭低低的說,“我想要的,他應該知道,不是麽?”然後微微颔首離開了諾大的辦公室。

莫大誠沒有出言勉強或挽留,只是了解的看着年輕女孩離去時的美好背影,是啊,擁有了全世界卻失去了愛人,再豐富的物質又有什麽意義?

過了許久,莫大誠略為揚聲道,“好了,你可以出來了。”書架旁邊的側門無聲的打開,五哥慢慢的走了出來,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動作穩健而堅定。

“為什麽不告訴她你的打算呢?這是個好女孩,她一定會明白的。”莫大誠不解的看着五哥,後者神情淡然,輕輕搖了搖頭,“不需要,知道的越多也就越難忘記。”

停了停,五哥的嘴角隐隐浮現一絲溫柔的笑意,嘆息似的自語道,“你要的即是我要的,我又怎會不知。”半晌,他才驚醒似的回過神來,轉臉溫和的交待,“等她靜一靜也好,文件的事以後再說,日後恐怕要多麻煩莫叔叔幫我照顧六月。”

莫大誠看着這個說話做事都已經一脈大方穩重的年輕人,心裏覺得惆悵,這個孩子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好不容易熬過孤獨的青春期,終于可以從容面對辛苦的人生,卻又為自己選擇了一條更加崎岖的不歸路。

我老了,得到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靜文走後更是了無牽挂,可是這孩子還那麽年輕,卻毅然決定放棄大好的前程,比起他我真是一個懦夫,靜文知道了大概也不會原諒我吧……對不起,靜文,我也是無能為力啊……

“莫叔叔,我有事先走了,到時候再聯系吧。”五哥的聲音打斷了莫大誠的胡思亂想,他收斂心神,有些傷感的目送五哥離去。

接下來便是處理一些日常事務,上次與五哥談過後,莫大誠已經動了退休的念頭,經過今天上午與六月及五哥的短暫會面,愈發覺得疲憊倦怠。整個上午的工作都進行的心不在焉,快到中午的時候,莫大誠突然感到心口不适,急忙找出藥吞下才略略安心,剛打算撥電話通知秘書叫一份午餐外賣,電話鈴聲卻突然響起。

莫大誠有點不悅的提起聽筒,自己一早就交待過秘書,今天上午任誰的電話也不許接進來,年輕人真是不長記性!可聽見秘書念出的那個名字,他的臉上忽然出現了訝異與不安的表情,立刻沉聲吩咐,“接進來,馬上!”

通話時間不長,挂了電話,莫大誠原先略帶憂傷的泰定神情已經全然不見,花白的鬓角有汗珠滲出滴落,他全身乏力的靠坐在高背椅上。

過了許久許久,莫大誠才終于長長吐出一口氣,緩緩起身穿好外套,捋了捋發角,打電話交待秘書下午所有的預約全部取消,然後邁着沉重的步子走出辦公室。

從明珠大廈出來,站在人群湧動的繁華街頭,六月覺得無所适從,就像當初剛剛只身來到這個城市,看着幾乎遮蔽天空的高大建築、如繁星密布的綠島公園、似深海魚群的往來行人,一切都顯得生機盎然、熱鬧喧嚣,卻感覺如此疏離和隔膜,所有的錦繡表象都與自己無關,自己只是個失去方向的旅人,孤獨的站在都市的邊緣,不知道怎樣才能融入其間。

世間男子皆薄幸!六月惡狠狠的罵了一句,又覺得念辭太戲劇化,忍不住要笑,可一想到五哥,嘴角立時挂下,踯躅半晌,終于用力一仰頭舉步走入人群。

我才不會這樣輕易放棄!六月抿緊雙唇,目光堅毅的投向遠方。不管你在哪裏,我總會找到你。

小葉離開林宅後回家倒頭便睡,這幾天陪着迦藍探尋過去,實在是傾注了太多關心和牽挂,幾乎沒怎麽休息,昨夜驚心動魄的詭異經歷更是極大的損耗心神,小葉從來沒有覺得這麽累過。

怎麽會是這樣呢?迦藍溫和而又哀凄的笑容猶在眼前,還有路易和迦藍之間恩怨糾結的往事以及自己和路易之間血脈相承的微妙關系,想起這些,那種無可奈何、宿命似的悲哀情緒就會萦繞在小葉的心頭,令他痛徹心肺。

“人生好苦,是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到底什麽才是最好的選擇。”小葉喃喃的重複早先迦藍說過的話,他不禁苦笑,“不不,迦藍,人生那麽苦,是因為無論我們怎麽選擇都會是錯,根本由不得我們選擇,我們一早已為生活所選擇。”

