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後來。

一直到念大學,何霧都生活在莫城。

哪裏都沒有去。

她原本以為,自己将來要是有機會念大學,一定會迫不及待地離開莫城的。

可她沒有想到的是,最終是她主動留下來的。

她也一直都以為,回到莫城後,她肯定沒有機會再學習鋼琴。

可她怎麽也沒有想到,就在她想要放棄走藝術特長生這條路時,竟然是母親站出來,給她繼續下去的底氣。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都不敢相信,那是母親說出來的話。

曾經的她,不是極力反對自己去觸碰那些原本跟自己的生活,毫無相關的東西嗎,她不是不讓自己白日做夢的嗎?

母親當時沒有告訴她原因。

是在她在複讀了一年後,以藝術特長生的身份,考進了莫大音樂學院後,才告訴她說,“可能你自己都忘記了,在你十八歲成年的那一年,有個晚上,你喝了很多酒。

哭得撕心裂肺的,你拿着酒瓶子,把媽媽跟女兒之間,十幾年來恩怨,說給我聽。

那時候的你,比你爸離開的時候,哭得更絕望。

哭到最後,你突然,變得很平靜。”

“你安靜地坐在地上,說你有幾次想去死。

說你沒辦法再繼續自己的人生,說你什麽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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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你找不到活着的意義。”

“你紅着眼圈,拉着我說,媽媽,我很想我爸爸,我去找他,好不好。”

“在那瞬間,我好像感覺到了害怕。”

“那也是我在你長大後,第一次抱了抱你。

也忽然意識到,你是我的女兒沒錯,你是我懷胎十月,從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是任何人都無法代替的血緣關系。

我也一直都以為,媽媽作為過來人,告訴你這,約束你那兒,都是為了你好。”

“可是我從來都不知道你的想法。”

“而你也有自己的人生了。”

“可是我卻始終把你當成,可以為我争口氣,讓我有面兒的擋箭牌,而我自己躲在擋箭牌的後面指手畫腳。”……

何母說的那些,何霧确實不記得了。

她本就不愛跟何母溝通,即便是在回到莫城後,她還是那個心裏有什麽想法,都憋在心裏的何霧。

所以當她開始跟何母說心裏話的時候,何母并沒有生氣,反而覺得驚訝。

自己女兒說的那些問題,從來都沒有告訴過她。

她也一直都以為,女兒是願意,按照她的要求,去做生活的。

畢竟每個父母,都是對自己的孩子都是有所期望,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

他們總覺得,自己吃過的鹽,比小孩子吃過飯還要多。

只要他們把自己過去經歷過的苦難,掉進去過的坑,總結成經驗,說給孩子們聽,他們就會少走點彎路。

這難道也有錯嗎?

在何父離開的那一年,崩潰的不僅僅是何霧。

被何父寵着的何母也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陷在黑暗裏。

在何霧縮躲在家的那段時間,她說是回娘家,其實是在寺廟住着。

每天吃齋抄經文。

去接受自己已經失去了愛人的現實。

盡管她從未開口與人說過,那是我愛人。

但她的心,會痛。

只是不會像年輕人那樣,能夠用語言,用文字去表達出來。

她甚至不會願意去承認,那是心痛的感覺。

她會覺得,很難以啓齒。

都是快被時代淘汰下來的人了,如何去說愛呢。

可誰規定了,表達愛,是有年齡限制的呢。

在寺廟住的那陣子,廟裏的大師,同她說,人最難以放下的,便是執念。

但倘若人人都放下了執念,誰還會來燒香拜佛。

大家都無所求,無所欲了。

人的七情六欲,都逃不開執念。

人是很難達到那個境界的。

……

何母當時聽不懂。

只是覺得跟大師交談,她的內心會很平靜。

但她不知道為什麽平靜。

後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為什麽在那瞬間,內心毫無波瀾。

因為在那時候,她沒有牽挂任何人,她是她自己。

她不是誰的女兒,也不是誰的母親。

她也沒有愛人。

她只有她自己。

人在只有自己的時候。

哪裏還會有什麽牽挂呢。

沒有任何牽挂的人,活着也行,就這麽死去,也不是不可以。

那個晚上,何母突然就被何霧點醒了。

如同溺水的人,頭探出了水面,渴望呼吸。

渴望重生。

瞬間頓悟了。

-何母跟江媽媽再次碰面,就是在廟裏。

江媽媽說她剛好來莫城出差,她習慣每到一個地方,就去當地的寺廟轉一轉。

竟然撞見了昔日的好友。

也許真是那麽巧吧。

何母第一眼沒認出那是自己年輕時的好朋友,與其說是沒認出,不如說是不敢認吧。

但江媽媽卻很肯定,那是自己以前的好閨蜜。

兩人并沒有親昵的噓寒問暖,但幾句話,便拉近了距離。

不管在旁人跟前的江媽媽是多麽強勢,但在何母跟前,她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柔和。

何母雖然依舊是淺淺的情緒,但還是可以看出,對于昔日老朋友的出現,她心裏藏着雀躍。

只是,她向來不愛表達。

幾句話裏,江媽媽打聽出了變故。

也提出了要何霧去城北那邊住一段時間的建議,何母覺得不妥。

江媽媽便說,當初我們家江煙說要上你們家來玩,我不也同意了。

那時候她才多大。

何母找不到說辭,只能用,那是你太忙了,托我照顧些日子,還給了我生活費。

跟現在的情況不一樣。

為了把何霧接到城北,江媽媽也在想法子。

“能有什麽不一樣的,要不然,你也給我生活費,讓我接過去住一段時間。”

何母想了想,才說:

“那你要收。”

“不過,何霧現在的情緒不太好。

她不想見到我,我想,還是需要你去溝通下。”

