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這一次,他總得想點辦法,……
兩年後
周末的盛景燈紅酒綠, 一派紙醉金迷。
這是最忙的時候,而這個周末,盛景總店有兩個調酒師同時請了假。
葉長安撸起袖子自己上, 結果是手忙腳亂, 稍微複雜一點的酒水只能交給僅剩的一個調酒師,她在旁邊, 就像個打雜的助理,跑來跑去地拿酒,十二點一過,吧臺人少了一點,她才松口氣, 剛想休息一下,有人喊她。
“麻煩,一杯藍色瑪格麗特。”
她擡眼瞥過去,對方是個很年輕的男人,比她小幾歲的樣子, 穿得挺休閑, 坐在吧臺外面的高腳凳上, 也正看着她。
彩燈閃過, 昏暗的光線下,男人的面容模糊, 卻依稀看得出臉部輪廓分明, 骨相不錯。
還是個挺帥的小鮮肉。
音樂聲這會兒小了不少, 她隔着吧臺,終于不用扯着嗓子喊,對小鮮肉道:“你得等一下,那邊調酒師忙完給你調。”
“你不是調酒師?”
小鮮肉的聲音跟人不太一樣, 有點低有點沉。
她搖頭,“複雜的我弄不了。”
“那就一杯啤酒。”
“什麽啤酒?”
“随便。”
葉長安心狠手辣,轉身就拿了最貴的啤酒給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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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遞過去酒的時候,她近距離對上男人一雙鳳眼,微怔了下。
隐約覺得有點眼熟,卻又死活想不起哪裏見過,很快她決定放過自己,不再想。
男人還盯着她,看她給他酒之後就轉身走,他皺起眉,低頭舉杯喝酒,啤酒的澀意一路直達心底,他眸底全是失望,不多時便生出幾分戾氣。
小鮮肉統共要了兩杯啤酒,葉長安拿第二杯給他的時候,他又出聲,“其實我今天過得不太好。”
葉長安愣了下,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麽。
她看起來像是那種很善解人意開導人的知心姐姐嗎?
但看在他帥的份上,她給了他幾分耐心,“發生什麽事了嗎?”
他說:“我女朋友跟人跑了。”
葉長安非常驚訝,居然有男人絲毫不避諱和陌生人說自己戴綠帽這事兒,她默了幾秒,“真遺憾。”
“我還失業了。”
她抿唇,又擠出一句:“沒事,工作還會再有的,女朋友也是。”
他深深看她一眼,說出最後一句:“我錢包鑰匙手機也都丢了。”
葉長安一句“那你可真是個倒黴鬼啊”給憋了回去,但很快她就意識到一個問題:“那你總不至于酒錢都沒有吧?”
小鮮肉安靜兩秒,端起啤酒又喝了一口,“你報警抓我吧。”
葉長安睜大眼,她還沒見過喝霸王酒的,她難以置信:“你以為我不敢嗎?”
“我為了我女朋友來的江城,現在我什麽都沒有了,坐牢就坐牢吧,我不怕的,坐牢好歹還有地方去,我現在無家可歸。”男人看起來很消沉,又非常不要臉地喝了一口酒。
“你先給我住口!”
葉長安從他面前将啤酒奪了回去,氣得要死,“你這人,怎麽不帶錢就來喝酒呢?你女朋友不是跟我跑的,工作也不是我把你給炒了,你憑什麽在我這裏白喝酒啊?”
小鮮肉低着頭,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聲音都變得蔫巴巴的:“我真的很難受。”
葉長安攥着酒杯,又氣又無奈,“我不管,酒錢你得給。”
小鮮肉說:“以前都有吃了霸王餐然後打工抵債的,不然姐姐,你雇我吧?我可以做服務生。”
“姐……姐你個頭,你跟誰攀關系呢?”葉長安簡直無語,“你喝酒就得給錢,我這裏不缺人!”
小鮮肉可憐巴巴說:“姐姐,我覺得你是個好人……”
“并不是,”葉長安冷冷地堵回去,“少說廢話,給錢,不然我讓保安收拾你。”
小鮮肉不說話了。
葉長安就不明白了,看着人模狗樣的,居然是個來吃白食的,她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人,也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辦,最後只能把保安叫來。
保安将人給趕出去後,她心裏還是不舒服,一方面是因為白白給人送了兩杯酒,另一方面,她覺得那個不要臉的小倒黴鬼有點可憐。
這晚她在店裏忙到一點一過就堅持不住了,打算回去。
去年她開始調整生物鐘,作息恢複正常,大多時候并不在店裏熬這麽久,她在盛景總店附近的小區租了個房子,一室一廳,一個人住着倒也自在,步行就能過去。
走出大門,開春的夜風涼飕飕地吹過來,葉長安緊了緊大衣,打了個寒戰,又往前幾步,聽見一聲弱弱的“姐姐”。
她懷疑自己幻聽,可循聲看過去,一個黑影就坐在門廊石柱邊的臺階上。
黑影盯着她,又說了一句:“你真的不雇我嗎?”
