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本以為已化為一壞黃土的太子殿下平安歸來,黎國上下一片歡騰,纏綿病榻許久的老皇帝更是欣喜,病情立時緩了三分。
「我的皇兒啊……」
一回宮,皇後急匆匆地迎了上來,抱着夜弦泣不成聲,連一向莊重威嚴的皇帝陛下也禁不住老淚縱橫,分列兩旁的文武百官無不動容。大殿中回蕩着聲聲壓抑不住的抽泣聲,跟在後面的熾月早哭花了臉。
「父皇、母後。」夜弦跪倒在雙親面前,「兒臣不孝,有負家國,請父皇恕罪,兒臣在此鬥膽請纓,奪回我黎國淪陷的河山,以抵罪責。」
語聲朗然,滿室皆驚,抽氣聲不絕于耳,夜弦擡起頭,幽深的眸子映出雙親滿頭銀絲,風塵仆仆的面容掩不住神情中的堅毅與決絕,皇帝震驚,道:「皇兒,上一次你險些喪命,朕不能再讓你去送死。」
「父皇。」夜弦給了親人一個安撫的笑容,道:「若是兒臣這條命,能換得我家國齊聚,山河歸并,兒臣萬死不辭!」
時隔三年,又到初雪飄起的時候,黎國皇太子再度挂帥,出兵收複被侵吞的國上。
時隔三年,他們再次于戰場上兵戈相向。
昔時的濃情蜜意蕩然無存,只剩你死我活的厮殺,偷得三年相伴相依的光陰,宛如一場短暫绮麗的夢,醒來後,空留餘恨。
泯河的水再次被鮮血染紅,幾度寒雪,也不能掩蓋那狼煙盡處、無定無根的累累枯骨。
在夜弦的率領下,經過大小幾十場戰役,黎國軍隊寸寸推進,終于又打到雪嶺關下。
明日就是決戰了,對着天邊的朗月,夜弦撫摸着手中猙獰的面具,久久不語,眼神中,竟有了淡淡的傷感。
鎮北軍的帥營中,晦氣重重。
沈英持中了一箭,軍醫們神色凝重,為他取出箭頭,上藥包紮,三王爺朱錦紋在帳中走來走去,待軍醫全部退下後,他踱到沈英持面前,正色道:「明天,讓我替你領兵吧。」
「這點小傷,不礙事。」沈英持神情淡定,笑道:「你也是,不在京城過清閑日子,非要跟到戰場上做什麽?」
朱錦紋俊逸的面容扭曲抽搐,咬牙切齒道:「本王要活捉岳承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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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親手擰下那個混蛋的頭!在京城時溫柔恭順的樣子原來全是騙他的,虧得他還被哄得心花怒放,被騙得暈頭轉向,結果引狼入室不說,還險些被扣上一頂通敵叛國的帽子,幸好皇兄聖明,才沒把他堂堂玳王捉拿下獄。
沈英持看他怨氣沖天的樣子,沒費心提醒他:皇帝陛下之所以不追究,是因為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都和黎國二皇子糾纏不清了,管起別人來自然底氣不足。
「那你呢?」朱錦紋斜着眼睛看他,道:「明日一戰,至關重要,你真舍得對他痛下殺手?」
「不舍,何以得之?」沈英持四兩撥千斤地帶了過去,朱錦紋冷哼一聲,道:「大将軍,不要故弄玄虛了,多想想怎麽活捉他們才是正經!」
「遵命。」沈英持作了個揖,把三王爺堵得一口氣噎在喉嚨口,半晌才嘆了出來,一甩袍袖,回去休息。
沈英持目送着他離去,但笑不語。
……飛雪夾着冰渣,倏倏掠過,一望無垠的曠野中杳無人跡,冷風中似乎帶着喃喃絮語,像是情人溫柔的低吟。天地混沌成一色,他在風雪中踯躅前行,辨不清方向,卻本能地朝前邁去,雙腳越來越沉重,仿佛冰雪之下,有無數糾葛纏絆,梗阻着他的腳步,伸手接了幾團雪絮,觸手即融,涓滴不剩地從指縫間滑落,再伸開手時,卻發現滿掌的猩紅,血腥味撲鼻而來,他愕然張望,前方的積雪上殘留着觸目的鮮紅,星星點點,越靠近越多,直到最後如潑染一般,映紅了眼瞳。
