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0
又隔了一天六月才回來,陪同而來的還有五哥,兩個人看起來都形容清瘦卻也蜜意難掩,迦藍不知其中原委,但也不難猜出兩人關系又更上層樓。六月決定搬離林宅去和五哥同住,已經計劃來年春天完婚。迦藍繞着手旁觀,只見五哥幫忙收拾六月行裝,雖拙手笨腳,神情卻認真的近似孩子氣的可愛。
得知迦藍打算退出舞團,六月自是大吃一驚,不及身前身後雜物散亂,驀然起身趨近,幾乎沒教足前皮箱絆倒,被五哥一把扶住。“迦藍,你要退出!那,梁霄她……”六月的聲音都提高了八度,一臉的惶然,仿佛不是迦藍離團倒是她自己被梁霄開除一般。
呵,得友如此實屬幸哉!迦藍心頭一暖,急急擺手安撫六月并溫言解釋,這才打消化解了六月的疑慮。
衣物有限,又有五哥幫忙,六月很快收拾停當,五哥提了皮箱先行出門上車安置,餘下二人話別。相處如許時日,舞蹈起居同出同入,歡喜憂傷也一齊擔當,已經漸生姐妹之情,此刻分別在即,反而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默默相看不禁執手莞爾,一切盡在不言中。
迦藍送六月出家門,六月再用力握一握迦藍的手,回身下了臺階,邁出兩步終于又轉過臉孔,“迦藍,好好保重。”六月斂去了笑容,神色端嚴,“還有,小葉,他是真的在意你。你,你可明白?”
迦藍靜靜的笑了,溫和卻也認真的點頭答道,“我都明白。謝謝你,六月。”
六月終于舒展了眼眉,璨然一笑,再揮一揮手,然後回身腳步輕快的跑向路邊車旁的五哥。她的身姿輕盈,好像敏捷的小鹿,而那廂靜立的五哥寬厚包容的笑顏一如深情如海的蒼翠森林。
六月,五哥,祝你們永遠幸福。迦藍微笑着目送他們離去,內心深處那個熟悉的苗挺帥氣的身影漸漸清晰起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迦藍還是沒有聯絡小葉,倒也不是忙的分身乏術以至抽不出時間撥個電話,只是每每想起小葉酷似路易的溫暖笑容,不知怎的,迦藍提起聽筒的手就會不由自主的垂落下來。也罷,先緩一緩吧,也許再過些日子會比較合适。迦藍想着就轉頭埋入了資料堆。
雖然一早遇見梁霄已經告知離團決定,但真正辦理書面手續解除協議還是費了些時日,公演日期漸近,迦藍作為主角之一所占演出份額也頗重,臨全劇告罄前卻來了個釜底抽薪,上面很是不悅,所以解除協議也并不順利,總算有梁霄幫忙周旋,而且備選人員之前也一直陪同排練,所以基本不會太過耽誤進程,迦藍才得以安然退出。
一旦離開了舞團,時間忽然變得多了出來,迦藍結結實實補了兩天的覺,抛開所有前塵往事,管它什麽來日方長,且埋頭苦睡,直睡的昏天黑地,仿佛可以一直睡至天荒地老一般,醒來後但覺神清氣爽,真是說不出的舒暢惬意。
然後便是應付因為前段時間的耽擱而堆積如山的工作,其實迦藍從事的翻譯工作完全隸屬自由,并沒有與具體的公司實體簽訂協議,但長期穩定合作的媒體或企業亦試用過諸多人員,其職業質素都遠遜迦藍,于是拳拳信賴肯予付托,經過溝通也諒解他人有一時之急,待迦藍的私人事物暫告段落便又恢複正常合作。而迦藍原是個懂事的女生,當然不會馬虎敷衍,自也認真補足功課。
于是時間就在忙忙碌碌中流水般淌過,工作間隙,迦藍時時會想起小葉,猶豫再三到底也沒撥通電話。而令迦藍惆悵的是,這段時間以來,自己固然沒有主動聯絡小葉,小葉居然也一直不曾來找過自己。
怔忡猶疑間,迦藍不禁自嘲,你以為自己是誰呢!之前人家殷殷相待,你的态度卻是若即若離,更多時候心系自身,又何嘗多眷顧對方一分半分?如今不事主動問候感激,難道還要惱人不夠殷勤麽?
