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夢
比起宮裏的雞飛狗跳,将軍府是平靜而安詳的,難得沈英持不在身邊,夜弦翻了一會兒棋譜,總有些心神不寧,他擺擺手示意寶珠不要跟随,慢慢踱下樓,眉心糾結,神情若有所思。
池塘中的荷花多半頹敗凋零,殘枝斷葉飄蕩在水中,岸邊的細柳也落了一地枯黃,微風拂過,沙沙作響。
飄渺清揚的琴聲從對岸傳來,在瑟瑟秋風中顯出幾分肅殺之意,夜弦負着手傾聽了片刻,不禁有些動容,他穿過九曲荷橋,循着琴聲來到一座小樓前。
幾株高大的梧桐幾乎将小樓包裹了起來,四下裏清幽寂靜,連栖在枝頭的鳥兒都似乎在琴聲中睡去了。書香門第論壇即便不知道此間的主人,在聽了琴聲之後也該猜到,只有瑞雪,那個背井離鄉,被當今聖上賜給沈英持,卻一直不得寵愛的絕色美人。
上了樓,伫立在廊下,夜弦茫然四顧,不知為何産生了一種熟悉的錯覺,仿佛曾經,他也像這樣立在廊下,聽着這悅耳的琴聲。
瑞雪低回婉轉的歌聲飄了出來,萦繞在耳畔——
「……折盡新柳意未休,征雁渡離愁,唱徹寒江水渾清,難解恨悠悠?鱗鴻望斷盼君歸,杯酒相留醉,情意幾分,寸心難泯知為誰?征旌遠,無計審歸程,雲衫翠袖掩淚痕,何處黯銷魂,自別蕭郎多少春,相思入夢頻。」
清音缭繞,餘韻不絕,幽怨悲愁中帶着幾分決絕,令聞者心酸,夜弦待到琴聲稍歇,輕輕扣響了房門,片刻之後,兩扇雕花木門悄無聲息地開了,瑞雪婷婷施了一禮,道:「妾身瑞雪,見過夜弦公子。」
近處看來,她确是個我見猶憐的美人,蓮臉柳眉,杏眼朱唇,嬌豔欲滴,一把纖腰盈盈堪握,肌膚瑩潤如脂,再加上一身沉靜淡雅的氣質,更加賞心悅目。
夜弦在矮榻上坐下,接過一盞清茶,問:「瑞雪,你有親人在京城麽?」
瑞雪點燃熏香,撥了幾下琴弦,道:「有,只是緣分已盡,徒留傷感罷了。」
美麗的面容籠上幾分黯然,夜弦抿了一口茶,輕聲問:「方才那阕詞,可是為思念良人而作?」
瑞雪淡淡一笑,站起身來,癡望着窗外搖曳的梧桐枝葉,輕聲道:「我以為他死了。」
夜弦不由得屏住呼息,聽她溫柔的聲音慢慢訴來:「我從小許配予他,十幾年青梅竹馬,若不是三年前那場戰事,我們,早該完婚了的。我還記得當時他挂帥出征,我忍着淚為他餞行,唱的也是這阕詞,當時他親口答應我,一定會平安歸來,一定會守住我黎國的每寸河山。」
夜弦默不作聲地品着杯中的茶,雙眉微蹙,心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湧上,擾亂了思緒,瑞雪似乎沉浸在回憶中,臉上綻開如夢般的笑靥,道:「他是我一生最崇敬的男人,雪嶺關一戰,他身負重傷,不少朝臣上書請求議和,連皇帝陛下也動搖了,而他,夜弦公子,你知道他是怎麽答複的麽?」
夜弦對上那雙秋水明眸,突如其來眩暈感使他模糊了視線,手指不停地顫抖,茶杯失手落在地上,碎了一地,他扶着額頭,想大聲質問,卻發出細若蚊吟的聲音:「怎麽……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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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茶,有迷藥!