地上,躺着黎國太子那冰冷猙獰的虎頭面具,上面還凍結着幾點殘血,他伸手去拾那個面具,碰到它的剎那,周圍的冰天雪地驀地變成京中的庭園,細柳拂地,月色撩人,木樨花細小的白色花瓣紛紛落下,在水中浮浮蕩蕩,身邊尚能感觸到情人溫暖的肌膚,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眸,盛滿了款款深情,正笑盈盈地凝視着他。
緊緊将那人摟入懷中,鎮北将軍唇角噙着一抹滿足的笑容,猶自在夢中細品脈脈柔情,帳外,風卷起地上薄薄的雪粒,混着黃沙飛遠。
簫聲空咽,關山月明。
次日,僵持數日的戰局發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轉,黎國軍隊大破龍行陣,重挫鎮北軍,俘虜萬餘兵士,并生擒鎮北将軍與玳王朱錦紋,押往都城虎堰。
沈英持數年來未嘗敗果,這一次竟然一敗塗地,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然而已身受重傷、命在旦夕的鎮北将軍也沒有心力去質疑什麽,自昏迷中醒轉時,已經和三王爺面對面關在地牢裏。
一身的傷,深處可見白骨,這麽多年出生入死,受傷比吃飯還多,沈英持早已練就了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動聲色的定力,才不會像對面那個那樣驚得大呼小叫。
「英持!你不要亂動,好不容易止了血!」朱錦紋抓着栅欄,抛過來個小瓷瓶,「吶!定神丹。」
沈英持靠着牆坐起來,發現傷口都做了簡單的處理,把他整個人包得像枚粽子,他扯了扯胸前的布條,苦笑一聲,喃喃道:「真狠心,下這麽重的手。」
朱錦紋的情況還好,只受了幾處皮肉傷,雖然狼狽,看他還有氣力嚷嚷,就知道這人沒吃什麽苦頭。
竟然……敗了,喉嚨灼痛得快發不出聲音,如鷹鸷般銳利的眼眸蒙上一層晦暗陰沉,不知該喜該悲。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今日的夜弦早已不是那個在他懷中溫柔乖順的情人,或者說,又成了曾經與他對峙沙場、旗鼓相當的少年将領。
恍然如一夢,醒來徒增悲凄,在那人心中,自己早成了欲除之後快的對象了吧?三年來的點點滴滴,對心高氣傲的年輕太子來說,豈非莫大的侮辱?
遑論如今敗在他手上,生死,早該置之度外。
「英持?」朱錦紋見他死氣沉沉的樣子,嘩啦嘩啦地扯動着手上的鐐铐,憂心忡忡地問:「你不會氣瘋了吧?」這人的反應還真是讓他捉摸不透。
沈英持揉揉額角,突然沒頭沒腦地笑了起來,低沉沙啞的笑聲在監牢中回蕩,顯得莫名的詭異陰冷,朱錦恒後背的寒毛都立了起來,目瞪口呆地望着昔日讓人聞風喪膽的大将軍。
開門聲打斷了他的笑意,随之是由遠而近的腳步聲,直到停在他們的牢房面前。
「岳、承、凜!」朱錦紋臉色青白交錯,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黎國丞相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轉向沈英持,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道:「沈将軍,怠慢了。」
「好說。」沈英持漫不經心地回他一笑,問:「敢問岳丞相如何發落我等?」
「這要等太子殿下定奪。」岳承凜使了個眼色,随同的小厮在牢門前放下兩個食盒,擺好碗筷,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岳承凜不着痕跡地看了一眼拉長着臉不搭理人的三王爺,道:「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恕罪。」
說罷,他轉身要走,沈英持叫住了他:「等等!」
「還有何事?」
沈英持把腳邊的小瓷瓶丢給他,道:「拿去給他用,每日一顆。」
「英持!」朱錦紋狠踢了一腳牢欄,低吼道:「你腦袋壞掉了?」
千金難求的療傷聖品定神丹,竟然被他這麽稀稀松松地送到敵方手中!