愈發耽誤辰光。
待到手上工作了結的差不多了,已經過去月餘,眼看聖誕将至,迦藍清閑下來,除了偶爾和六月通個電話,接點細碎散活,大把時間不知如何虛擲。
街頭節日氣氛漸濃,往來穿梭的人群中,多見親昵依偎的情侶。近來北方寒流南下,幾場雨過後,氣溫驟降,迦藍的心情和這天氣一樣陰郁。
唉,已經是冬天了。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枝葉凋零的林木,迦藍喃喃的低語,對面原先吸血鬼居住的住宅已經裝修完畢,應該已經過戶至小葉名下了吧,可小葉卻一直不曾露面。
迦藍從來不曾這般想念小葉。小葉璨若星月的清朗笑顏,小葉溫柔體貼的細致言語,小葉溫暖有力的深情懷抱。
迦藍終于忍不住取過電話撥出那一串早已熟記在心的數字號碼。
然後結果出人意料,小葉那邊無論宅電還是手機不是無人接聽轉搭自動錄音機就是幹脆沒有開機。迦藍有些訝異,想了想便又撥去翡翠森林,對方也是無人應答。再撥電話到洛陽的摘星公司,接線員回答洛陽休假,不知具體去向,問得手機撥去,亦是不通。
開始迦藍還只是感到失落,可接連兩天情況仍是如此,小葉照舊音訊皆無,才覺蹊跷。迦藍旋即前往翡翠森林,卻見店門緊閉,打聽之下才獲悉這裏自上個月初就已暫停營業,至今不曾開張,店主也是許久不見。
站在繁華熱鬧的街頭,迦藍一時不知所措,手足冰涼。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思維才又慢慢恢複運轉,清醒過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小葉不見了。
連他也離開我了。
迦藍怔怔的站在哪裏,不顧路上行人的奇異目光,腳一軟跌坐在路邊綠島旁,冷風掃過,只覺得頰畔生涼,伸手一摸,指掌沁濕。
迦藍這才意識到,原來不知不覺中,小葉已經悄然深入自己的心扉。
冬季的都市,日短夜長,黃昏來得早,夜幕降臨的更快,看着霓虹街燈一盞盞的亮起,聽到店堂酒吧門口浮動的細細的聖誕音樂,年輕的戀人或前後呼擁的朋友歡笑着從身旁走過,迦藍才想起原來今晚就是平安夜。
小葉,你在哪裏?平安否?快樂嗎?迦藍感傷而又虔誠的默默祝禱,愁腸百結的轉身回家。
聖誕一過就該是元旦了,都會中多的是新鮮人事,報章雜志從來也不缺新聞內容,而近一個月來最引人矚目的時尚話題之一就是元旦即将公演的大型玄幻題材舞劇“不夜城”。該劇是舞壇大師梁霄的封山之作,無論內容音樂服裝布景,都堪稱湛湛巨作的大手筆。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流于暗道的消息,礙于來自多方的壓力,媒體只能采取半遮半掩的暧昧态度進行隐晦的報導,事關某權勢頗大但素來行事低調的商圈要人,多年前似乎把持涉足不法交易,而其人後來的事業擴展也多有蹊跷,中間牽扯的人員更是多為權重位高之人。
總之流言蜚語不一而足,一時傳揚紛紛,但最終沒有獲得确認。不過,據可靠消息,傳說中的商圈要人已萌生退意,開始安置事業,決意隐逸江湖了。
當然,對于這些傳言,迦藍是絲毫不知,莫說她,即使其間厲害與之息息的相關如五哥,對于他離開後簡默一書房中的突發事件也不甚明了。五哥已經決定離開簡默一,也不打算再見莫大誠,就讓往事風流雲散吧,自己以後只願與六月兩廂厮守着不羨鴛鴦只羨仙。
可如此一來,除非遇見洛陽、黑牛,或者小葉主動聯絡,如若不然,小葉于迦藍而言也就似那斷了線的風筝,實在杳無蹤跡了。
在如此彷徨失措、左右籲衡的情緒下,迦藍突然得到之前一直合作愉快的一家跨國公司發出的一項工作機會――迦藍出色的工作表現很得公司上層欣賞,藉此擴展亞洲地區業務進行人事編招之際有意納賢,如果迦藍同意,簽約後約元月底即會派其前往法國巴黎總部接受為期半年的常規培訓。
收到工作邀請後,迦藍下意識的想要謝絕,我走了萬一小葉找我該怎麽辦呢?她想。但再一轉念又感到黯然,或者小葉根本不打算再來找我。迦藍苦笑着嘆息,法國,歐洲,故地重游,去父母出事的地點感懷拜祭一下也好,還可以去法國南部看望一下照顧過自己的保羅一家以表謝意。
可是,小葉。唉。