雇你媽!
她快被吓死了,大半夜的還以為見鬼了,二話不說趕緊裹緊衣服轉身走,一邊走一邊想這男的是不是有病?要是真賴在盛景門外不走怎麽辦?難道真要報警?
過了兩分多鐘,她腳步慢下來,逐漸冷靜,最後停在馬路邊。
人都有倒黴的時候,脆弱的時候,崩潰的時候,她曾經也有,當時她幸運地被世界善待過,雖然非常短暫,但有人幫過她。
她咬咬牙,轉身往回走,但走了沒幾步,就發現那倒黴鬼原來一直跟着她。
她又覺得他可憐,但又有點害怕,畢竟倒黴鬼身高看起來有一米八了,站在那裏不動,有點恐怖。
她說:“那邊有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我給你二十塊,你自己去要個泡面呆一晚上吧?”
說完,不等倒黴鬼出聲,她就摸出錢包,裏面居然沒二十。
現在大家都用微信和支付寶,現金非常少,她只翻出十塊,她将十塊給了他,“十塊……應該也夠,你快去吧,外面挺冷的。”
倒黴鬼接過錢,又說:“姐姐,你人真好。”
“不是,”她誠實地道:“你這麽跟着我,怪吓人的。”
倒黴鬼說:“女孩子這麽晚回家是不太安全,我送你吧。”
葉長安沒表情:“不用了,你送我我覺得更不安全。”
倒黴鬼攥着錢,看她轉身走遠,又小心地隔着段距離跟在後面,直到看着她走進小區,才停步在街道的拐角。
夜風蕭瑟,韓越孑然一人站在那裏,低頭看一眼手裏的十塊錢,忽然笑了。
她真的不記得他,她将他徹底忘掉了。
他攥緊了手裏的錢,這一次,他總得想點辦法,讓她記住他。
……
葉長安并未将倒黴鬼的事情放心上,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外面天氣不太好,看起來像是快要下雨,她懶洋洋地點了外賣之後,就拿着新買的指甲油開始試色。
不多時,外賣到了,她拿到外賣以後一邊吃,一邊看手機。
葉龍飛在這時候發過來微信:“媽今天化療,你來嗎?”
她沒理會,繼續刷着微博,她關注了一個自己喜歡的游戲聲優,正在看對方新發的一條游戲宣傳微博。
人生漫長又無聊,總要給自己找點樂子,日子才好過,這兩年她也培養出不少新的愛好。
兩年多以前,她在醫院裏見到姚茹。
姚茹當時剛被診斷出肺癌時間不長,算是發現得比較早的,TNM分期還算樂觀,看起來一點不像個絕症病人。
葉長安去的時候,姚茹正處在化療的第二個周期。
葉長安走進病房,莫名的很緊張,那種感覺很難形容,她母親姚茹和父親葉成簡直是她人生的陰影,這種将要去直面陰影的感覺,就好像有一塊巨石壓在心口,就連呼吸都沉重。
這次見面遠不像她想象的那麽驚心動魄,事實上,大家都挺平靜的。
她曾經以為自己會崩潰,或許哭鬧,但都沒有。
姚茹見到她,喊她“招娣”,又沖她招手,等她坐到病床邊,姚茹問她:“你過的好嗎?我聽龍飛說你開店了,還很大的店,是不是很忙啊?”
葉長安沒有表情,事實上,她不知道應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
她也不說話,姚茹忽然就軟了語氣,“你還生氣嗎……也該回家了吧,這麽多年,再怎麽說,這也是你的家啊。”
姚茹以前不會這樣對她說話,印象裏姚茹總是很兇地訓斥她,不管她有沒有做錯事。
葉長安一直不開口,氣氛就有些壓抑沉悶,旁邊的葉龍飛說:“姐……你就說兩句呗。”
葉長安想不到要說什麽,她的腦子是空的,身體也是僵硬的。
姚茹将這一切說得太輕松了。
生氣?
在姚茹口中,這好像僅僅是她耍小孩子脾氣,和家裏鬧的一個小矛盾。
她那些被厭惡,不被愛的恐慌,無家可歸的絕望,好像都變得輕飄飄,毫無分量。
她依舊沒說話,只是又開始感受到那種熟悉的憤怒,這種情緒一點一點地吞噬着她。
姚茹伸手去拉她的手,她迅速避開。
姚茹愣了下,葉龍飛出聲:“葉招娣,你幹什麽呢!”