巨大的疲倦襲來,小葉把自己擲入被衾,很快陷入了一片無邊也無涯的蒼茫黑暗中。

夜幕降臨,六月抱着最後一絲希望推開五哥寓所的大門。

一整個下午,六月幾乎跑遍了五哥可能會去的公衆場所,循着記憶将以往兩人常去的地方一一找過,卻始終沒有五哥的蹤跡,打電話問迦藍,也說五哥沒有來過電話找她。

暮色四合,六月的內心被失望一點點填滿,第二次從碼頭邊冷清無人的俱樂部出來時,她沮喪的簡直要落下淚來,撥打五哥的手機依舊不通,打電話到家中也無人接聽,百般無奈之下,六月決定再去五哥的住處碰碰運氣。

可是,屋子裏空無一人,家具擺設統統原樣未動,一切都和原來沒有什麽不同,六月和五哥最後一次親昵溫存的情景歷歷在目,仿佛都還是昨夜發生的事,沙發上半落到地面上的靠墊也還暧昧親狎的維持原位,旁邊是六月喜歡的棉質碎花睡衣和五哥常穿的法蘭絨外套,随意的搭在那裏,好像屋子的主人五分鐘前才剛剛離開一樣。

六月在幾個房間中穿梭搜尋了好幾遍,終于明白這裏除了自己根本沒有別人,她趔趄着回到客廳,跌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

最近的日子過得太過刺激,六月覺得自己的感覺都變得有點遲鈍和麻木,對于五哥的行為更多的是費解和不安,至于痛楚和忿怒,似乎還沒來得及傳遞至心腦各處。

無意中,六月的手撥倒了已經半幅落地的靠墊,一起落下的還有一個小小的盒子,撿起一看,是個精致小巧的火柴盒,棕褐色再生紙包裝上印了“翡翠海岸”四個字,旁邊還有一行細細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看起來是某個酒店或酒吧特制專用的。

六月立即提起聽筒,想了想又挂回去,捏着火柴盒匆匆出門而去。

按照地址來到翡翠海岸,這裏果然是一家酒吧,六月猶豫了一下推門走了進去,時間還早,裏面客人很少,微涼的空氣中流淌着低低的溫柔樂曲,穿過人群六月依稀看到有一名男子倒伏在吧臺前。

六月的心跳陡然加速,腳步不穩的趨近過去,那名年輕男子聽到身後輕微的聲響起身回頭,待看清楚對方的容顏,無法言喻的巨大失望一下子奪去了她努力積蓄的全部力量,腿一軟,身子委頓下去,被面前的小葉一把扶住。

淚水終于再也抑制不住,從六月秀麗細密的眉睫下串串滴落。

小葉一覺醒來已經是日暮西山,看着室內的光線漸漸黯淡,怔忡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已經睡足一整天。

習慣性的取過電話要給迦藍打電話,忽然想起昨夜的經歷和今晨迦藍凄然告別的微笑,小葉嘆息了一聲放下了聽筒,左右無事,索性沐浴更衣直接去到翡翠海岸。

到了翡翠海岸,酒吧今夜倒是開張了,只是黑牛又不在,客人也不多,兩個酒水小弟招呼着客人,青越靜靜的站在吧臺後面細細擦亮一組一組的水晶酒具。看到小葉的失落模樣,青越有點詫異,但到底也沒有多問,轉入後堂為小葉準備晚餐。

心口郁悶,小葉取過一支紅酒自斟自飲,可酒入愁腸愁緒更重,他長嘆一口氣,伏倒在吧臺上。聽到身後的響動,小葉起身回頭看去,意外的看到了六月,他注意到六月迎上自己視線的剎那臉色一下子灰敗下去,人也随之搖搖欲墜,他迅速伸手扶住了六月将她安置到一旁的座椅上。

看着六月阖起的雙目中滴落的大顆淚珠,小葉的腦中首先閃過的是迦藍是否有甚不測,臉上不禁也變了顏色,“六月,怎麽回事?你怎麽找到這裏?是不是……”他聲音有些暗啞,幾乎問不下去。

六月忽然睜大了眼睛,一手拽住小葉的衣袖,一邊打開另一只手的掌心,小葉看到一只已經被捏的起皺的翡翠海岸特制的火柴盒,“五哥,五哥有沒有來這裏?”六月的聲音微微顫抖。

小葉想了想點點頭,“是,我前幾天見過五哥。怎麽?你們發生争執了?”

六月沒有回答,只是一直問着五哥的行蹤,偏偏小葉也不清楚,她眼中剛剛燃起的一點亮光很快寂滅下去,絕望的靠在吧臺上不再作聲。

“小葉,吃點東西吧。”青越端了一份晚餐從後堂繞出,看到六月愣了一下,“嗯?你的朋友?她不舒服麽?”