瑞雪輕移蓮步,走到他面前,道:「他說,他情願戰死沙場,也不會向那些毀我家園、欺我子民的虎狼之輩低頭乞和!」
夜弦錯愕地盯着她,神志漸漸迷離,全身的力氣一絲絲流走,她的聲音像浮在水面上的漂萍,似真似幻,卻無比清晰地刺入耳膜——
「當他戰死的消息傳回都城,軍心大亂,沈英持只用了三天就攻破了虎堰的城防,都城陷落,陛下不得已請求議和,黎國割讓了十四座最為豐饒的城邑,無數人流離失所,骨肉離散,陛下痛失愛子,舉國悲恸,而這一切,都是沈英持帶來的!」
「你……是來找他……複仇的麽?」夜弦虛軟無力的手指緊扣住桌沿,努力保持幾分清醒,瑞雪嫣然一笑,道:「你還不明白麽,我的殿下,我要找的人,是你。」
她點燃了幾支火折子,丢在房間四角,火焰很快順着垂地的紗帳竄了上去,把四周包圍了起來,夜弦滿腹疑惑,驚道:「你瘋了?」
瑞雪輕撫上他的面頰,柔聲道:「是你,你背叛了黎國,背叛了你的子民,也背叛了我!當我們為你陣亡的消息而痛不欲生時,你躺到了沈英持床上!陛下為你建了衣冠塚,每日以淚洗面,你卻在敵人身下承歡!太子殿下,現在的你,只是一具行屍走肉,夜弦殿下已經死了,你不配叫這個名字,不配以他的身分活着,你該死!」
溫柔的聲音到最後變成失控的凄厲,濃濃的恨意與殺氣逼人窒息,夜弦震驚地瞪大了眼,顫聲道:「你……我是……黎國太子?」
「不,你不配。」瑞雪抽出一把刀,抵上他的胸膛,一分分慢慢往裏推,渾噩中,夜弦真切地感覺到利刃穿透皮肉的痛楚,像北地嚴冬的霜雪,冰冷而尖銳,火舌已舔上瑞雪的裙裾,她卻絲毫不為所動,鐵了心要同歸于盡,疼痛讓他又抓回幾分神志,一手握住刀子,命令道:「走!」
瑞雪雙手顫抖着,淚水滑落下來,滴在他臉上,夜弦割破手指,鮮血染紅了衣袖,頭腦更加清明,他揮開刀子,用盡全身的力氣,抱起瑞雪,破窗而出。
摔落時,本能地護住懷中的人,夜弦的後腦重重地磕在臺階上,家仆們喧嘩着救火的聲音在耳邊回蕩,嘈雜之中,感覺有人緊緊地抱住他,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
「夜弦!」
意識終于湮沒在無邊的黑暗中,伴随着他來不及說出口的疑問——
我究竟是誰?
那一年的冬天,寒冷多雪,黎國太子領兵十萬,在雪嶺關與沈英持的鎮北軍短兵相接,經過一場鏖戰,損傷過半,鮮血融化了泯河上厚重的冰層,暗紅的河水在喊殺聲中翻湧奔騰,硝煙彌漫,追逐着紛紛揚揚的雪片,更顯慘烈。
鎮北将軍最為精妙的癸酉龍行陣再一次發揮了它的強大威力,将黎國軍隊打得支離破碎、潰不成軍,而那與他在陣前較量的太子殿下,也被一掌擊中胸膛,面具下方滲出的鮮血染紅了戰甲。
若不是有鐵甲護身,只怕他已被那一掌打下馬去,跌入猩紅的爛泥中了,沈英持抿着笑意,沒來由地開始好奇對方面具下的長相。
黎國人以虎為圖騰,那兇悍的猛虎标記只有至高無上的王者才有資格擁有,而黎國年輕的太子,面容隐在猙獰的虎頭面具之後,精光湛然的雙眼眯了起來,冷冽的目光盯着敵将,即使負了傷也不見分毫頹餒,漆黑的眸子帶着灼人的殺意,讓沈英持心頭一震,像被燙傷了似地,一顆心沉浸在狩獵的興奮與焦灼中,跳得飛快。
他要打敗他,征服他,哪怕不擇手段!