岳承凜拔掉瓶塞,嗅了一嗅,眯起眼睛看着對方,道:「你傷得比他重。」
「死不了的。」
沈英持懶懶一笑,臉上盡是滿不在乎的神氣,岳承凜皺起眉,諷道:「我怎知你不是想毒害太子性命?」
看,狗咬呂洞賓!朱錦紋冷笑一聲,沒打算插話,沈英持依然是那副氣定神閑的樣子,悠然道:「放心,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是念舊情的人,斷然不會害他。」
岳承凜像被打了一巴掌,一臉難堪,神色複雜地看了朱錦紋一眼,拂袖而去。
皇兄已經對着那個瓷瓶了發一晚上呆了——熾月偷瞄了他幾十次,終于忍不住了,踮着腳尖繞到他身後,劈手搶過藥瓶,夜弦冷不丁被拉回思緒,皺眉道:「別鬧!」
驀地失了掌中物,卻似連心都空落了幾分。
「夜弦哥哥。」熾月挨着他坐下,将那個仍帶着淡淡體溫的瓶子舉到眼前,道:「你是在猶豫這藥該吃不該吃,還是猶豫那人該殺不該殺?」
夜弦被說中心事,嘆了口氣,道:「于公于私,都不該留他。」
國君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已經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國事全由太子代勞,朝中大臣紛紛上表,不厭其煩地陳明利害,戰無不勝的鎮北将軍一向是黎國的眼中釘肉中刺,此番落敗,不知有多少人緊盯着想除去他,自己身為黎國太子,本應早作決斷,卻以身體不适為借口,壓下了所有折子,徑自遲疑不決。
理智在向他叫嚣:殺了那個人,你在京中那一段荒唐不堪的日子便失了見證,不必再擔心被旁人知曉驕傲高貴的太子殿下曾任由一個男人壓在身下恣意索歡,不必再自責那一段風花雪月如何誤了家國,也不用,在每次想到他的時候,胸口總如燒灼一般疼痛焦躁,像盛着一缽沸水,激蕩不休。
熾月清澈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一手貼上他的胸口,低聲道:「那天夜裏,你親口告訴我,你愛他。」
夜弦不禁動容,拉下他的手,思緒紛擾,熾月心中有幾分明了,伸手環住夜弦的頸項,臉蛋貼着他的肩膀,低聲道:「夜弦哥哥,你……其實還是喜歡他,對不對?」
夜弦哭笑不得,摸了摸他的頭,道:「小孩子懂得什麽?」
「我十五了!」熾月擡起頭,氣鼓鼓地瞪着他,叫道:「夜弦哥哥,我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殺他,你就別為難自己了。」
「如何舍不得?」夜弦俊美的臉龐罩上一層冰霜,連聲音都冷得紮人:「他毀我家國,又騙了我三年,甚至連我的親人都要陷害,這樣的人,我為什麽要饒過他?」
「我……我又沒被怎麽着……」熾月腦袋往他肩窩處拱了拱,聲音軟軟細細:「你是不是覺得殺了他之後就能一了百了?夜弦哥哥,你真能狠下心?如果他死了你還是忘不了他呢?」
夜弦啞然,沉默了片刻,笑道:「當初是誰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現下怎麽心軟了?」
「我才懶得管他是死是活!」熾月冷哼一聲,撒嬌般地在夜弦身上蹭了蹭,低聲道:「我是怕你會後悔。」
後悔……麽?夜弦知道自己不是容易動情的人,這一生唯一一次意動情生,竟是在那蒙昧空白的三年,那麽單純地愛上那個人,那麽癡迷地期待那個人,也是,全心全意地縱容着那個人。
若真能全然忘卻就好了,全當成春夢一場,無論怎生狂亂,清醒後,依舊是那顆清明通透的心,不染雜塵。
回想那三年,只有被欺騙的驚愕憤怒,卻無半分屈辱與羞惱,若只是情人,沈英持确實待他極好,一片摯情,只是,他們終究立場相悖——多年敵對,豈能在一朝化解?