迦藍猶豫許久,回複公司自己需要一點時間考慮,而公司方面也慨然答應,但最晚到一月底以前一定要作出決定。
“不夜城”正式公演,梁霄和六月分別給迦藍送來貴賓席的預留票,迦藍最終還是沒去。
“我只是不夜城的過客,偶有機緣才得以涉足,可既然決定了離開,就不願回頭。謝謝你,梁團長,是你帶我進入舞蹈聖殿,體驗到生命中平凡之外的華美與豐澤。六月,你我都知人生之苦,所幸不曾放棄光明與希望,其實我們終其所有所追求的也不過是這一片玉壺冰心,所以,請好好珍惜你手中的幸福。”
舞劇演出自然是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可已經迦藍無暇關心,驀然間,她忽然發現,這座都市是如此的繁華與熱鬧,然而這所有的繁華與熱鬧都與她無關,抹去缤紛熙攘的事物表像,這都市這世間也不過只得自己一人罷了。
如今,迦藍是真的孑然一身了。
而自從聖誕節以後,迦藍更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下午完成手頭零星的工作後就會搭上六站的公車前往翡翠森林附近的街區轉轉。
有時她也會在心裏嘲笑自己,這樣又算什麽呢?期待再一次與小葉偶遇麽?可許多時候身體不聽靈魂的指揮,理智也難以與感情抗衡。每天午後三點的光景,眼看着日光漸弱,太陽西斜,迦藍就會不由自主的更衣出門。
這般教人如中魔障,身不由己,這就是愛情麽?迦藍怔怔的想着,惆悵的笑了。
事隔半個多月,迦藍始終也沒有再遇見小葉,翡翠森林也一直不曾開張,她終于答應了那家公司的工作邀請簽下了協議,兩周後動身前往法國巴黎參加培訓。
辦理簽證,整理行裝,與六月、梁霄還有以前一起跳舞的同僚朋友們聚會話別,也顧不得再去翡翠森林看看,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離啓程的日子不到三天了。該收拾的都收拾了,餘下的時間不過是閑居等待,迦藍想想到底還是放不下,于是又搭車前往翡翠森林。
令迦藍意外兼驚喜的是,前些日子以來一直關門落鎖的酒吧大門居然半掩着,蒙塵的招牌也已經擦拭幹淨,有個熟悉的工讀生正在重新換過門口放置的已經枯萎的幾叢盆花,而店堂裏面細碎柔和的鋼琴樂曲也伴随偶爾出入的人客隐約淌出。
剛要上前,迦藍卻又遲疑起來,小葉他真的願意見到我麽?垂首踯躅良久,還沒等迦藍決定進去與否,已經有人先行趨近招呼,“迦藍,是你嗎?為什麽不進來?”迦藍擡頭循音望去,正好迎上青越沉靜的笑容,旁邊高大黝黑巍然站立的正是黑牛。
期待了這麽久,失望了這麽久,突然看到青越與黑牛,迦藍只覺得心裏似有潮汐暗湧,千言萬語竟是一時無從說起,只愣愣的站在那裏,喪失了思維的能力。
奇怪的是青越和黑牛也都靜靜的站着,注視着迦藍,眼裏有太多複雜的情緒如疾風掠過,雖然一言未發,迦藍也已經領略到其中非比尋常的意味。
迦藍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幾番嗫嚅也無法開口,她同時清晰的看到青越似乎亦是一副有口難言的模樣,才要說話又被黑牛有意無意的細碎動作制止。
呵,什麽都不用說了。我都明白了。迦藍自忖已經了解其中暗喻,有點黯然的笑了,努力打點精神勉力閑話幾句就告辭離去。回身舉步的時候,迦藍在心裏最後一次默念,再見了,小葉。祝你一切安好。
望着迦藍獨自離去的落寞背影,青越有些嗔怪又不忍的轉臉責備黑牛,“你!真正鐵石心腸!”
黑牛沒有說話,只默默盯住青越,端穆深沉的面孔突然變得溫柔,“你忘記小葉之前的囑咐,嗯?是他關照我們不要在迦藍面前提及。”
青越挑起一條秀眉,“你為什麽不索性改名叫笨牛。小葉是關照過不要提及,那只是因為怕迦藍擔心,難道你看不出來?”
黑牛輕輕的笑了,愛寵的看着青越,“我豈能真的不知,只是看小葉從頭到尾愛的辛苦,做兄長的忍不住幫兄弟小出一口悶氣。不過看來小姑娘也已經嘗到當初小葉苦捱的滋味,呵呵……”
“嗄!”青越一愣,随即薄怒,擡手欲打,卻被黑牛一把捉住順勢一拉,整個人便跌入了那具溫厚胸膛。
這下了無牽挂了。聽到機場廣播中自己搭乘法航班機登機提示,迦藍想着便從座椅上站起,拍拍手提起身旁兩具小小的行囊。
可是,真的放得下麽?真的了無牽挂麽?