直到明月高懸,雙方鳴金收兵,黎國軍隊敗退七十餘裏,沈英持沒有乘勝追擊,大軍駐紮在雪嶺關下,在視察了傷亡狀況,又與副将軍師們研究了半個時辰兵法戰略之後,他未帶親兵,一人一騎,踏着積雪離開營地。
雪已經停了,關外的月色更加明亮清冷,明月映着寒雪,視野中一片銀白,更顯得空曠寂寥,濕冷的夜風拂過腮畔,稍稍平複了些許心頭的躁動,他勒轉缰繩,朝虎堰方向緩緩行去。
離都城步步逼近了,連日來的戰事幾乎磨盡了他的耐心,而現在,他更想速戰速決。
不能再靠近了,沈英持停了馬,對視線盡頭的黎國都城綻開一個勢在必得的笑容。
待他攻下這座城池,那個人,就是他的囊中物了。
低咳了幾聲,夜弦推開藥碗,咬緊牙關,壓下陣陣翻湧而上的苦味,在躍動的燭光映照下,俊美的面容疲态盡顯,發絲也有些淩亂,眉宇間總有揮之不去的陰霾。
朝中請求議和的大臣越來越多,都城之中人心惶惶,夜弦也有些急躁了,攤開地圖,用朱筆在上面勾畫出兩軍陣地,又取了幾張宣紙,眉心糾結,開始研究沈英持的排兵布陣。
月上中天,苦戰了一天的兵士們很快沉入夢鄉,除了巡值與崗哨,整個營地都靜了下來。
馬蹄踏過積雪的悶響聲由遠而近,夜弦放下筆,站起身來。
誰這麽放肆,敢在兵營中跑馬?
來不及細想,那人已帶着滿身寒氣沖進帥營,撲到夜弦懷裏,大叫:「夜弦哥哥,你受傷了!?」
夜弦被他撞了個趔趄,胸中氣血翻騰,抹着桌案穩住身形,一手擡起懷中人的小臉,又驚又怒,道:「熾月,你怎麽來了!?」
熾月被兇得縮起脖子,委屈地道:「我看到急報,擔心你嘛……」
「胡鬧!」夜弦斥道:「你一個人來的?」
這小鬼一向黏人,平日裏纏着他撒嬌也就算了,現下兩軍對峙,勢同水火,跑來添什麽亂?
熾月癟了癟嘴,大眼睛蒙上水氣,小聲道:「我要岳大哥送我過來。」
岳承凜在帳外單膝跪倒,道:「是臣失職,太子殿下請勿怪罪二皇子殿下思兄心切。」
「承凜,你言重了。」夜弦嘆了口氣,不用想也知道熾月必是祭出了殺手锏,哭得岳承凜昏頭脹腦,才不得不帶着這麽個麻煩前來,他摸了摸熾月的頭,道:「熾月,你年幼體弱,吃不得軍中的苦,如今強敵壓境,我無法分心照顧你,一會兒我派一隊親兵把你送回去,以後不許再偷跑出來。」
「嗯。」熾月啜着小厮送來的姜茶,乖乖地點頭,又不放心地在夜弦身上摸摸捏捏,問:「夜弦哥哥,你傷得重不重?」
「不妨事。」夜弦笑吟吟地看着他,眼底盡是寵溺,熾月大受鼓舞,又纏着他講了不少皇城的近事,磨蹭了半個時辰,被夜弦溫柔而強硬地拎上馬背,踏上返回虎堰的路。
在熾月的要求下,夜弦送了他一段路,直到都城在望,熾月才依依不舍地從他鬥篷裏鑽出來,換到校尉的馬背上,朝都城飛馳而去。
誰料,這一別,重逢竟成陌路。
泯河的流水夾着寒冰,在月下閃耀着粼粼波光,夜弦策馬停在河畔,漆黑的眸子冰寒徹骨,冷冷地盯着對岸的人。
沈英持!