沈英持啊沈英持,你若是三年前不做那一場瞞天過海偷梁換柱的戲,我怕是早已泅過黃泉彼岸,化成塵灰,省了你今日的殺身之禍,也省了我心亂如麻。
「夜弦哥哥……」熾月搖了搖他的手臂,問:「你怎麽不說話?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麽?」
夜弦寵溺地捏捏他的臉蛋,道:「我的小熾月長大了,夜深了,回去睡吧,明日早朝我會與衆臣商議後再作決定。」
「我要睡這裏。」熾月好像生怕他拒絕似地,飛快地脫靴上榻,幾下鑽進被子裏,露出一張得意洋洋的小臉,朝他嘿嘿一笑,夜弦心頭漾出幾絲熨貼的暖意,換洗過後,兄弟兩個同榻而眠,熾月暖暖的身體窩在他懷裏,打了幾個呵欠,很快睡去了,夜弦若有所思地凝視着他的睡臉,徹夜無眠。
翌日早朝,沒人注意到年輕的太子眼中隐隐的血絲與疲憊的神色,衆臣七嘴八舌,力谏夜弦将沈英持枭首示衆,以絕後患。
夜弦臉色陰晦,漆黑的眼眸靜如止水,看不出絲毫波動。
他們想必是認為事情已成定局了吧?所缺的不過是他一聲令下,夜弦握緊的手繃起幾道青筋,怎麽就沒人問問,太子的意願如何?
底下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句句在理,像層層烏雲壓在他心上,只差些許便要電閃雷鳴,此時,一直保持沉默的丞相岳承凜緩步出列,道:「殿下,依臣之見,玳王朱錦紋與那朱錦恒是一母同胞,親厚非常,與鄰國的和談,留他一人為質足矣,至于沈英持,殺之可定軍心,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殿下又仁善寬厚,起了恻隐之心也是常理,不如廢去他的武功,收為下奴,既給臣等一個交代,又能保全他的性命,如何?」
夜弦靜靜地聽他說完,唇角綻開一個沒有溫度的笑,道:「不。」
他站起身來,緩步踱下鋪着厚重虎紋織毯的臺階,分立兩列的臣子都斂了聲音,屏氣凝神地看着夜弦從他們面前走過,行至大殿門口,夜弦回過身來,朗聲道:「我寧願殺了他,也不會那般折辱他。」
「殿下!」岳承凜失聲喚道,眼中滿是憂慮。
夜弦揮揮手示意他噤聲,正要開口,服侍皇帝的總管太監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撲通一聲跪倒,顫聲道:「殿……殿下,陛下他……快不行了……」
「父皇?」夜弦神色丕變,滿朝文武也驚慌起來,黎國太子皺着眉,丢下一句「此事容後再議」便匆匆趕往父皇寝殿。
沉痼纏身的老皇帝終于沒熬過那年冬天,夜弦與熾月不眠不休地在病榻前服侍,醫術精湛的太醫使出渾身解數,終是無力回天,四日後,黎國皇帝駕崩。
國喪之後,緊接着便是新帝的登基大典,各國皆派了使者來賀,朱錦恒也送了一份大禮,和談之意不言自明。
而沈英持的事,就這麽有意無意地擱下了。
虎堰皇城內的笑語歡聲被一扇牢門隔斷,滿室的空曠寂寞,獄卒只有在送飯時才出現,平時連探監的人都沒有,閑極無聊的兩個男人,竟然隔着牢欄玩起了互丢石子的游戲。