葉長安忽然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幹什麽來的,和解嗎?肯定不是。
她恨姚茹,非常恨,這個女人将她帶到這個世界來,卻不曾善待過她,到現在也并沒有一絲悔過的意思。
現在姚茹得了重病,也不知還能活多久,說要再看她一眼,她以為姚茹會說一聲對不起,或者是她後悔曾經那樣對待她,但是都沒有。
她不必糾結是否原諒,因為姚茹根本就沒有感到抱歉。
她很失望地看着姚茹,問:“你後悔嗎?”
姚茹怔了片刻,才明白過來她在問什麽,低着頭想了幾秒,回答她說:“家裏窮……你也知道,什麽都有限,你是受了些苦,但這也是沒辦法的,我和你爸拉扯你跟你弟弟不容易,但好歹是給拉扯大了……你這麽多年不着家,氣也算是出了,過去的事,就都別計較了吧。”
葉長安并沒覺得意外,其實姚茹的性子,她早該清楚了。
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要心存幻想,或許是盛惟景的離開讓她又變得脆弱了吧,又或許是姚茹生病這件事刺激到她。
她聽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重病時姚茹會不會回顧自己的一生然後意識到曾經對自己的女兒做了很過分的事呢?會不會想要讓她原諒呢?
但這被證實都是臆想,姚茹背脊挺直,看着她的眼神十分淡然。
沒有愧疚,沒有悔過,就連想念和激動都沒有。
葉長安聽見自己的聲音,非常清晰:“等你要死的時候會不會後悔?”
姚茹睜大眼,一臉錯愕看着她。
葉龍飛喊了一聲,“葉招娣,你別太過分!”
葉長安看着姚茹,語氣很冷,“我本來以為你要死了,所以過來看一眼,現在看來你還好好的,那我就先走了。”
葉龍飛不可置信,“有你這樣詛咒自己親媽的嗎?”
葉長安沒理會,直接轉身,從病房離開。
多年後和至親重逢,沒有什麽喜悅,她本以為重病會讓姚茹有所不同,但她太天真了。
後來她想,不應該是這樣的,姚茹不可能心底一點點內疚都沒有,她陷入近乎偏執的境地裏,等姚茹快要死的時候,總會後悔的吧,面對死亡人總要回顧自己一生,也許會有不同的心境。
那時盛惟景離開,她本來已經了無生氣,渾渾噩噩地度日,但姚茹重病,她總不可能死在姚茹前面,她要等到姚茹最後的時刻再去看姚茹忏悔,在她和自己親生母親的這場拉鋸戰裏,她從前總是居于下風,她想,她總得贏一次的。
一切都沒意思,但贏了姚茹這個目标有意思,她一天一天地熬了下來,時間果真是良藥,不知什麽時候起,生活也仿佛回到正軌,她努力地經營起盛景,重新做給盛惟景還錢的計劃。
仿佛是災難之後的漫長重建,她就這樣活過來了。
姚茹沒有死,至少沒葉長安想象中的那樣快,兩年裏姚茹的病情不時反複,動過一次手術,效果并不理想,配合着化療放療,茍延殘喘地到了今天。
上個月發現了并骨轉移,癌細胞已經轉移擴散,原發病竈再做手術沒有意義,除了化療放療沒有其他治療辦法,每一次的化療都會讓姚茹更加虛弱,聽說最近姚茹瘦成了皮包骨,已經很少下地走動了。
這兩年多,葉長安也沒過問過葉家那麽窮困的一個家,到底拿什麽錢來出這高昂的醫藥費,她就連好奇心也沒有,她只關心姚茹什麽時候死。
等姚茹快死的時候,她一定要去看,這是她現在的生活裏最大的盼頭。
……
午後,葉長安給自己做了新的指甲,然後換了一身運動服,打算去附近的體育場跑步。
剛出小區沒多久,就有個人跟過來,她擡眼一看,立刻就皺眉。
竟然是昨夜那個倒黴鬼。
倒黴鬼看着她,“姐姐,你要出門嗎?”
“你該不是昨晚一直在這邊吧?”她難以置信,“你就沒地方去?沒事可做?你不是說你東西丢了嗎,你去報警找你東西啊!”
倒黴鬼一臉讪讪,“我和警察說了,但我就是丢了手機,鑰匙,錢包裏只有幾百塊,警察說叫我回去等通知。”
這種案子,回去等通知就是警察敷衍的說辭,涉案金額不多,警察也不會重視,大家都心知肚明。
葉長安說:“那你找我也沒用啊,我又沒法給你把東西找回來!”