而對方無疑也發現了他,兩個人隔河相望,片刻之後,不約而同地調轉馬頭,朝各自的營地馳去。
既無弓箭在手,再僵持下去也是徒勞無益。
流水聲漸漸遠去,月光凄迷,烏雲聚起,雪花,又飄了下來。
十日後泯河一戰,黎國皇太子兵敗被俘,枭首示衆,鎮北軍勢如破竹,直取虎堰,又三日,都城渝陷。
沈英持斬了一個與夜弦面貌有幾分相似的俘虜,魚目混珠,将夜弦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回京城。
原本以為他會撐不過那年冬天,內傷未愈再加上新添的刀箭傷,每一處都足以要了他的命,他昏迷了一個多月,醒來時,漆黑如夜的眼瞳一片茫然。經老太醫診斷,幾場高燒毀壞了他的記憶,從渾噩中醒來的夜弦,已全然忘卻了前塵過往。
忘了他的家國,忘了他的親人,也忘了,他的敵人。
一片空白的記憶,讓他惶然失措,沈英持很卑鄙地乘虛而入,對昔日的黎國皇子宣布:「我是你的男人。」
是的,你屬于我,像破殼的雛鳥一般,只能屬于我。
後腦的脹痛如火灼燒,整個人暈暈沉沉,耳朵更是嗡嗡作響,嘈雜中混着女子嘤嘤的哭聲,夜弦費力睜開酸澀的眼皮,渙散的目光看清了守在床邊的人兒,他啞着嗓子開口:「寶珠,別哭了……」
寶珠又驚又喜,擦幹臉上的淚,拍了拍胸口,道:「公子你可算醒了,奴婢快吓死了!」
她小心地扶夜弦靠坐在床頭,看他的眼神漸漸清明,不由得松了口氣,問:「公子……還記得是怎麽受傷的麽?」
夜弦扶住額頭,目光轉向開門進來的男人,問:「瑞雪……沒傷着吧?」
「有你護着,她自然沒事。」沈英持端着一碗藥,言語有些醋意:「你醒了正好,乖乖地吃藥。」
衣不解帶地照看了夜弦三天,可不是為了聽他一醒來就挂牽那個女人。
濃郁的藥香彌漫了一室,沈英持揮揮手讓寶珠退下,将一匙藥汁吹涼了些,遞到夜弦唇邊,探詢的眼神盯着他,問:「你也算有些武功底子,怎麽會摔得這麽慘?」
夜弦當然不會說出自己被下了迷藥,他含下那口藥汁,道:「馬有失蹄,高手也有栽跟頭的時候,何況我這功夫平庸之輩。」
「是麽?」沈英持放下藥碗,雙眼微眯,一張臉繃了起來,執起他一只手,問:「那你手上的刀傷是怎麽回事?還有胸口……」
修長有力的手指挑開他的衣襟,撫觸着胸前包紮傷口的布條,沈英持的聲音低得好似誘哄,溫熱的氣息拂過他的耳畔:「夜弦,告訴我是誰做的。」
夜弦嘆了口氣,按住他的手,道:「怨不得她,是我一時忘情,無禮在先。」
沈英持用恨不得咬他一口的目光瞪着他,問:「你是說,你想非禮瑞雪,卻被人家紮了一刀,是這樣麽?」
夜弦唇角微彎,淡然道:「美人如花,我見猶憐,色迷心竅罷了。」
沈英持一口咬在他肩上,道:「撒謊!到如今你還袒護她?」
手指輕撫過他僵硬的臉頰,沈英持低下頭,将對方整個罩在身下,道:「夜弦,你該知道方才的話讓我非常惱火。」
「那又如何?」夜弦垂下眼簾,臉上是安閑平淡的笑容,道:「與一個小女子争風吃醋,豈不是教天下人恥笑?」
沈英持嗤笑一聲,道:「你要我裝大度給誰看?」
他脫靴上榻,一只手不規矩地撫上夜弦柔韌緊繃的腰,道:「不管真也好,假也罷,你為那個女人受傷是事實,你以為我會坐視不管?」
夜弦皺眉,雙眸平靜幽深,道:「我不需要你為我出頭。」
「舍不得?」沈英持挑起他的下巴,嘴唇幾乎碰到他的,低聲道:「你難道忘了?我的心肝,我可是你的男人。」