據他們從獄卒那裏套出的消息,兩國和談正在進行,原先被占據的黎國城邑被悉數奉還,并保證在本朝以內不會再起兵戈,交換條件之一便是将玳王朱錦紋毫發無傷地送回去,所以岳丞相吩咐過了,為關照身嬌肉貴的三王爺,他們從原先那座陰潮的地牢裏換到此地關押,雖然一樣是犯人,牢房卻幹淨溫暖得多,飯食酒菜也精致了不少。
朱錦紋一聽這些皆出自岳承凜的授意,臉色又是一片鐵青,沈英持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同是情場失意人,也沒什麽好安慰的。
「你說,他會怎麽處置你?」掂着幾粒石子,朱錦紋瞄準對面牢門的大鎖丢了過去,聽那叮當幾聲脆響,沈英持雙手墊在腦後,躺在床上,漫不經心地道:「最壞的下場不過一死,你又不是不曉得他恨我入骨。」
朱錦紋愣了一下,一顆石頭丢在他肩上,道:「虧得你先前待他那麽好。」
「那也償還不了我騙他的罪孽。」沈英持神情平靜,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道:「此地氣候寒冷,怪不得黎國人天生心腸冷硬。」
朱錦紋一把石子全朝他腦袋招呼過去,沈英持輕巧地躲過,被踩了痛腳的三王爺哪裏咽得下這口氣,拎起牆角半塊青磚,誓要将他砸個頭破血流。
兇器還沒脫手,聽見獄卒輕促的腳步聲一路靠近,掏出鑰匙打開沈英持的牢鎖,還把牢門推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嘴閉得像被縫住似地,沈英持翻身坐起,戲谑道:「怎麽,不怕我越獄潛逃?」
話音未落,他自己先愣住了,呆怔地看着緩緩走進的人——
「夜弦……」
他瘦了,漆黑如夜的眸子陰霾密布,不見往日的熠熠神采,俊美的面容蒼白憔悴,微抿的薄唇也失了血色,身形清減了不少,肩背卻挺得筆直,臉上像罩着一層面具,莊重威嚴,冰冷淡漠。
沈英持無比心疼,恨不得立時将他拉進懷裏好生安撫一番,伸出去的手扯動鏈铐,嘩啦一聲阻斷他的念頭,沈英持悻悻地收回手,且不說自己這帶罪之身如何能靠近一國之君,單是兩人的恩怨糾葛,足以在他們之間築起一道高聳入雲的牆障。
兩個人就這麽立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獄卒悄悄退下,對面朱錦紋也翻身朝裏,拉起棉被蓋住頭,擺明了非禮勿視。
暧昧的沉默在四周蔓延,呼吸聲清晰可聞,心跳逐漸失控,猛烈地撞擊着胸膛,三尺距離,寸寸都是煎熬,僵立了半晌,理智也緊繃到極致,随着對方眼中瞬間閃過的憂傷而全線崩潰,沈英持妥協地低嘆一聲,一把将他拽入懷裏,像要嵌入身體似地緊密抱擁着,一低頭,狠狠吻住那兩片帶着涼意的薄唇。
急切的吻帶着幾分粗暴,肆意索需,卻壓不下心頭漸生漸長的絕望,這上天恩賜的無價之寶,終究還是一場水月鏡花、只能在夢裏重現麽?
