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皇後這一去,至少要停止宴飲取樂三個月,像婚事這等喜慶之事也得暫且停擺了。

史令儀帶着身上有诰命的兒媳婦水凝與寧府史氏一行人彙合,進宮哭臨去,而這幾天家裏就讓二兒媳婦王咨與女兒賈敏一起看顧了。

在宮中遇到嫂子王彥,聽說母親韓夫人實在年紀大了便告了病,又指了史鼎媳婦兒專門照顧,再說跟前還有小湘雲端茶奉藥——湘雲雖沒了父親,可還有曾祖母與祖父祖母以及親娘疼愛教導,遠比前世體貼又懂事,只是那大大咧咧的性子還是改不了……

聽說嫂子進宮娘家也安排得井井有條,史令儀放了心,便去全力去應付哭臨這個苦差事。

哭臨……其實真是個力氣活兒,還挺考驗技巧:皇後一直對榮府頗多照拂,雖然史令儀明白皇後也是存着榮國公能暗助太子一臂之力的心思才對她家格外優容,但是人與人相處久了總得有些真情意在。因此最初史令儀的悲傷發自內心,可又是流淚又是哀嚎了一整天,她就難免在抹淚之餘走一走神了。

皇後盛年驟然去世,少了她在聖上與太子之間轉寰……太子就更添幾分艱辛。

史令儀之所以這般思量,乃是因為太子的确天資聰穎但卻有些清高且目下無塵,其實等他年紀漸長,這份棱角也會慢慢磨平,只可惜這段圓融、打磨性情的時候卻沒了親娘在周圍護佑。

俗話說有後媽就有後爹……但願疼愛太子的太後娘娘能多撐幾年,不然以太子的性子惹得聖上不快可是遲早的事兒。太子位子不穩,讓其餘皇子趁虛而入,局面可就不那麽好收拾了。

這麽一想,史令儀在祈願時可就萬分真心了:榮國府作為如今貨真價實的權貴之一,如何會願意京城因為皇子奪嫡而局勢動蕩呢?

話說,有資格進宮哭臨的外命婦大多了有了年紀,在大家差不多都嚎出了心虛氣短的症兆時,太後下旨讓大家回家去了——結發妻撒手人寰,聖上自己也默默地哭了一回,如今心思也不在這些“小事兒”上。

可這些外命婦的夫子父兄之中總有些人很有本事,讓她們記上一筆,積得多了卻要太子一總承受下來。

而出面提醒太後之人正是太子妃,婆婆沒了,她就得挑起這個調節聖上與太子父子關系的重擔。

卻說史令儀與水凝回府,水凝都累得通身酸軟,讓婆婆史令儀直接打發回自己的院子,也只來得及問上一雙兒女家中有無大事,得到一切安好之後,略洗了洗,就歇下了。

看着史令儀好似比兒媳婦更能撐着,實際上丫頭給她捏肩,而她雙腳泡在木桶裏的時候,靠住椅背便已經遁入夢鄉。

這一睡到了晚上都沒起來,反而發起了燒。賈赦得到消息,連衣裳都沒換就騎馬出門,帶着親兵把王太醫“請”回家來了——一路上還連聲向這位名醫道歉:治好了我娘,我就全交給您了,您想怎麽出氣都成!

因為親人急病,而略有些不合規矩的孝子賢孫王太醫見得多了,雖然心裏小有不舒坦,卻頗能理解,等他到了榮府,一瞧榮國公夫人的樣子,再一切脈:好麽,果然是急症!人都有些燒糊塗了。這位夫人一向身子康健,鮮少得病,可這一病往往就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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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醫望聞問切之後開方子的這點功夫,床上的史令儀已經嘀咕起胡話了……

賈攸親自拿了藥方去熬藥,而賈代善坐在床邊,撫着妻子的額頭,不知為何,這回他心裏竟是十分不安。不過他猶能強自鎮定,看着起齊聚在房裏的兒女們輕聲道:“我看着你們母親,你們都回去歇一歇。”又特意對水凝道,“赦兒媳婦臉色太難看了。”

