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前世那點小事

有些時候,喬晟也會憎恨夢境。

他鮮少去憎恨什麽,在大多數人眼裏,他比誰都要熱愛生活。

熱愛每一天的朝陽,熱愛身旁的每一個人。

從前的劍尊如是,現在的更加如是。

然而現下,喬晟卻是緊緊閉着眼,在夢境中拼命掙紮。

前世仿佛是萬丈深淵,它能夠吞噬一切,讓所有的情緒霎時悄然無聲——

“玉教主。”喬晟白衣勝雪,而他的神情卻是平靜的。

平靜地仿佛能夠看穿一切。

可惜……事實上他什麽也看不穿,眼前的人眼底一片陰霾,陰霾之下卻是刻骨的平靜。

玉羅剎神色淡淡:“劍尊千裏迢迢來尋本座,不知有何要事?”

他的聲音依舊是舊時模樣,帶着點譏诮,帶着點這季節特有的寒涼。

喬晟幾乎被凍住了。

從來沒有誰會這樣與劍尊說話,除了眼前這個人……

除了玉羅剎。

他的厭惡幾乎寫在眼底眉間,絲毫不需要揣度。

“我……”喬晟有些失聲。

他已經有些後悔千裏迢迢尋到玉羅剎,只因為眼下,他第一次如鲠在喉。

“魔教近日可好?”喬晟聽見自己問道。

一邊在心底暗罵自己的愚蠢。

什麽叫可好?

這一次送信到魔教,玉羅剎甚至沒有回信,自己卻還是如期赴約……

已經是逾越了。

“很好,”玉羅剎冷淡而涼薄地笑了,他的目光在喬晟身上淺淺轉了一圈,最後定格在喬晟劍鞘上的裝飾上:“劍尊,本座此行是向你讨一樣東西。”

喬晟一怔:“你說。”

“羅剎牌。”玉羅剎聲線淡淡。

喬晟怔住了,他本能地搖頭:“我不曾見過什麽羅剎牌。”

“前番曾送與劍尊做劍穗,現下卻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玉羅剎語氣依舊是涼薄而冷漠的,他伸出手,仿佛這一切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事。

半晌,喬晟垂下眸低低笑了一聲,笑容裏面少去了以往的風姿勃發,更多了幾分無奈與自嘲:“教主可是……等不及要與喬某劃清界限?”

也是了,這麽久以來,幾乎從來沒有任何一次,是玉羅剎主動找的自己。

曾經在江湖之中衆叛親離只為了跟随他而去,甚至差點連武林盟主都丢了。

卻依舊換不來玉羅剎一個回頭。

或許在不喜歡的人眼裏,這一切不過是一種困擾罷了。

喬晟笑了笑,唇角漫上一絲冷淡,他颔首道:“自當物歸原主。”

手上微微一使勁,将那羅剎牌從蒼雲劍上扯下來,喬晟雙手奉上:“如若當年便知這是羅剎牌,喬某不會接。”

玉羅剎沒說什麽,只接過來揣進內懷,神色依舊是淡漠而疏離的。

喬晟看着玉羅剎,就像是要把人給看進骨子裏面一樣。

他想,可能這一眼,就是這一生最後一眼了。

再也不能自取其辱,無論如何,他是武林中人的劍尊。

“劍尊最近,可曾見過明火前輩?”玉羅剎忽然問道。

話題轉的有點快,喬晟微微一怔:“不曾。”

“明火前輩已經隐居了,這一切都是因為劍尊肆意妄為,”玉羅剎負手站在山風凜冽之中,他的神色帶着些許嘲弄,目光定在喬晟身上淡淡笑道:“有些執念若是不放,不過是害人害己罷了,這麽久,劍尊為何還未參透?”

為何還沒參透……

喬晟聽着玉羅剎一字字言語,只覺整個人都要被凜冽的寒風割成兩半。

為何還未參透?

雲隐山差點倒了,自己的師父被自己連累再不能逍遙此生,甚至連皇上……

都再不曾與自己有半點交集。

衆叛親離的自己,只剩下眼前這唯一的支柱。

而眼前的人卻冷笑嘲道:“為何參不透?”

或許對于面前這人而言,所有的執念也不過是一種癡纏罷了。

何必呢。

好端端的劍尊,何必要走到這一步呢?

喬晟微微閉了閉眼,似是自棄。

太多的情緒瞬時壓過來,幾乎要将喬晟所有的一切隔斷了。

“明火前輩讓我帶一句話。”玉羅剎語聲微涼。

聽在喬晟耳畔卻是遙遠得很。

喬晟聽到自己在苦笑:“什麽話?”

“師徒之情已絕,望劍尊好自為之。”

所有的一切,恩斷義絕。

這一世的喬晟,不過是負盡了天下的罪人罷了。

喬晟看着玉羅剎決然的目光,忽地有點想笑。

情之一字,害人害己。

不過也就是一杯酒,涼了散了,卻也醉了平生。

心灰意冷到沒有知覺,到了麻木,便也就不再有感情。

喬晟微微颔首,臉上神色淡淡:“喬某明白了。”

雲隐山還有令嚴,令嚴在的話,想必會比自己帶的好些才是。

至此,這世上便不再有劍尊,不再有那個讓江湖中人恥笑的武林盟主……

玉羅剎眼底神色冰冷,他微微颔首,語聲譏诮:“既是如此,劍尊,往後想必也沒有再往來的必要了。”

他轉過身,山風呼嘯吹起他殷紅如血的衣袂。

喬晟看着看着,唇角卻是溢出一絲笑意。

蒼雲劍已出,發出宛如悲痛的铮鳴。

是神兵寶器啊……仿佛能夠察覺到喬晟心底的悲怮與決然。

劍橫在頸間,心涼了,便也感覺不到頸間冰冷的溫度。

喬晟閉了閉眼,再無遲疑地一劍揮下。

恍惚之間,似乎聽到玉羅剎憤怒而焦慮的長呼:“阿喬!”