倒黴鬼有點無措,“不然,我去你的店裏打工?我只要有地方住就成的。”
他又要靠近,葉長安後退一大步,“你離我遠點,我店裏不需要人,我……我幫不了你,你別再跟着我了,我也不是什麽好人,你回家找你爸媽還差不多。”
說完,她直接跑了。
本來就是出來跑步的,她速度很快地到了體育場,心想這人會不會有點神經上的問題,又琢磨起要不要幹脆報警來抓他。
春天的體育場午後,有三三兩兩的人鍛煉,葉長安分心,跑着跑着速度就慢下來。
身後追上來一個人,出聲喊她:“姐姐……”
葉長安被吓得一抖,立刻停步,回頭看着男人,“你為什麽總跟着我!”
倒黴鬼喘着氣,“我……我沒地方可去。”
葉長安瞪着他,十分警惕防備,“你再這樣,我要報警抓你了。”
倒黴鬼一臉頹喪,還在喘氣,“我沒有惡意,姐姐,我陪你跑步吧?反正你也是一個人。”
葉長安簡直無語,“你都喘成這樣了……你是不是有什麽病?”
“我沒事……”男人擺手,“就是……昨晚到現在只吃了一碗方便面,有點餓,所以才會這樣。”
葉長安:“……”
半個小時後,兩個人坐在便利店的椅子上,倒黴鬼面前又放了一碗方便面。
葉長安說:“吃吧,你我非親非故,我給你一碗方便面不錯了。”
她本來也不是個多麽有同情心的人,也沒明白自己哪裏來的耐心,在男人吃飯的空兒裏,她又細細看了他幾眼,非要總結的話,還是因為他這張臉吧。
以前她和盛惟景在一起的時候,對着別的男生是根本沒有性別差的,她太專注于盛惟景,好像看不到別的男人是什麽相貌,帥不帥的她都沒感覺,但這兩年就不同了,她也培養了看帥哥的愛好,尤其喜歡看小鮮肉,比老男人養眼多了。
這個倒黴鬼小鮮肉長得還是挺養眼的,她對好看的人分外包容,大手一揮,又給他買了個茶葉蛋。
倒黴鬼很感動,“姐姐,你真是個好……”
“閉嘴,趕緊吃吧。”葉長安不耐煩,在旁邊擺弄了一會兒手機,然後又看他,“那你以後什麽打算?”
“我不知道,”倒黴鬼一臉茫然,“我是來江城找我女朋友的,但是她跟別的男人跑了,我東西全都丢了,沒地方可去,也沒臉回家見爸媽……”
“你可真是個倒黴蛋啊,”葉長安終于将這話說出來,籲出一口氣,“姐給你指條明路,你還是回去找爸媽吧,江城這地方可不怎麽友善,你不看新聞的嗎?之前還有流浪漢被人騙去挖了腎,你這樣跟個傻子似的在這裏亂晃,不安全。”
倒黴鬼瞠目結舌,“挖腎?真的嗎?”
葉長安看他被吓到,滿意了點,“所以小弟弟,你趕緊回家吧。”
倒黴鬼低下頭,皺着眉看起來很是糾結,好像就連食欲都沒了,過了一陣又看向她,“姐姐,我和我爸媽說要賺了錢,帶着媳婦兒回去的,現在什麽都沒有,我沒臉回去啊!要這樣回去,我還不如去死。”
葉長安冷了臉,“那你就去死吧。”
倒黴鬼像被刺到,一臉受傷地扭過頭。
葉長安将手機塞進衣兜,站起身,往出走,但到了門口她又停下步子,隔了幾秒,回頭看。
倒黴鬼坐在那裏沒動,就眼巴巴地望着她。
那眼神,好像一條流浪狗。
觸及她的目光,他立刻心虛似的低下頭。
她站了會兒,有些無奈自己的心軟,折回去問他,“那你身份證還在嗎?我要幫你也得先确認你的身份吧,誰知道你是不是什麽騙子。”
“在的。”倒黴鬼将自己的證件拿了出來,遞給她。
她看了一眼,念出名字:“韓越……”
韓越小心地看着她,她喊出了他的名字,這一瞬,他心裏是抱着期待的。
就算不記得他這張臉,至少記得他的名字吧。
他都想好了,只要她想起他來,他就不配合尤思彤,繼續這個充滿惡意的玩笑了,他會和她坦白一切。
這是他給她的第二次機會。
沒有人喜歡被人忽視和遺忘,哪怕他們的前緣只是擦肩而過的那一點,他卻記了她很多年,他希望她至少也能記得他一點點,他就滿足了。
但是,葉長安又看幾眼證件,最後只笑着說了句:“你比我小了差不多四歲呢。”
韓越眼底的光漸漸暗淡下去。
她一點都不記得他了。
對韓越的低落她渾然不覺,将證件還給了他,“那你就在盛景先打雜吧,我要是有合适的崗位,再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