夜弦半仰着臉,任他予取予求,修長的睫毛輕輕顫抖着,猶豫片刻,雙手輕輕環住他的肩背。
閉上眼睛,貼合的身體感覺到暖意融融的溫度,眩暈中,已被帶到床上,沈英持餍足地放開他的唇,碎吻落在脖頸上。
夜弦毫不反抗地靠在他懷裏,神情恍惚,低聲道:「我好累……」
觸到衣帶的手停了下來,沈英持捧起他的臉,眼中盡是憐惜,輕吻他的面頰,喃喃道:「夜弦……我的心肝……」
昔日的昵語讓他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想推開對方,卻被摟得更緊,沈英持撫着他瘦削的肩頭,道:「什麽都別想,好好睡一下吧,我陪着你,嗯?」
夜弦與他對視了片刻,低低地「嗯」了一聲,臉頰貼上他的肩窩,意識完全放松,呼吸也漸漸平緩,沈英持輕拍着他的肩背,舒緩着對方僵直緊繃的肌肉。
「你……」夜弦欲言又止,沈英持猜到他的心思,手指輕撫他的嘴唇,道:「無論你做何種決定,我都不會怨你。」
夜弦神情黯然,垂下眼簾避開他的視線,沈英持拉起棉被蓋住兩個人,細心地替他掖好被角,道:「我只有一個要求,夜弦,如果要斬我首級,我要你親自動手。」
「你!」夜弦撐起身體,驚愕地瞪着他,沈英持給他一個溫暖的笑容,道:「如若此生不能相守,能死在心愛的人手中,我了無遺憾。」
夜弦雙唇微顫,說不出話來,眼中已有濕意,低聲道:「你是何苦?」
「我愛你。」沈英持再度将他擁入懷裏,滿足地嘆息,道:「好了,睡吧,乖。」
溫柔的聲音帶着安撫人心的熱度,夜弦嘆了口氣,像曾經那樣,乖順地蜷在他懷裏,閉上眼睛。書香門第論壇是累了,連日來國事繁忙,壓得他連喘息的餘地都不留,心也累,夢魇糾纏,幾乎夜夜難以入眠,才會在這晚,如鬼使神差一般瞞着宮人們溜到此間,惶然地、懦弱地、不知羞恥地前來汲取曾有的溫柔寵溺。
身心俱疲,他已無力再徘徊下去,索性斬斷那縷不該有的情絲,留下一夜如情人般相依偎的甜蜜,供餘生細細回味。
紅燭燃盡了最後的光明,萬般愁緒盡數泯滅在黑暗中,夜深了,不知何處傳來的笛聲憂傷婉轉,仿佛悲泣。
天色欲曉,朦胧中,感覺到溫熱柔軟的氣息在他唇上短暫駐留,沈英持沒有睜眼,怕驚散了分離前最後的旖旎溫存。
淺促的吻來不及深入,遠處傳來的更鼓聲已催人訣別,夜弦起身下床,整了整衣裳,凝視了沈英持片刻,推開牢門,頭也不回地匆匆離去。
唇間留下一道冰冷鹹澀的水痕,讓他一顆心揪痛不已。
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待到他的腳步聲消失在耳際,對面的朱錦紋一顆石子砸到沈英持胸口,道:「喂,他都走了你怎麽還睡?」
沈英持無奈地嘆了口氣,睜開眼,說:「你怎麽偏要擾人美夢?」
「是白日夢吧?」朱錦紋神情有些詭異,像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秘密似地,壓低了嗓音,道:「我方才看到他哭了。」
「你看錯了。」沈英持瞪了他一眼,惡聲惡氣地道:「認識這麽多年,我可沒見他掉過一滴淚。」
朱錦紋被他兇得氣短,摸了摸腦袋,腦中浮現出黎國新帝臨走之前蒼白臉龐上的隐隐淚痕,難道真是自己看錯了?