夜弦臉沉了下來,低咳幾聲,像極力忍耐着什麽,突然推開沈英持,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他擡手掩住口,指縫間又淌下幾縷猩紅。
「夜弦!」沈英持驚喊,忙叫管家去太醫院請人,又叫寶珠取定神丹來,他摟住夜弦的肩,一手貼上他的後背,運功為他暢氣解瘀,顫聲道:「夜弦!哪裏難受,你告訴我!」
英挺威武的大将軍表現出罕有的驚慌與恐懼,像在夜路中迷失了方向的孩童,夜弦搖搖頭,勉強咽了一顆定神丹,又是一陣心悸欲嘔,胸口像燃着一團野火,灼熱苦悶,他急促地喘息着,眉心緊鎖,閉上眼睛,一言不發。
「夜弦、夜弦。」細碎淩亂的吻落在他額上,沈英持的聲音柔軟得近乎哀求:「你千萬不要有事……」
太醫把了脈,捋着胡須開了藥方,道:「這位公子內有虛火,郁結于心,極度壓抑之下又過急怒,傷了心脈,才會吐血不止,須小心調養才行,除了按時喝藥,也萬萬不可惹他動怒,否則病勢危矣。」
沈英持早将瑞雪抛到腦後,打發走太醫,他便寸步不離地守着病人,喂夜弦吃了藥,又小心翼翼地換下那些染血的被褥衣衫,全弄清爽了之後,他解去衣袍,将夜弦密密實實地抱在懷裏,拉開錦被蓋在兩人身上,像往常一樣,親昵地輕吻他的額角,柔聲道:「睡吧,以後,我不會讓任何人再有機會傷你。」
夜弦眼睫輕顫,放松了身體靠在他懷裏,就在沈英持以為他睡着了時,又聽見低低一嘆。
幾日裏風平浪靜,夜弦腦後的傷已經結痂,氣色也轉好了些,只是那溫柔的笑容已不複見,越來越沉默寡言,甚至一直服侍他的寶珠都不敢再和主子亂開玩笑,再加上太醫囑咐過不可惹他動肝火,将軍府上上下下沉靜了不少,連鎮北将軍說話的聲音都低了三分。
沈英持顧不上找瑞雪的麻煩,向皇帝陳情請求提早離京上任,而朱錦恒也準了,現下他正在忙着與管家處理在京城的産業,好盡早收拾行藏,帶夜弦走馬上任。
夜弦完全置身事外,依然閑适悠然,對府裏的事漠不關心,常常對着棋盤一坐就是一天,将全副心神都沉浸其中,八風吹不動。
午後的陽光帶來幾分蕭瑟的暖意,寶珠為他披了件大氅,看看放在一邊已經冷掉、卻完全沒動過的參湯,她眼圈一紅,扶着夜弦的手臂,道:「公子怎麽這麽不愛惜身體?此去伊州,山高水遠,還是趁着在京城這幾日……」
「寶珠,我沒那麽虛弱。」夜弦打斷她,拈起一粒黑子,略一沉吟,落下,沒有多看她一眼,似是徹底将她摒棄于思緒之外,不再理會。
寶珠碰了個釘子,黯然退下,留下一室寧靜。
不知過了多久,一縷淡淡的幽香傳來,喚醒他的冥思,夜弦摩挲着一粒棋子,道:「瑞雪,進來吧。」
門外的人猶豫了片刻,終于推門而入,清豔的容貌帶着幾分倔強之色,朗聲問:「你為什麽救我?」
夜弦淡淡一笑,道:「憐香惜玉之心人皆有之,何況你還是『我的』未婚妻。」
瑞雪啐了一口,道:「厚顏無恥!我只恨當時手軟,未能把你的心掏出來看看顏色!」
「哦?」夜弦面不改色地又落下一子,目光始終沒從棋盤上移開,「有妻如此,也未嘗不是幸事。」
瑞雪咬了咬唇,斬釘截鐵地回道:「有婿如此,不如為娼!」
夜弦擡頭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眼眸看不出情緒起伏,幽暗如深夜裏陰晦的天空,瑞雪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俊美容顏,眼淚又不争氣地落了下來,哽咽道:「我好恨你,為何你竟會忘了我們,為何要與他在一起,為何……要如此折辱我的殿下?他是那麽驕傲堅強的人,他寧可死去,也不會這般忍辱偷生……像個男寵一般活着……」