怎麽會呢……喬晟冷笑。

世界歸于黑暗。

如有來生,只願再不為情所困。

玉羅剎忽然回過頭來,他臉上神色漠然,看向喬晟的屍首。

耳邊驀地掠過一陣風,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玉羅剎”已經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

而他的面前,一個紅衣男子正小心地捧起喬晟的頭,似乎是在努力為他止血。

他的神色那麽虔誠,素來冷漠寒涼的眼底溢滿了關懷。

木無雙撕下玉羅剎的面具,唇角溢出一絲冷笑:“他死了。”

揚手一揮,手中的羅剎牌落在崖下:“救不回來了。”

玉羅剎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衣擺被血染紅,而他依舊是執着地捧着眼前人的屍體,仿佛能讓喬晟稍微暖上那麽一點點。

木無雙忽然覺得心底很煩悶,他站起身來看向玉羅剎冷冷道:“你……”

“你想死。”玉羅剎一字字道,聲音仿佛是從地獄裏面傳來的,而他的神色宛如修羅。

即使是背對着木無雙,木無雙也能感覺得到玉羅剎身上的寒涼殺意。

他知道這人是誰,正是自己所扮的玉羅剎,如若不是他,也決計不會将劍尊逼至絕境。

玉羅剎轉過身來,他單手攬着喬晟的屍首,仿佛是怕驚擾到他一般:“你是長陽門門主木無雙。”

他說着這句話,一字一頓。

“是。”木無雙冷然笑了。

他的手微微攥緊。

“為何殺阿喬?”玉羅剎問道,聲線是死寂一樣的平靜。

木無雙忽然覺得很冷,這樣的态度比暴怒來得更懾人,他幾乎感覺得到施加于自己身上的壓力,那是刻骨逼人的殺意:“皇室中人,都該死。”

玉羅剎看了他良久,沒有人看到他是如何動作的,只能看到木無雙的身體以一種近乎可怕的姿勢彎折下去。

而剎那間,玉羅剎已經到了木無雙眼前,他的手鋒利如刃,正正逼在木無雙眼前:“你在找死。”

木無雙笑了。

下一秒,玉羅剎的手貫穿了木無雙的眼眶。

眼前一片黑暗,木無雙幾乎感覺不到劇痛穿心,他只是笑道:“如若不是教主英明,我又何德何能趁虛而入?”

手筋被挑斷了,緊接着是腳筋。

玉羅剎沉默地折磨着木無雙,肋骨被砸斷的瞬間,木無雙失去了意識。

玉羅剎小心翼翼地單手攬着喬晟,似乎是怕驚擾到他。

喬晟嘴角抿着,一如以前開玩笑的時候嗔怒的模樣。

玉羅剎其實記得好多事——

比如兩人也曾對弈,喬晟的眼底總會溢滿好看的碎芒,他偶爾也會沏上一壺茶,修長的手指幹淨而好看。

也曾比過武,具體的經過已經想不清晰,只記得那時候……

自己是快樂的。

久違的快樂。

幾乎沖擊掉所有的屏障和隔閡。

到底是為什麽……

就這樣放棄了喬晟?

如果早點回應,是不是這場悲劇根本就不會發生?

玉羅剎抱緊喬晟,仿佛那就是整個世界。

可是他到底還是失去了。

在最後的時刻,失去了這世界上最愛他的人,唯一一個愛他的人。

從此這滾滾紅塵之中,只有魔教教主,再沒有玉羅剎。

很多年後,人們已經不再提及喬晟的名字。

他就像是所有歷史之中的人一樣,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之中,只會在極其偶爾的時候,人們會想起雲隐山的劍尊,他風姿卓絕清雅無雙,卻最終為情所困葬身山巅。

而玉羅剎,他成為了一種禁忌。

是武林中人的禁忌。

魔教教主,冷酷無情。

也有人說,玉羅剎沒有心。

因為從來沒有人感受到玉羅剎的情緒起伏,他就像真的從地獄中走出來的修羅一般,殺伐果斷,冷漠無情。

他是一個最完美的魔教教主,卻從來沒有人記得,他也曾經有過那樣潇灑江湖的歲月,他還有一個名字,叫做玉羅剎。

再後來,這些傳說都消弭了。

時間過了太久太久,而武林野史之上,也不過留下了幾筆——

“玉羅剎,魔教教主。年三十三,卒。”

也有說書人傳唱着:“想當年,那魔教教主與武林劍尊卻也曾有過那麽一段故事……”

“什麽,你想聽?”

“哎,說到底,可惜最後總沒個好結果啊。”

看客唏噓着離開。

只有時光它悄然無聲,默然向前。

“還好?”玉羅剎蹙眉喚醒了喬晟,盡量小心地幫他擦去了臉上的涔涔汗意。

喬晟下意識往後躲閃,又默默頓住,緩緩地勾勒出好看的笑意:“無妨。”

“今日吹雪生辰。”玉羅剎沉默片刻,選擇轉開話題。

“是不是要去慶陽樓?”喬晟興致勃勃。

玉羅剎失笑:“是,這一年過了,孤城與吹雪的比劍之時卻也近了。”

“無妨……他們不會有事的。”喬晟頓了頓,認真道。

“起罷,季候寒涼,阿喬記得穿件大氅。”玉羅剎道,伸手幫喬晟整理裏衣。

喬晟瞧了玉羅剎片刻,伸手将人攬過,閉上眼,交換一個淺淺的吻。

氣氛剛剛好,暖意融融,喬晟眼底掠過一絲笑意——

還好,命運有情。

而我們終究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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