沈英持懶得理他,拇指撫上嘴唇,那人離開時的淚水早已幹涸,心裏卻仍是撕扯般地疼痛,怎會不知道他流淚?那個倔強驕傲的人,自始至終都揣在自己心裏,他的喜怒哀樂,沈英持感同身受。
朱錦紋看看天色,輕聲道:「年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燕辭歸、客尚淹留。英持,你該怎麽辦才好?」
「聽天由命。」
沈英持心不在焉地整理床鋪,朱錦紋氣得跳腳,怒道:「難道我天朝戰無不勝的鎮北大将軍就這麽窩窩囊囊地死在監牢裏!?」
沈英持停下動作,嘆道:「這一役,我敗了。」
朱錦紋說錯了,沈英持沒能死在牢獄之中,天明時分,獄吏送來早膳,比往常分外豐盛,還有一壺溫好的陳年美酒,讓人不禁有些詫異。
連朱錦紋都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抓着鐵欄站起身來,問:「怎麽回事?為什麽無事獻殷勤?」
獄吏冷笑一聲,把酒菜放下,涼涼地說:「別往臉上貼金了,誰耐煩給你們獻殷勤?是岳大人交代的,用完這一餐,就該送沈将軍上路了。」
「上路?回國嗎?」朱錦紋眉頭緊蹙,一顆心提到嗓子眼。
沈英持搖搖頭地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盅,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說:「王爺,請代愚臣回禀陛下,恕臣先走一步,來世再效忠階前。」
「英持!」朱錦紋猛拍鐵門,急得滿頭大汗,「你不能這樣悲觀!和談還未結束,皇兄一定會盡力保住你的。」
沈英持笑了笑,一杯苦酒入喉,辛辣的滋味讓他整個人都暖了起來,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前所未有地輕松,仿佛心裏一些很沉重很沉重的東西,在頃刻之間輕飄飄地放下了,竟然能體會到一種雲淡風清的心境。
「從來到這裏的那一刻起,我就沒奢望活着回去。」他把食盒往中間推了推,做了個邀請的手勢,「來,陪我用最後一餐。」
朱錦紋快吐血了,強忍着把食盒掀翻的沖動,吼道:「沈英持,你是不是瘋了!?」
沈英持平靜地擡頭看他一眼,淡淡地說:「不,我醒了。」
過去的一切歷歷在目,萬千柔情也抵不過一個靠謊言維持的虛景,是他自欺欺人地把兩個死敵拉入一場荒唐的夢境。現在夢醒了,他們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只是他兵敗如山倒,命運交付他人之手,早失去了讨價還價的資格。
「我是個卑鄙的人。」又斟了一杯酒,沈英持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杯沿,喃喃低語,牢門輕響,岳承凜神情凝重地走了進來,身穿朝服,手持聖旨,這副鄭重其事的樣子讓沈英持忍不住輕笑,朝他舉舉酒杯,話裏有話:「不過,至少我不會逃避。」
岳承凜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低聲問:「你還有什麽需要交代的?」
朱錦紋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咬牙切齒地瞪着對方,後者卻絲毫不為之所動,冷淡得讓人心寒。
「岳丞相。」沈英持飲盡杯中酒,拍拍下擺站起身來,說:「我準備好了,走吧。」
岳承凜臉頰抽動了幾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示意獄吏打開牢門,押他出來。
故王已下葬,國喪未完,到處仍是彌漫着凄冷悲涼的氣氛,也許這時候,需要做些什麽來提振一下朝臣們低迷的情緒。
黎國年輕的皇帝終于對戰敗的敵國将領做出裁決:鞭笞三百,枭首示衆。
就在他們共枕而眠之後的這天清晨,沈英持整理了一下衣衫,想讓自己盡量顯得整齊幹淨,然後跟着押解他的獄卒,從容地趕赴刑場。
濃雲密布的天空又飄起雪粒,寒風凜冽,吹過腮畔的冷風夾雜着殺氣,讓人透骨生寒。
黎國的文武群臣早已候在刑場,由皇帝親自監斬,并安排了前來和談的使者與被俘的朱錦紋前來觀斬。
直到懵懵懂懂地被帶到刑場,朱錦紋才相信夜弦是真的要斬了沈英持,他震驚得跌坐在席上,一雙眼睛驚懼交加地瞪着四周的人,深吸了幾口氣,正要起身,卻被人輕輕按住肩膀,朱錦紋回頭一看,竟是岳承凜站在他身後,對他搖搖頭,低聲道:「既已無力回天,何必再徒勞掙紮?」
「他竟然狠得下心?」朱錦紋氣得臉色鐵青,不自覺地抓住岳承凜的衣袖,低聲質問:「如果英持當時不把夜弦帶回去,你們三年前就該給他收屍了!」
岳承凜不動聲色地拂開他的手,道:「所以這次,陛下不會重蹈他的覆轍。」
朱錦紋眼前發黑,軟綿綿地癱坐在椅子上,雙眼發直地盯着被押上高臺的沈英持,呼吸急促,胸中窒悶難當。
多少惋惜,最終化為一聲長嘆,難道他們最威猛的一員虎将,就要這樣屈辱地死在異國他鄉了麽?