一家之主發話,兒女們只得先後退去——賈敏本來這幾天就在娘家幫襯,剛想彩衣“娛”一下疲憊的親娘,娘親就病倒,還燒得不省人事……她怎麽能在此事回家?別說她了,得信兒的林海也匆匆趕了過來。

也不怨林海沉不住氣,單看王太醫這鮮有的凝重神情,榮府少爺少奶奶姑奶奶以及姑爺每人的臉也都繃得緊緊的,賈琏這一輩的孩子們更是連說話都跟着小心翼翼起來。

水凝從榮禧堂出來,回到自己的院子,也不敢真的躺下休息:她不僅疲憊更是憂心,因此臉色陰沉得都能滴下水來,甚至連賈赦坐到她身邊都沒擠出個好臉色來。

至于賈赦……他比他媳婦兒的心情更糟糕,躺床上的可是他親娘!

而榮禧堂裏,湯藥熬好,鴛鴦剛端着托盤快步上前,賈代善伸手将冒着熱氣的藥碗拿在手裏,“我來。”看媳婦這副雙目與雙唇齊齊緊閉的樣子,再拿勺子喂八成是喂不進去的。

賈代善揮退大丫頭們,捏住妻子的下巴,含了口藥汁嘴對嘴地渡了過去,一口一口地喂完了藥,他又要來半盞蜜水和半盞溫水,一一送了下去,并用帕子給媳婦仔細地擦了嘴。

媳婦如今仍沒落汗,賈代善瞄了眼自鳴鐘,心道:若是不見退燒,再過兩個時辰還得再喂上一回。他幹脆和衣坐在媳婦身邊,即使閉上眼睛也止不住心事不寧……

史令儀哪裏知道丈夫家人都如此焦躁不安,她只是覺得一夢之間似乎又回到了地府,她所供職的衙門後花園。

當年閑暇時,她最愛與她那位好搭檔在此地煮茶閑聊:這地方風景煞是宜人,一個園子裏竟能盡賞四季之美,春榮夏茂秋凋冬藏樣樣不缺……

史令儀輕車熟路,順着石子小路,來到與搭檔經常閑坐的涼亭,只見她的老熟人正坐在一片花海之中沖着她笑,“怎麽這就回來了?心願已了了嗎?”

史令儀毫不見外,徑直坐到搭檔身畔,坦誠答道:“差不多了。就是沒上一回那般長壽,不過這壽數換來夫妻和睦、子女孝順也算值了。”

搭檔道:“聽着不壞啊。你那個從仙界轉生過去的心肝寶貝小孫兒呢?”

“我都不知道我那位老爺如此纏人,有他在我哪兒顧得上那孩子。”雖是抱怨,可連眼裏都漾着笑意和滿足,史令儀又道,“他有爹娘哥哥姐姐們,不缺吃喝,沒人欺負,不愛仕途經濟,家裏人也只是念叨了他幾回,發覺拉不回來,便幹脆地任他自由自在了……他比上一世更逍遙呢。”

搭檔笑着輕捶了她一下,“再顯擺我可嫉妒了啊。你閨女呢,這回怎麽樣?”

“敏兒……”史令儀想起女婿當着女兒百依百順的模樣,又笑罵道,“她給女婿養了兩兒一女,女婿幾代單傳,哪體會過兒女繞膝的滋味?一朝如願,敏兒在家裏都快成活祖宗了!比我在家裏還說一不二,說回娘家就回娘家,女婿不僅沒什麽怨言,還下了衙就過來接人,還順便蹭個飯……不過女婿本就跟政兒合得來,再說給節禮時可從來都不手軟。”

搭檔撫掌大笑,“蹭飯,這個詞兒用得妙!”

密友多年不見,卻毫無隔閡,二人笑了一回,史令儀便問起搭檔這些年的經歷了。

搭檔卻有些遲疑,“不怕你笑話,我似乎都有些糊塗了。我上一回還是太子妃,卻沒留下一兒半女,早早去了。再說我在地府的功勞也略差了些,只是……”她說到這裏,忽然眼睛一亮,一掌拍向史令儀額頭,“快走!”