江媽媽說,那能有什麽問題。

就這樣便談妥了。

這些都是後來何霧才知道的。

何母也跟何霧說了很多關于她和江媽媽那個年代的故事,她說,她和江媽媽是在大學的時候認識的。

何霧訝異。

她從來沒有聽母親說過,她念過大學。

何母笑着說,是你柳姨。

江媽媽姓柳。

叫什麽何霧沒細問。

畢竟是長輩的名字,不必打聽得那麽清楚。

何母接着說:

“我那時候,在食堂打工呢。

偶爾會去旁聽。

跟你柳姨認識,純屬意外。”

“你柳姨在大學的時候,就很潮流了。

也很漂亮,愛打扮。

在一群女孩子裏,她總是最閃光的那個。

所以每次她來食堂打飯,我總是挑最好的,打最多的給她。

後來,我去教室旁聽,她正好上專業課。

第一次跟她相處那麽長的時間呢,也知道她非常的優秀。”

“下課後,我就準備先走了。

但我沒想到的是,你柳姨竟然主動來跟我說話。”

那年何母還是個從邊陲小城裏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而江媽媽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姐,從小吃好穿好,身邊追她的人,從來都是排着長隊的。

不缺獻殷勤,對她好的。

但很多人一看就是刻意的接近。

可她一眼看出了何母待她的真誠。

是那種打心眼裏的那種坦誠和喜歡。

兩人的友情,便是在那次江媽媽主動後,開始建立起來的。

那時候的何母,還沒有回到小地方裏,接受父母的安排,去相親。

她在看外面的世界。

她腦袋裏心裏裝着的都是新鮮事。

兩人互相自我介紹。

何母說,她叫何愛春。

江媽媽說她叫,柳賀。

何愛春為什麽會叫何愛春呢,柳賀很好奇。

何愛春嘟着嘴說,‘愛’是因為旁的姐姐妹妹們中間那個名字都叫‘愛’,春是因為冬天太冷了,春天暖和點。

那你呢,為什麽叫柳賀。

柳賀故作深沉。

嗯,就是我喜歡賀這個字。

名字難道不是父母給起的嗎?

還是自己改的?

當然可以了。

你自己認識的朋友,想要叫什麽,都可以。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你鬧着我玩。

我才沒有呢。

我是把你當成是我自己的朋友。

兩人經常這麽嬉笑玩鬧。

何愛春很賢惠。

做事情特別麻利,洗衣服不僅洗得是幹淨,還一點皺褶都沒有;廚藝也是好的不得了。

柳賀對這些是一竅不通的。

她也不愛洗衣服。

也不愛進廚房。

她讨厭那股油煙味。

卻又貪吃。

何愛春知道後,所有她不願意做的事情,她都給兜住了。

從洗衣到私下給她開小竈,她都全部幫她弄好。

外人都說,何愛春心思真重。

知道柳賀是富貴人家的千金,就百般讨好。

可他們都不知道的是,其實是柳賀主動纏着何愛春給她弄的。

但也确實是何愛春自己願意去做。

她願意也喜歡,幫她去做那些事情。

念大學的那幾年,是柳賀最開心也是最特別的一段時光了。

她每天都會跟何愛春分享很多好玩的事情,還會跟她吐槽,身邊的男生,追女孩子都太敷衍了。

在何愛春跟前,柳賀心裏沒藏着事兒。

何愛春問她說,什麽是被喜歡和被人追的感覺啊。

柳賀說,我也不知道。

我反正挺不願意跟他們玩的。

我都看不上眼。

我就喜歡跟你玩。

何愛春笑了笑,那還不是因為我願意去做你那些不願意做的事情。

以後要是你找到對象了,他對你更好了,你哪裏還願意跟我玩。

柳賀說,不會的。

他們都比不上你。

何愛春嘴上說什麽,我可不信。

但心裏卻很開心。

像是被得到了某種肯定。

只是後來,一語成谶的事情,總是來的那麽快。

柳賀好像是戀愛了。

但她沒告訴何愛春。

可何愛春就是感覺出來,她的不一樣。

再後來,何愛春也不知道是怎麽了。

心裏特別難過。

覺得自己被抛棄了。

心裏堵着氣,也不願意去溝通。

柳賀也沒有及時注意到。

何愛春把柳賀最後的衣服洗幹淨,給她做了最愛吃的粉蒸肉,就辭掉了學校的工作,回到了老家。

沒過幾年。

何愛春結婚了。

也有了小孩。

柳賀托人聯系上了她,補了一個紅包。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聯系。

柳賀很忙。

何愛春也是一地雞毛的事情。

沒過多久,柳賀說她也結婚了。

何愛春特地給她送去了紅包。

也是那時候,何愛春才知道,柳賀家,是多麽的富裕。

而跟她結婚的那個人,更是家財萬貫。

說不羨慕麽?

那是不可能的。

再後來,柳賀也有了小孩。

她跟何愛春說,她只希望自己的小孩,将來健康快樂地長大。

何愛春覺得,以她們家的條件,怎麽可能對孩子就這麽簡單的要求?

但她沒說。

那時候其實已經有了嫌隙。

畢竟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而且,現實已經将何愛春拉進了跟當初年少時,截然不同的生活了。

再後來,小江煙來到何愛春家裏做客。

小姑娘長得可是水靈,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小孩。

但也不嬌氣。

雖然自己女孩,也是白白嫩嫩的,但跟小江煙放在一塊,就黯然失色。

再後來——何愛春陷入了死胡同。

便與柳賀斷了聯系。

這就是兩人在寺廟重逢之前的故事了。

何愛春在很多年後,與自己女兒說起。

說着說着,便笑了。

原來,過去的事情,可以這麽簡單的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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