在衆目睽睽之下,鞭子落了下來,結結實實地抽在沈英持背上,聲音由最初的清脆轉為沉悶,單薄的棉袍很快變得支離破碎,一道道鞭痕落在他結實的裸背上,血花四濺,滴落在已經積了一層薄雪的刑臺上。
他一聲不吭,默默地承受着鞭笞,一雙灼灼有神的眼睛始終盯着距離他數丈之遙的君王,而後者也在看着他,四目相接,彼此都是意想不到的坦然。
清醒了,放棄了,不會再心軟了,他的眼神冰冷得如同撲面而來的霜雪,凍結了最後一分殘存在回憶中的溫情。
「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每落下一鞭,都有人高聲報數,除此之外,場內鴉雀無聲,所有人似乎都在見證着什麽。
敵國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将領就要命喪此地了,這實在是一件讓人快意的事。
夜弦端端正正地坐在王座上,身披輕柔而暖和的皮裘,手邊有侍官斟好的熱酒,惬意得如同坐在戲臺下欣賞一場無關緊要的風花雪月,而不是和反目成仇的舊情人生離死別。
「一百五十、一百五十一……」
他的手指輕扣座椅扶手,思緒不由自主地飄遠。
還記不記得那個開滿桂花的庭園,記不記得月色下吐露清香的晚蓮,記不記得難以成眠的夜晚燃至天明的燈火,記不記得看到他披星戴月歸來時、滿心的喜悅?
而這些,都如鏡花水月一般,消融在這個漫長的冬天。
「一百九十三、一百九十四……」
夜弦突然感覺有些冷,他已經有三年沒有感受過黎國的寒冬,竟然有了些微的不适,旁邊侍立的宮人機靈地将火盆挪近,撩起的熱浪一瞬間氤氲了視線,讓他幾乎看不清楚對面的容顏。
那雙眼睛依舊明亮而清醒,固執地瞪着他,夜弦詫異地發現那其中竟沒有憎恨,反而依稀流露出幾分憐惜。
他唇角勾起,綻開一抹譏诮的笑容,放松身體靠在椅背上,端起酒樽湊到唇邊。
在他直勾勾的逼視下,夜弦輕抿了一口酒,嗆辣的烈酒滑下喉嚨,帶出甜絲絲的血腥味,那一點滾燙的溫度緩緩向下延伸,漫至胸口,讓早已麻木的心髒突然被激醒,先是感覺到如同針尖刺戳一般的微微酸楚,随即是排山倒海的劇痛。
他身體前傾,努力不讓自己的手顫抖,輕輕放下酒樽,艱難地深吸了一口氣,讓沁涼的空氣冷卻胸中的燒灼一般的疼痛。
幾點細雪落在他臉上,微微清醒了一下混亂的大腦,可是胸膛中跳動的心髒仍是痛得無法呼吸,四周的一切都更清晰了,每一鞭落在他皮開肉綻的背上,夜弦都會覺得眉梢眼角抽動一下,仿佛兩個人之間仍有什麽東西欲斷難斷,一種看不見的牽連把他身受的酷刑分毫不差地傳送到他的胸中。
不可以心軟!若不是為了斷了你的念,何必要親眼看着他死?
夜弦的理智在厲聲提醒自己,竭力壓下洶湧沸騰的心緒。
「一百七十七、一百七十八……」
三百鞭結束之後,他會接過屬下遞來的彎刀,親手斬下沈英持的首級。
他在等,所有人都在等,離結束的時候越來越近,離解脫的時候越來越近,對方的眼神已然渙散,唇角淌下一縷猩紅,突然,他奮力擡頭看着夜弦,用口型低喃出無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