史令儀登時全身一震,旋即恍惚起來,又周身劇痛,仿佛就是有人把她的魂魄從身體裏硬生生地抽出來似的,而她的密友搭檔卻好似忽近忽遠,尤其是容貌也逐漸模糊扭曲,最後竟彙成了一副……十分熟悉的臉。

“太子妃!”密友搭檔竟是轉世成了太子妃費氏!

史令儀驀地驚醒,雙眼猛地睜開,眼前先是一團黑影,旋即黑影挪開……她拼命擠了擠眼睛,發覺映入眼簾的是……她丈夫賈代善的臉啊!

只是這滿下巴的胡茬,眼下青黑的眼圈以及亂糟糟的頭發讓她俊美又愛整潔的丈夫平白老了十多歲。

史令儀目光挪向剛剛那團“黑影”,這才看清那是條手巾,她丈夫正捏着這條浸了溫水的手巾給她輕柔地擦着身子呢。

她此時才發覺全身酸痛,剛能勉強擡起手指,就讓丈夫賈代善按了下去,“好好歇着。”頓了頓,又問,“還認得我嗎?”

史令儀面露疑惑之色,嗓音暗啞,卻能緩慢開口道:“您……貴姓啊?”說完,自己也撐不住眉開眼笑……要不怎麽說人得意時不能忘形?她這一笑,偏就勾起了頭疼,一陣天旋地轉又頭頂銳痛,讓她一時只聽得到頭中轟鳴。

賈代善氣得本想好好收拾一番他媳婦兒:高燒退下之後,可還有幹脆燒成了癡傻的不幸之人,因此問一問才是應當。

可憐他好心當成驢肝肺,加上數日的擔憂以及茶飯不思,難得合眼,賈代善差不多快到“一點就着”的地步了。可看着好不容易退燒的媳婦兒此刻雙臂緊緊抱頭,五官微有扭曲,哪裏還開得了口、下得了手?

他連忙丢開手巾,兩只大手撫住妻子腦頂,力道适中地緩緩按揉起來。

都吃了虧,史令儀哪還敢造次?最痛的那會兒已經過去,她神情也逐漸緩和下來,享用丈夫伺候之餘,嘴巴也不耽誤說話,“我這是燒了一整天呀?”

賈代善道:“一天?都快兩天了!”

“生什麽氣啊?”史令儀全身上下只有動嘴不痛,“謝謝老爺……”

史令儀正要說幾句軟話哄哄丈夫,就聽一聲幾乎有些刺耳的“娘”傳進屋來,她也不敢扭頭,“敏兒,你小點聲。娘的腦袋正嗡嗡響呢。”

賈敏沖進來的時候,可是眼眶微紅。她直撲床邊,先看了看親爹,得到了一個“你娘挺清醒”的眼色,這才小聲抱怨道:“真是要吓死人了!”

史令儀的病的确兇險,但真正吓人的還是王太醫——他只不過盡職盡責地給榮府全家人講了不少高燒不退之後僥幸保住性命的醫案而已……

卻說榮府這邊烏雲逐漸散去,而東宮裏因為疲勞而驟然昏倒的太子妃也悠悠轉醒,她和史令儀一樣,睜開眼便看到了丈夫那張憔悴的面容。

太子妃還來不及說話,就讓太子緊緊箍在懷裏,“太好了!我知道母親在九泉之下也會保佑你的!”

婆婆護佑沒護佑她還真不知道,太子妃默默腹诽道:我能回來全靠自己啊!我的殿下喲……

太子哪裏知道妻子的心聲,而是聲音都略有哽咽,“沒了你,我怎麽活!咱們的兒子又怎麽辦!”

太子妃也是全身酸痛,就是不痛她也掙不過弓馬娴熟的丈夫,于是她只得眨了眨眼,接着感慨:你怎麽前世今生都……不怎麽開竅。可我還偏就對你一直念念不忘……不過這回,你我一定都能稱心如意。

我可還有榮國公夫人這位好搭檔幫襯呢。

作者有話要說:紅樓夢裏出現過自鳴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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