迦藍的眼前迅速閃過小葉漂亮的眉睫,那雙清澈的眼瞳亮若晨星。她覺得心口一陣刺痛,旋即用力搖搖頭試圖擺脫那個影像。不要緊,迦藍,時間的灰燼最終會掩埋一切。她想。
迦藍努力挺直背脊,取出機票護照向登機口走去。
等到沿着長長的通道上了飛機找到自己的位置放好行囊安坐下來,迦藍才意識到自己這是自以為父母飛機失事後懼高十多年以來第一次搭乘飛機,不但不小心簽了個靠窗的座位,而且還是十二個鐘點的長途飛行。她的神經一下子全部繃緊,不由阖起了雙眼,雙手手指緊緊絞握在一起,用力的指節都發了白,無論心腦都再也無暇顧念其他。
在靜默的摒息等待中,迦藍感覺到身旁的位置有人坐下,她沒有睜眼,只是悄聲安慰鼓勵自己,等待飛機起飛。
終于,飛機廣播中傳來空姐溫柔動聽的聲音,提示乘客系好安全帶,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迦藍同時感覺到,飛機機身開始緩慢的滑動,慢慢轉向起飛跑道。她覺得自己的心髒跳動的那麽激烈,激烈的仿佛要從喉嚨口一躍而出一般,她不得不一邊深呼吸鎮定心神,一邊伸出顫抖的手指摸索着系上安全帶,可手心已經沁透冷汗,指尖不住打滑,不管她怎麽努力都沒法把安全帶的兩頭扣合。
就在這時,一雙溫暖幹燥而有力的手掌悄悄從旁邊伸過來,從迦藍手中接過帶扣輕輕扣上拉緊然後便一把覆住迦藍冰涼濡濕的雙手。
迦藍幾乎驚跳起來,用力睜大眼睛轉臉看去,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置身夢境。
面前那張清瘦帥氣的面龐,如劍般的濃眉下那雙精璨璀然的眼瞳,略略上揚的嘴角邊挂起的那朵淺淺微笑。不是小葉是誰?!
看着迦藍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秀麗的臉龐上且驚且喜,明明展開了笑顏,黑影憧憧的眼瞳中卻漾起濺出了點點波光,小葉亦略為心酸的咧嘴笑了。
迦藍。迦藍。
你不知道,當那顆子彈距離我的心髒不足一公分時,我有多麽害怕。我怕和你從此天涯永隔,再難相見。小葉再也忍不住,伸出一條手臂攬住了迦藍的肩頭,兩人的額角緊緊的抵在了一起。
飛機就在這時加速,突然脫離了地心重力的羁絆,騰空而起沖向雲霄。迦藍只覺得心內一蕩,整個人一輕,有種突如其來的暈眩感襲來,她不由的輕聲驚呼,馬上就有一只溫暖的手掌覆上她的臉龐一側,小葉用力屈身護住了她。
原來,這就是飛翔的感覺。迦藍緩緩吐出一口長長的氣息。就像身不由己墜入愛情的深谷,身心飛揚。
“對不起,迦藍,我因為一些事情無法脫身,昨天才回家。”飛機已經進入平穩飛行,小葉卻還不肯放開迦藍,在迦藍耳邊低聲說,“天可憐見,總算來得及找到你。”
迦藍沒有掙紮,半晌才笑着搖搖頭,“是,天可憐見,終于讓我與你重逢。”話音未落,一串淚珠已然滑下。
小葉聞言一怔,随即笑意一點一點從嘴角慢慢擴散,什麽都不用說了,一切盡在不言中,他的手與迦藍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感受着小葉溫暖的氣息,迦藍無端端想起那些曾經流連在不夜城中的黑暗凄冷的日子。
呵,不夜城。我一直沒有去看舞劇,也不知道舞劇最後的結局,其實不是我不想知道,而是我根本已經知道。梁霄曾經說過,不夜城的結局将會由它的居民自行決定,她說的對。所以,于我而言,不夜城的結局就是不放棄也不頹戚,守護內心那一點光明與希望,也許微弱,卻延綿堅持。
只要人們對美好的憧憬和努力永不停止,結局便一定不會教人失望。
這是一班早航班機,起飛将近半個鐘點後,東邊的天空才開始泛紅,經過一番掙紮,一輪燦亮旭日躍出雲海,金色的陽光穿過機窗析入艙內。迦藍收回視線轉過臉來,與小葉相視一笑,那一刻,他們都明白彼此的心意。幸福距離他們從來不曾這般近過。
不夜之城終于醒來了。
希望常駐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