她淚流滿面,句句痛徹心肺,壓抑不住的哭泣聲悲凄哀苦,聲聲催人斷腸,夜弦卻置若罔聞,任那如花似玉的美人淚水漣漣,直到日頭西斜,他落下最後一子,開口道:「破了。」
瑞雪哭濕了兩袖,迷茫地看着他,問:「什麽破了?」
「鎮北将軍的癸酉龍行陣,破了。」夜弦站起身來,給了她一個淺淺的笑容,負着手伫立在夕陽晚照中,耀眼的金色光芒映着他靜若沉潭的眸子,那其中,有着曾經護她心折不已的冷靜、睿智、堅定、與生俱來的高貴,以及,不動聲色的威嚴。
瑞雪膝蓋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
比起将軍府裏的凝重沉悶,朱錦恒的心情要愉悅得多,雖然脖子上還帶着幾道細長的抓痕,着實為一國之君吸引了不少驚疑交加的目光。
在他軟硬兼施的種種手段下,熾月漸漸變得乖順起來,昨夜本來應該相安無事的,結果他一時把持不住,親吻過後忍不住開始剝那小鬼的衣服,結果惹得原本已收起爪牙的野貓又炸起全身的毛,當下給九五之尊添了幾道爪印。
惱歸惱,熾月通紅的小臉以及下面被挑動得擡頭的欲望讓朱錦恒龍心大悅,暗喜自己這麽多天的引誘哄騙沒有付諸東流,于是他不懷好意地用手給不谙人事的小家夥開了個小葷,而對方稚嫩的反應以及意亂情迷的臉龐,勾得朱錦恒心猿意馬,更是下定決心要把人從頭到腳吃幹抹淨。
天曉得他是哪根筋搭錯了,硬是按捺住越燃越旺的欲火,這些天來竟只是同榻而眠、摟摟抱抱而已,既舍不得把人按倒霸王硬上弓,又沒興趣召後宮嫔妃來消火。宮中早傳開了皇帝陛下專寵一名絕色少年的閑話,若是教人知道他這麽多天還沒得手,一國之君顏面何存?
朱錦恒也奇怪自己哪來這麽充裕的耐心,二十多年來,還沒有人敢忤逆他,熾月的反應雖然讓他倍感新奇,然而卻不僅僅是新奇,還有一種無以言表的柔和感觸,像是憐惜,又像是寵溺,竟然不忍心勉強他,又貪戀抱擁他、逗弄他的意趣,結果把自己弄得不上不下——吊足了胃口卻不能大啖美食,任誰都會想些鬼主意另辟蹊徑,朱錦恒批完一本奏折,忍不住自懷中摸出個小瓷瓶在指間把玩,唇角勾起一彎邪氣的笑容。
雖然手段有些卑鄙,不過他才不會笨到讓那小鬼覺察到被下藥。
一想到沉浸在他的疼愛中時,那張精致無瑕的面孔該是何等風情萬種,朱錦恒不禁滿心雀躍,熱切地盼着這一度春宵。
可惡,今天的奏折怎麽這麽多!?
好不容易處理完政務,又陪太後用過晚膳,聽她絮絮叨叨地念了半天,耳朵都快出油,直到月上梢頭,朱錦恒才脫身出來,自然是片刻不停、興沖沖地朝寝宮行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熾月不見了。
宮女太監忙着找人的時候,将軍府也是人仰馬翻,沈英持傍晚回府後,發現本應該在房中休息的夜弦不見蹤影,開始以為他到後園散步去了,結果找遍了整座将軍府,也沒見着他一根頭發。沈英持的臉色十分吓人,突然想起什麽,掠過噤若寒蟬的下人,一腳踢開瑞雪的房門。
果然,人去屋空。
鎮北将軍大怒,火速入宮禀明聖上,朱錦恒聽他簡短講了原委,也是一臉被烏鴉屎砸到的表情,讓沈英持調了八百禁軍,兵分幾路全面搜找,務必把那幾個逃跑的人捉回來!