小葉搖搖頭,“對了,青越,我有幾天沒見到黑牛了,他最近在忙什麽?還有,你這兩天見過五哥沒有?”

聽到五哥的名字,六月撐住吧臺擡臉看向青越,眼中滿是渴望和期待。青越注視着這個年輕女孩,半晌,才緩緩颔首,“傍晚的時候五哥來過,你過來的時候,黑牛、洛陽和五哥已經走了。”

六月騰的站了起來,一陣暈眩幾乎跌倒,她推開小葉意欲扶持的雙手,顫聲問,“請問,你知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你知道嗎?”她語氣急迫的幾乎顧不上禮貌,這樣異常的态度引起了小葉的注意,小葉忽然想起上一次見到五哥時他們幾個之間神秘的對話,似乎有什麽重要的行動,而黑牛和洛陽都堅持自己不在其列。

看到青越不動聲色的平靜臉容,六月愈發着急,“這很重要,求你告訴我好嗎?我不知道五哥想要做什麽,但是,這次他好像把什麽都豁出去了,我,我怕他有危險……”六月簡單交待了五哥結束所有事業、好像還有散盡家財的打算,敘述有些混亂支離,卻也能聽出事态的嚴重。

青越也微微擰起了眉尖,沉吟着說,“他們今晚好像是有行動,但具體什麽事情去向哪裏,我确實不清楚。”

小葉的心裏突然泛起奇特的波瀾,長期的職業敏感告訴他,事有蹊跷,今晚一定有事發生!他長身立起,示意六月在此等候,自己轉身進了後堂,熟門熟路撥開機關走進暗室,小葉發現黑牛和洛陽的工具包果然都不見了,他順手取出了自己久違的工具行囊。

呵,消停了這麽久,關節都快生鏽了,上次自己擅自行動,帶的工具可不是這套老夥伴,果然出師不利挂了彩,也是那一次,遇見了迦藍……小葉的唇邊浮現一個溫柔的微笑,但這抹和煦表情很快就被凝重所代替。

打開背包檢查了一下工具,一應俱全,原樣未動,小葉取出一枚腕表換過電池重新設定了一下戴到手腕上,通過GPS全球衛星定位系統很快确認了自己的座标。這樣的通訊腕表黑牛和洛陽也各有一只,而且都已經過改裝優化,可以追蹤對方行蹤,還可以進行無線通信,小葉很快查找到了黑牛他們的信號,光标正在移動中。

重新回到酒吧店堂,小葉一擡頭正好迎上青越了解而無奈的目光,他滿不在乎的笑了,“這兩位哥哥太不講義氣了,有好玩的事也不叫上我,嘿!”話說的雖輕松,可即便是六月也覺察出了其中的不安味道,她不顧小葉和青越的勸阻,更是堅持要一同前往。

看着六月蒼白堅定的臉容,小葉忽然想起了迦藍,迦藍的臉上也常常有這樣近似孩子氣的不懈表情,一種柔軟的情緒在心中湧動,他終于點頭答應帶上六月。

上了那輛半舊的越野車,小葉囑咐六月等會兒一切聽從自己的吩咐,然後取出一直随身帶的PDA,插上GPS模塊,通過紅外線連接腕表進行數據傳輸,屏幕顯示的地圖上很快出現了幾個光标,除了小葉自己的,其餘兩個就是黑牛和洛陽。小葉将PDA固定在車載裝置上,娴熟的啓動車身,循着座标信息追了下去。

今夜天氣晴好,漫天星光璀璨,小葉卻覺得心頭仿佛蒙了一層疑雲,這次行動和以往不同,沒有絲毫的調查與準備,甚至不知道所去何處,但他并不覺得驚惶與不安,也許是因為有黑牛和洛陽在,而他信任他們猶如信任他自己一樣。

可是,為什麽,我會覺得孤單和不安呢?小葉苦澀的笑笑,我不是應該早已習慣這樣的心情了嗎?

六月緊張的握緊了雙手,指節因為用力而顯得發白,偶爾通過倒後鏡看看一旁專注駕駛的小葉,後者漂亮的眉睫下是深邃犀利的眼瞳,沒有更多的情緒流露,只有穩定和泰然,這使她感到心安。

PDA屏幕上原先移動的光标已經停止,從地圖上看應該是城市的東郊某處,那兩個疊在一起的光标微微閃爍着,連同屏幕的背光一起刺痛了六月的眼睛,她用力扭轉臉孔看向窗外。

五哥,我多麽希望,我和你就像那兩個光标,能夠那樣緊密的契合在一起,不管去往哪裏,就算是地獄也好,只要在一起就好。六月心酸的想着。這樣順利的追蹤,是因為有了高端的電子工具,可如果沒有這些,我又該怎樣找到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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