麻煩的是夜弦與熾月身分非同一般,不能光明正大地貼榜緝拿——就算能貼,兩個甚少抛頭露面的人,一時半刻也畫不出他們的肖像。
何況他們像是早有預謀,一路上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接應,猶如幾粒細砂,投入茫茫大海中,無跡可尋。
不只是朱錦恒與沈英持暴跳如雷,連向來與人無争的三王爺朱錦紋也氣得滿頭青筋,自告奮勇地領了一隊人馬從北城門搜捕。
晚秋時分,陰冷的夜風刮過臉龐,冷卻不了他幾近沸騰的憤怒,沈英持狠狠抽打着胯下坐騎,将禁軍遠遠地甩在身後,像一道閃電疾馳在城郊的官道上。
那方向是通往黎國最快最直接的路線,他們耽擱不起時間,沈英持在盛怒之下,決定放手賭一賭。書香門第論壇被心愛的人毫無預警地叛離,那種驚愕與心痛全化了怒火,燒得他體無完膚,殘暴嗜血的本性隐隐欲現,連雙目都充滿了血絲。
沒有人,沒有人能帶走屬于他的東西!他要殺了那些帶走夜弦的人,然後把他逃走的情人抓回來,牢牢鎖在身邊,然後狠狠地疼愛他,直到粉碎他每一分每一毫掙脫的念頭,與他糾纏到到老到死!
進了山道之後,平整的路漸漸變得狹窄崎岖,沈英持躍下馬,借着月光觀察了片刻地上的馬蹄印,又翻身上馬,揮鞭追了上去。
身後遠遠傳來馬兒的長嘶聲,宛如催命閻羅,震顫着人的神志,夜弦猛地勒住馬兒,道:「他追來了!承凜,護着他們先走,我斷後。」
「殿下!」岳承凜看看他的臉色,心知他們的太子此時是半句也勸不得的,聽聲音似是只有一人一騎,昔日的枕邊人,翻臉之後再見面總是難堪,殿下要求他們回避怕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思及此,岳承凜一咬牙,對夜弦一拱手,帶着熾月與瑞雪,飛騎馳遠。
沈英持氣急敗壞地追上來時,夜弦漆黑的眼眸中閃過五味雜陳的神色,他勒轉馬頭朝着來人的方向,抽出青霜劍橫亘于前,沉聲道:「沈将軍,至此止步。」
「夜弦!」沈英持伸手欲抓他的手臂,被夜弦閃開,一劍刺中他的坐騎,馬兒悲鳴一聲,猛地栽倒,沈英持猝不及防,從馬背上滾落在地,他驚怒交加地躍起,正對上那猶在滴血的劍鋒,分毫不差地指着他的咽喉,持劍的人背對着月光,聲音森寒如冰:「沈将軍,他日戰場重逢,我不會手下留情。」
即使看不清神情,仍能清楚地感覺到那種穿肌透骨的殺氣,沈英持并無懼色,相反地,他甚至開始激動起來,貪婪地凝視着對方的身形面容。
山風吹過,刮起夜弦的鬥篷,繡在裏面的猛虎好似要撕破布料朝他撲過來,年輕的黎國太子像月下的神祇,凜然如刃、高貴威嚴,與昔日那個百依百順的情人有天壤之別,卻讓他全身的血液都熱了起來!
這才是完整的夜弦,這樣驕傲強悍的男人,更加激起他的征服欲,像沉入狂熱愛欲的漩渦,不能自拔!
「夜弦。」對着稍進三分即可取他性命的利劍,他一字一句地道:「即使窮盡一生,我也要再度得到你!」
夜弦冷笑一聲,持劍的手穩如磐石,道:「今日我不殺你,就此別過。」
說罷,他收劍回鞘,調轉馬頭,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